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張笑天《公開的內參》 愛情是什麼? 早晨五點鐘,陸琴方叫了一輛車,打算到S大學去。 汽車在青泥窪橋那裡被堵塞了。 正有一趟車到站,出站的人流在廣場上流出來,他的車子開得很慢。 為了提示行人讓路,陸琴方搖下車窗,伸出右手在車門上拍打著。 突然,司機乾脆刹了車。 原來,一個女青年正扶著一個拄雙拐的男人極其緩慢地過橫道。 女青年偶一回頭,陸琴方幾乎叫出聲來:「那不是徐晴嗎?她來接站?她扶著 的是什麼人?弟弟還是哥哥?」 陸琴方和司機打了個招呼,推門下車,喊道:「徐晴!」 徐晴和那個拄拐的青年同時掉過頭來。徐晴滿臉熱汗,一綹鬢髮沾到臉上。她 問陸琴方笑著打了個招呼:「您好,陸同志,這麼早去哪兒呀?」 陸琴方指指拄拐的青年,問道:「你接的這位,是你什麼人啊?」 徐晴抿一下鬢髮,落落大方地說:「他叫劉烈,是我的未婚夫,剛從吉林省前 郭爾羅斯旗來,是來配假肢的,從前在縣裡安的那一副不大好用。」 陸琴方一時目瞪口呆。 又是令他大為吃驚的消息,徐晴這樣一個各方面條件都很優越的大學生,怎麼 會有一個殘廢的未婚夫?在戈一蘭和康五四眼裡,徐晴是個被譏刺的對象,不相信 她按照「正統」的觀點會找到真正的愛情。假如這場面叫戈一蘭她們碰見,她們會 怎麼說呢? 不知為什麼,陸琴方心底隱隱約約生出替徐晴惋惜的情緒。不過,他一點內情 不瞭解,一點都不敢流露,就熱情地邀請說:「上車,先到我那裡休息一下,然後 再到假肢廠去。」 劉烈看了徐晴一眼,說:「不必了吧?太麻煩這位同志了。」 徐晴說:「他是陸琴方,是你很崇拜的作家。麻煩他倒是可以的,只是,那要 耽擱不少時間,咱們還要去排隊,找住處……」 陸琴方想了一下,說:「這樣好不好?我先送你們到假肢廠去。住處不用操心, 賓館嫌貴,就住學校招待所,我負責來安排。」 徐晴道了謝,扶著劉烈上了車。 假肢廠在市郊,汽車差不多跑了半個小時。 反正回賓館也沒什麼事,陸琴方急於想知道這一對戀人的過去,便打發司機放 空車回去,自願陪他們。 假肢廠要七點鐘才上班,他們只好坐在大門前面。 陸琴方拿出錢包扔給徐晴,說:「你去跑跑腿,把早點買回來,一起吃點。」 徐晴又把錢包扔了回來:「我這有錢。」 陸琴方急了:「那樣,你買回來我也不吃。」 徐晴這才笑著拿起錢包跑了。 陸琴方開始同劉烈閒談,他發覺劉烈說話象打電報一樣節省,看得出他的內心 是很壓抑的。這陸琴方能夠理解,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夥子,落了這樣的下場,能不 悲觀嗎? 陸琴方不好去觸別人的傷疤,就儘量找些安慰的話來說,提到奧斯特洛夫斯基, 講到吳運鐸,也講到癱瘓的科普作家高士其。 後來,劉烈突然問:「老陸同志,您說,我能給徐晴幸福嗎?別人,可以成雙 成對地去上班,去游泳,去聽音樂會,可我……我是她的累贅。」 「幸福是互相的給予。」陸琴方說:「理解,患難與共建立起來的愛情,那是 不會動搖的。」 說到這裡,他忽然覺得臉孔發燒。你在教育別人嗎?昨天在雞冠山堡壘裡,你 對這種信念沒有過背叛嗎? 劉烈抱著拐杖,說:「徐晴夠難的了。她省吃儉用,一個小零件、一個小零件 地在積攢,想為我裝一台三輪手搖車。我……愛她,又恨她,她為什麼不狠狠心把 我甩掉呢……」 眼淚從他眼裡落下來。 啊,掛在徐晴寢室裡的自行車圈原來是為了這個。 