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張笑天《公開的內參》 這並不是玩笑 陸琴方一整天都處於精神高度亢奮狀態。回到賓館後本來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 覺,洗過熱水浴後,卻白白在床上臥了兩個小時,三個女性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盤 旋。如果不因為牽涉到自己,他真想把具有強烈戲劇色彩的素材提供給作家朋友, 那一定能結構出精彩的作品來。不過他不會那樣做,他知道自己扮演了一個什麼角 色——哼,是鼻樑子上抹了白粉的人物啊! 他又看到了擺在辦公間裡的那輛車,手搖式的,電鍍和烤漆工藝都不錯,是他 花了二百五十元從天津路最大一家五金商店買來的。 陸琴方光著腳跳下地,踩著地毯來到外間,跳到車上,搖了幾下,三輪車無聲 地在地毯上兜著圈子。 劉烈拿著一本書,邊看邊搖,走在嫩綠的草坪上,棉團似的羊群在吃著青草; 稍遠的地方,背著藥箱的徐晴從蒙古包裡鑽出來,跳上駿馬向劉烈飛馳而來。他們 都笑著,三輪車的亮鋼圈和翻盞一樣的馬蹄子交替叩擊輾壓著草原,花兒在他們面 前點頭…… 這不是陸琴方天方夜譚似的幻想,這一定能夠成為現實。為了這對青年人可敬 的品格,陸琴方決定送他們這件禮物。他買到車,覺得心頭輕鬆了許多。 當他瞥見字紙簍裡的一個廢紙團時,又討厭地皺起眉頭來。搖著車子走過去, 低頭拾起廢紙團,重新打開,那是賓館電話總機值班員替他記錄的一個電話:「一 個姓戈的女同志要您在下午兩點在房間等她。」 陸琴方看看表,一點半了。他從車上跳下,打算躲出去,他再也不想見她了。 他在旅順口拒絕了戈一蘭的求愛,並不是因為自己對她沒有好感,只不過在那 一刹那間良心受到了譴責,理性的門檻攔住了感情氾濫的潮水。 上午十點鐘的一幕,擊碎了他對戈一蘭的一切良好的印象,他開始意識到:這 個戈一蘭,是個自私的、放蕩的、可怕的女人。 劉烈沒看見過海,他夢想著大海好多年了。他央求陸琴方說:「帶我去看看大 海吧,詩人常把草原比大海,我看看象不象。」 陸琴方答應了,因為徐晴還要留在假肢廠聯繫加工訂貨的事,脫不開身,就由 陸琴方雇了一輛出租車,帶劉烈到黑石礁去了。 陸琴方沒有領他到人頭濟濟的星海公園——看見別人在海灘上奔跑、嬉戲,在 大海中舒展自如地游泳,他會難過的。陸琴方把他扶到了遊人極少的海岸上。這裡 怪石嶙峋,浪花飛濺,大海也不象星海公園游泳場那麼肮髒。 劉烈第一眼看到大海的雄姿,倒吸一口氣,「啊」了一聲,閉起了眼睛。他的 「啊」是出自內心的讚美,同有些詩人的無病呻吟絕不一樣。 他們坐在礁石上談生活、談理想,海闊天空,有好幾次劉烈都歡快地大笑起來。 難怪有人說,大海象母親,歡快的,煩惱的,厭世的,不管是誰,到了大海母親的 身邊,總是溫暖的,會產生新的希望。 後來他們感到口渴了,陸琴方決定去買幾瓶汽水來。他象三級跳運動員那樣, 在礁石上跳著,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當他正要斜過一片小松林上岸時,卻猛聽到 一個女人無拘無束的笑聲,他不覺收住了腳步。這笑聲多麼熟,誰呢?啊,是她, 戈一蘭! 真的會是她嗎? 好奇心和某種欲望促使陸琴方悄悄循聲走過去——笑聲是從一塊巨大的如同石 屏風一樣的礁石後頭發出來的。 他又向前試探地邁了一步,隨即趕忙縮回來,他的臉孔灼熱起來,象剛剛挨了 一記耳光。 是戈一蘭,袒胸露背地倒在一個男人懷中,雙手勾著男人的脖子。 陸琴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男人竟是火車上認識的安路路。原來他出國 前到大連來找的「女友」就是戈一蘭! 陸琴方正要走開,安路路與戈一蘭的一段對話順著海風飛到他耳朵裡來。 戈一蘭浪聲浪氣地說:「你若二年之內不給我辦好出國手續,我不依你。」 安路路說:「那怕什麼?我明天一走,你說不定又鑽到誰的被窩裡去了!」 「胡說!」戈一蘭說:「你真沒良心,除了你,世界上任何人我都不愛。」 安路路在揭老底:「那麼,那個老頭子怎麼回事?他為什麼給你那麼多方便? 為什麼肯把存摺放在你手裡?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會那麼傻?」 戈一蘭說:「你也學會拎醋瓶子了?對那老頭子嘛,我是釣魚!要釣著魚,又 不讓他吞了我的魚餌!」 安路路說:「就算是吧,我明天要走了,你今天晚上還到我那裡去住吧?」 戈一蘭撒嬌地說:「你真壞……」 這是一串驚雷,陸琴方仿佛受了雷擊,搖搖晃晃走回來。 他謊說近處沒有汽水,扶著劉烈走開,把他安置在S大學招待所,就趕回了賓館。 這就是他一度為之動情的新女性,高級女流氓!她還在自己面前侈談什麼理想, 愛情,呸! 