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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你總是心太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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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的時候,于富貴和王海在老百姓燴麵館吃了碗熱乎乎的燴面。沒想到去結帳的時候,收款台的小姐竟然說已經有人替你們付了。他們兩個人相互一看,不由苦笑起來。

  這就是說,他們兩個警察剛才在吃面的時候,有小偷和他們共進午餐,說不定還坐在他們旁邊哩。警察沒有發現小偷,小偷卻發現了警察。肯定人家小偷還比他們吃得好,有酒有菜的,最後還替他們付了帳。這就叫涮,也就是說小偷戲弄了他們。後來他們走出門去,也就是剛剛走出門,于富貴就收到了那個傳呼。

  這就是時代特色,小偷直接傳呼警察。別看警察找小偷不好找,小偷找警察卻容易得很。唉,這個世道呀。于富貴忽然心裡一動,想起來小時候在山裡老家的野戲場上聽來的幾句唱詞:「出門去碰見人咬狗,拿起狗來打磚頭,反叫磚頭咬住了手……」

  作為一個老警察,經驗告訴他,感應和直覺有時候往往比線索和分析還準確。收到那個神秘的傳呼以後這幾天,于富貴莫名其妙地覺得不吉利。這種感應像蒼蠅一樣總在心裡飛來飛去,飛得他不安。他感到這不是好兆頭。後來他想,莫非要出事兒?心裡一驚,不由得就往壞處想。雖然咱幹這一行的並不怕死,也不能只活四十多歲就走吧?

  由於出身貧窮,本來是鄉下的山裡娃子,起點太低,于富貴從走向社會開始,總覺得別人看不起自己。後來就一點一點地養成了自卑的心理習慣,終於演變和結構成了一種心理定勢,凡事總往最壞處去想。一直到他當了警察,也沒有改掉這毛病。

  看起來人這一輩子,走得再遠,也逃不脫出身的陰影。

  于富貴就想,唉,要說幹警察這一行,咱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從早到晚和地痞流氓打交道,經他手送進局子的犯人記不清有多少。早些年盜竊罪能夠判死刑時,他還敲了幾個腦殼哩。可以說仇人多如牛毛。自己已是一身槍眼兒,到頭來被黑社會暗害了也不算奇怪。他的前任何滿子就這下場,退休以後一天早上起來去遛鳥,走出家門沒多遠就被人用刀捅死了。不過老何那是在退休以後,他總算活到了六十多歲。一個警察能活到六十多歲,那就是福,不容易呀!于富貴於是就覺得,自己才四十多歲,這時候就走老何的路,是有點早。

  這時候已經吃過晚飯,于富貴坐在破沙發裡陪著老婆孩子看電視。家裡人只看到他坐在那兒看電視,當然不知道他心裡正在想什麼。他老婆劉偉手裡掌握著遙控器,選的是鄭

  州的有線一台,全家人都跟著看這個台。這個台因為經常報道一些人們身邊的事兒,普通老百姓愛看,收視率就挺高。這時候電視裡正在播專題片,介紹的是鄭州市三大公園扒牆透綠的「二號綠色工程」。現在什麼事情都叫工程,說白了就是把三大公園外圍的飯店和歌廳全扒掉了,讓人們從外迦能看到裡邊的風景。市政府一聲令下,不惜損失幾千萬,也要還綠于市民。其實這些房子蓋起來也沒有多少年,那時候也是一個什麼發展經濟的幾號幾號工程,也是市政府一聲令下,這些房子就吹氣泡一樣冒出來。從蓋到扒,並沒有多長時間。好像這就是改革,到底要改革成什麼樣子,摸著石頭過河,走著說著,誰心裡也沒數,於是就你蓋蓋,我扒扒,玩拉鍊一樣。

  全家人誰也沒有話說,因為電視裡說的「二號綠色工程」和他們家的現實生活太遠,遠得就像是看外國人的生活,實在是沒有多大關係。另外,于富貴坐在家裡看電視,使全家人感到很彆扭。多少年來,于富貴很少像今天這樣,能夠按時在家裡吃晚飯,吃過晚飯之後還陪著家人看電視。別說家人,他自己也覺得很陌生,甚至感到很反常,就像坐在別人家裡一樣。

  一般來說,夫妻之間都是有感應的,有時候甚至連細小的心理變化都能夠體味到。如果劉偉非常熱愛自己的丈夫,又很敏感,這時候就會有所覺察而想到些什麼。可惜她不會,他們的夫妻生活不太美滿。二十年的夫妻生活熬下來,于富貴早就讓她涼了心。她早就不再關心他了,能夠容忍他還視他為家人,這已經很不容易。現在她坐在那兒看電視,實際上什麼也看不進去,她是在默默地等待,等待于富貴離開她和這個家庭。多少年來,她已經習慣了于富貴回家睡覺和回家吃飯,已經不習慣他沒事兒在家裡呆著。她想,已經吃過飯了,他怎麼還不走呢?

  堅持了一會兒,為了不使家人感到彆扭,于富貴終於慢慢地站起來,默默地走出家門。這就看出來,他在自己家裡也活得很自卑。結婚時好像還好一些,那時候他也在廠裡當工人,兩個人在廠裡是雙職工,婚後也恩恩愛愛過了二年好日子。但是,自從他正式調出這個工廠,進入公安隊伍穿上警察服裝以後,家庭生活就慢慢地發生了變化。他為什麼一定要幹公安?這是他心裡藏匿的一個秘密,連對自己的愛人也沒有說過。他一直頑固地認為,只要他當了警察,就再沒有人看不起他了。誰知他一走進公安隊伍,自己就笑了。組織上分配他幹反扒,反扒這個專業在公安隊伍裡是最下等、也最被人看不起的。他才想到這就是命,從此認下來不再掙扎。

  反扒這個專業在公安隊伍裡一直被看做下等,因素也很多。一來呢,他們經常不著裝。放著好好的神氣的警服,他們不能夠穿。也不是不讓你穿,是你幹這一行的沒法穿。你是專門抓小偷的,你老穿著警服還不等於身上背杆旗?小偷老遠就看見你,還不早早就跑了?所以他們是放著好好的警服不能穿,得穿便衣。再就是他們這個行當,沒有具體的上班時間。因為小偷沒有上班時間,你就不能有上班時間。你不能夠老坐在辦公室裡等活兒,要自己出去找活兒做。怎麼找?說白了就是在公共場所裡泡,從早到晚地泡,白天黑夜地泡。把自己泡在暗處,才能發現和看到活動在明處的小偷。

  活像守株待兔。

  於是幹反扒這一行,一開始就要練功夫。這麼說吧,你在火車站的廁所門口蹲著,別人能把你當成要飯的和流竄犯,打掃衛生的老頭老太太用掃帚拍著你的屁股趕你起來,有人把吃不完的食物往你懷裡扔,這就算練出來了。這個層次是,你不再是人,沒有人再把你當成人,而把你當成環境的一部分,你成了別人的環境。只有這樣,你才算藏住了自己。就像打獵,你先得把自己藏起來一樣。不同的是,獵人是藏在地形地物後邊,你是藏在人群之中。火車站也好,商場也好,電影院也好,公共汽車上也好,你一走進去就不見就沒有就消失了,這才是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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