他不覺對徐晴肅然起敬,比起戈一蘭來,她才是真正高尚的! 兩個人談熟了,劉烈很自然他講起了他們的愛情波折。 徐晴是北京知識青年,一九七三年畢業,和同學們一道來到吉林省前郭爾羅斯 旗插隊落戶。她同集體戶戶長劉烈的愛情是在患難之中萌發起來的。愛情多是甜蜜 的,而他們卻是在苦澀的年月裡結合的。 劉烈是白城市一個木匠的兒子,家境貧寒,從小就很能吃苦。一次次升學、招 工的機會,大隊和公社總是把劉烈排在第一位,他每次都讓給別人先走了。 一九七六年夏天,集體戶裡只剩下劉烈和徐晴兩個人了,突然傳來風聲,上級 有令,不准再抽調知識青年進城,要走朝陽農學院的道路。但是最後一批招工表已 經下達到公社了,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徐晴一個人跑到查幹花草原的敖包上哭起來。她知道自己沒有一點希望了。她 出工比別人多,她下鄉時間比別人長,任何一個蒙古族額吉、阿爸都說徐晴這孩子 根本,如果按表現,她第一批就可以回城。然而,她的政治條件太差,她的爸爸是 「舊北京市委」一個不算低的幹部,在批判鄧拓、吳晗的時候,就掛到了「三家村」 的店簿子上,被押到了監獄中。 徐晴還有一個媽媽,去年病故,鄰居連拍三封電報來催徐晴回京奔喪,但縣五 七辦公室不批。事後她才知道,是劉烈帶著戶裡兩個同學進京替她料理了母親的喪 事,他們對外人只是說到錫林郭勒盟去接種馬。 如今,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名額又只有一個,她能不痛苦嗎?劉烈可能會讓給 她,她能忍心那麼做嗎?不能!他家有四個弟弟妹妹,加上他自己,三個在鄉下, 他父親害著癱瘓症,家裡需要他。 她要伏在敖包上狠狠地哭上一場,把眼淚一次哭幹,從此不再叫鄉親們看到淚 水,尤其不能叫劉烈看到。她要快快樂樂地把劉烈送到城裡去,然後開始她沒有任 何幻想的生涯。 劉烈騎著一匹光背沙青馬來到了查幹花草原的敖包前。敖包是蒙古族牧民祭祀 的地方,又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場所。但是,對於徐晴來說,敖包是她永生難忘 的更神聖的所在。 劉烈什麼都沒有說,他把一張報到的通知書交到了徐晴手中。 劉烈那紅潤的臉膛流著汗水,象那匹喘著粗氣的沙青馬一樣,一個晝夜不知在 茫茫的查幹花草原上奔馳了多久,他是用怎樣感動上帝的語言去逐個打通關節呀! 現在,他拿來了徐晴到前郭縣城農具廠報到的通知書,一片紅紅的大印,鐵板 釘釘,來得多麼突兀的幸福! 徐晴哭得更厲害了,她說什麼也不肯奪劉烈的路。 劉烈是個語言遲鈍的小夥子,他沒有一句表白的話。他說:「你走吧,是上邊 點名要你走的,輪班也該輪到你了。你不用為我擔心,我是男人,好辦。」 草原的月夜朦朦朧朧,象罩著一層紗,露水珠兒在草梢上閃動,兩條人影緩緩 地在查幹花草原上移動。這對青年男女都在經受著感情的痛苦煎熬,但是又什麼都 說不出來。一個是淚水洗面,一個是心地坦蕩。 在他們走到草原盡頭,望得見牧村一片圓頂蒙古包時,徐晴突然顫抖著聲音說 了句「我……等著你」,便轉身跑掉了。 月亮是證人,草原也是證人。 這姑娘是一時衝動,感情戰勝了理智嗎?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姑娘真的把心留在那潔白的石頭砌成的查幹花草原敖包上 了,永遠。 兩年以後,幸運的星光回到了徐晴身上。