陸琴方象服了清醒劑似地從夢境中回到了嚴肅的人生: 他還要見戈一蘭嗎?不! 但是他還沒有走出屋門,戈一蘭提著他送給她的錄音機,提前到達了。 一進門她就風擺楊柳地扭動著腰肢說:「怎麼,不歡迎我來嗎?還是電話員忘 了傳達?」 陸琴方控制著自己,說:「康平校長找我,有點急事要出去一下。」 「那就請便吧。」戈一蘭朝長沙發上一躺,說:「我等你回來。我可以等一夜, 你不會不相信吧?」 這種人,什麼事情幹不出來?陸琴方實在害怕了。萬一她真的賴在這裡不走, 那影響多壞?這樣一想,他只好留下來應付,希望能儘快把這個瘟神打發掉。 陸琴方點起一支煙。 戈一蘭說:「好香,大中華嗎?我想抽一支,可以嗎?」 陸琴方忍住氣,把煙丟到茶几上。 戈一蘭拿煙的姿勢很特別,左手拿起煙盒,向嘴邊一湊,嘴唇一叼,一支煙就 銜在嘴上了。她點著火,吸了一大口,說:「你討厭我了,是嗎?我可不那麼好打 發。你太薄情了,你俘虜了一個年輕姑娘的心,又想輕率地把她拋棄,你不感到殘 酷嗎?我要你什麼呢?一不要你錢,二不要你同老婆離婚,我只是瘋狂地愛著你, 我們沒有見面那時候,我就發覺我愛上你了,我不會給你帶來損害的……」 說到這裡,她的眼淚漣漣而下,煙也不吸了,撚死在煙灰碟裡。她好象受了天 大的委屈。 比演員還會做戲! 這只能增加陸琴方的反感。如果沒有上午十點海邊她同安路路那一幕醜惡的表 演,她的眼淚可能是擊中陸琴方的炮彈。現在不行了,陸琴方清醒了。 「這玩笑不能再開下去了。」陸琴方說,「對你,對我,都不好。我不想再多 說什麼,希望你能自重。」 戈一蘭的臉變了,白裡透青,從沙發上坐起來,陸琴方意想不到,她竟有這麼 一手! 陸琴方突然急中生智,回手在錄音機上捺了一下錄音鈕,他必須防備她血口噴 人的一手。 果然,戈一蘭冷笑起來:「你這話是真是假?」 陸琴方說:「當然是真。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我希望你自愛,馬上離開這裡。」 「我要不離開呢?」戈一蘭咄咄逼人地說,「這屋子裡只有你我兩個人,我只 要使上一點手段,我叫你跳到黃河洗不清!不相信嗎?你是名人,我是小人物,我 什麼都不怕。你是怕的,你有名譽、地位,你怕身敗名裂!」 陸琴方氣得直抖,說:「真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墮落的女人!你死死纏住我 幹什麼?」 戈一蘭說:「要錢,我不找你。老實說吧,我找你是要出人頭地的資本,懂嗎? 借你的大筆用一用。你答應呢,咱們兩不傷。」 「我若不答應呢?」陸琴方的臉也漸漸變青了。 「那,我讓你當場獻醜!」戈一蘭說,「一點都不叫你犯難,只要你替我寫吹 捧文章,給我兩篇叫得響的,替我拿到《人民日報》上去發表。和你聯名寫也可以, 這要求不算高吧?你只給我豎這麼一張梯子,從今後我不再找你的麻煩,我一輩子 忘不了你的恩情。」 「卑鄙!」陸琴方大聲說,「你不覺得你想得太離奇了嗎?我上了你的當,已 經悔之莫及,我不能再親手把一個騙子扶上去,騙黨、騙人民!」 戈一蘭又冷笑起來:「好一個為黨為民的君子!那好吧,你不後悔就行。我還 給你三分鐘考慮時間,你不答應,我就在你的房間裡自己把衣服脫光,把內衣一條 條撕碎,然後我推開門喊叫……你以為我幹不出來嗎?」 陸琴方也不答話,回過身去,啪地捺了一下錄音機的停止鍵,倒回磁帶,把方 才這一段談話的錄音放了出來。 戈一蘭傻眼了,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呆愣愣地說不出話來。她萬萬沒想到現代 文明的錄音機救了記者的駕。還能鬧下去嗎?不要說來真的,就是陸琴方把這盤磁 帶交到公安局去,也可以判她勞動教養。她不到萬不得已,還不肯撕去高級的偽裝, 她混跡於上層社會的生涯遠遠沒有結束呢! 她突然捂起臉哭個不住,說:「你原諒我吧,我不過是說玩的,我實在愛你, 不得不這樣激你……」 「算了吧,」陸琴方說:「從你身上,我看到了所謂性解放的真面目。你還年 青,是受著高等教育的人,你應當為你的一生負責,少幹些損人利己的事情。你走 吧!」 戈一蘭象被霜打的野草,又象一個幽靈,悄悄地從門縫擠了出去。但馬上又蜇 回來,聲音很低地說:「可以……把那盤磁帶給我嗎?」 陸琴方思忖了一下,堅定地說:「不!決不!我終要把它洗掉,但不是現在。 我希望你不要再墮落下去,象安路路那樣!」 站在房門口的戈一蘭,渾身一陣瑟縮,頭深深地埋下。 她走了,不知道是帶著懺悔的心情走的,還是帶著陰冷的重整旗鼓再幹的決心 走的。 陸琴方推開窗子,透了透新鮮空氣,他決定馬上啟程回北京,一刻也不再多留。 1981年7月24日—月27日 寫於大長山島黃海筆會 1981年10月6日改寫 (原載《當代》198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