她考上了座落在渤海之濱的S大學,她 的爸爸從北京秦城監獄裡放出來,安排在北京市委,位置比十幾年前還要顯要。 劉烈卻永遠留在查幹花草原上了。不是沒有機會,他不願意走,他捨不得草原, 離不開雲朵般的羊群,他成了公社一個很有名望的獸醫。 徐晴不需要尋找什麼藉口,只消把寫信的間隔逐漸拉大,信裡的措詞日漸變淡, 就足可以使劉烈主動提出結束他們之間的沒有法律約束的關係。 徐晴同劉烈的書信來往反而越加頻繁了!她畢業後就要回到查幹花草原去。散 落在茫茫草原深處的牧民們需要醫生,迫切程度遠遠超過城裡任何一座醫院。 沒有幾個人相信這會成為現實。 劉烈就比徐晴冷靜得多。 一九七九年冬天,徐晴與劉烈的聯繫突然中斷了。她發往查幹花草原的信如泥 牛入海,一去無消息。 一個月後,她收到了一個沒夾一個字的包裹,是寄自前郭爾羅斯旗的,布皮上 是劉烈的字體。 出了什麼事?她是懷著怎樣恐懼的心情打開那個包袱的啊! 包袱裡所有的東西都是徐晴所熟悉的,換句話說,都是她送給劉烈的,手帕沒 有用過,一套衣服沒有上過身,連一盒方糖,一聽可可粉都沒有啟過封,好象劉烈 早就預計著有一天要全部把它們退還給主人似的。 這是什麼意思?沒有字兒的絕交信! 徐晴再也受不住了,她這個從來沒有缺過課的好學生告了長假,星夜北上,回 到闊別幾年的查幹花草原去。 在她插過隊的地方,一臉皺紋的蒙古族老額吉哭著拉住徐晴的手,述說著查幹 花草原的鷹。 可怕的龍捲風,可以把體重半噸以上的蒙古馬卷走的龍捲風,襲擊了查幹花草 原。劉烈是獸醫,他本來躲在蒙古包裡是會安然無恙的。但他卻騎上一匹烈馬,拿 上套馬竿子頂著十級大風出去尋找馬群去了。哪個牧鋪的馬群不牽著他的心呢! 牧民們抵禦著狂風追趕馬群。馬群象馭風的帶翼神駒,收不住四蹄,沿著荒涼 的河岸驚叫狂馳。 劉烈從斜刺裡攔截過來,套住了帶頭馬。馬群兜過頭來得救了,劉烈卻被烈馬 套竿帶到了陡峭的河崖上,當他鬆開套馬竿子猛勒韁繩時已經來不及,連人帶馬跌 到了河谷深處。 劉烈沒有死,脊椎骨有五塊破碎、扭曲,醫生說他再也爬不上馬背,他將終身 癱瘓。 劉烈選擇了一條讓自己痛苦、讓他所愛的人幸福的路,悄悄地把徐晴的禮品退 還,從此天各一方。 當他躺在病床上兩個星期仍然只能輕輕晃晃脖子的絕望時刻,他看見了戴著大 學校徽的徐晴,她在為自己收拾失了禁的大小便。 這不是高尚的愛情嗎? 徐晴的父親為了女兒的抉擇,頗不平靜,甚而痛苦。但是,徐晴違反了父親的 意志。 劉烈不是職工,他沒有工資可拿,隊裡只是象從前一樣,按年度給他一份獸醫 的口糧和工分補貼。他一點能力都沒有,去年年底他分得一百二十元現金,給家裡 寄去六十元,給徐晴匯去另一半。這就是他的一切了。 然而,徐晴把六十元錢原封退給了他,反倒給他買了一套衣服。 劉烈告訴陸琴方,他這次本不打算來大連換假肢的,徐晴再三催促,鄉親們為 他湊夠了往返路費。 他對陸琴方說:「我打定主意了,正因為我愛她,才不願意害她一生。您是她 尊敬的人,您勸她幾句,會比我有用的。」 「如果人是商品,」陸琴方說,「那不用勸,誰都不會選擇殘次品。不同的是, 衡量一個人,首先是看他的心靈是不是健康。這道理,我……也是剛剛懂得,是你 們這樣的好青年教育的,還有你所不認識的金海泉……」 陸琴方眼裡潮潤了,這是真心話。 他多麼想寫一篇報道啊!內參也行,可是,他覺得自己不配。他覺得自己比人 們所估計的要低得多、卑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