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張笑天《公開的內參》 三個截然不同的女性 果然是康五四,飯盒裡盛著豆漿,手裡托著五根油條走了進來:「剛出油鍋的 油條,陸叔叔吃一點。」 陸琴方說:「你快吃吧,一會還要上課。」 康五四放下油條、飯盒,拿勺舀著豆漿喝著,說:「頭兩節沒課,我可以陪您 到處轉,最好等戈一蘭回來,她誰都認識,誰的歷史她都知道,她是個強磁場呢。」 「強磁場?」陸琴方一時不知她何所指。 康五四說:「人長的漂亮,麻煩就多。不要說校園內,天涯海角都有人寫信來 向她求愛。她一出場,就吸住千百雙眼睛,象物理學上的強磁場一樣,她是強磁場 的中心!」 陸琴方問道:「這樣說來,戈一蘭很輕率嘍?」剛一問出口,又立刻後悔了— —這麼問不是太不禮貌了嗎?鬼知道是什麼心理作怪,他情不自禁要問,而且不希 望得到肯定的答覆,好象戈一蘭同他有什麼瓜葛似的。 康五四說:「不,她一點都不輕率。她是驕傲的公主,沒有幾個人她能看上眼 的,不是罵人家『豬玀』,『酒囊飯袋』,就是挖苦人家是『小市民』,『契訶夫 筆下的小公務員』……說實在的,在戀愛觀上,我同她既針鋒相對,又有某些相近 之處——對社會上那種把尋求配偶誤當作愛情的現象,我們都討厭。最近更滑稽了, 搞什麼婚姻介紹所!介紹所的人無非是按年齡、職業、相貌、家庭狀況把男女各排 成一隊,把條件相近的捏到一起,還不是門當戶對等價交易?難道一個乞丐不可以 愛上一個將軍的女兒?」 聽到康五四對戈一蘭的評價,陸琴方心裡落了底,戈一蘭好象是他的妹妹,唯 恐聽到對自己妹妹的閑言讕語似的。 他笑著說:「聽你媽媽說,你根本不承認世界上有什麼愛情?」 康五四只吃了一根油條,就放下了,一邊擦手,一邊說:「爸爸、媽媽請陸叔 叔來當說客嗎?」 「不敢。」陸琴方說,「問問總可以吧。」 康五四扶扶眼鏡——那鏡片好象太重了,或者因為她的鼻樑太矮了,鏡子總是 向下滑,她文靜地一笑,說:「說出我的觀點,您不會害怕嗎?」 陸琴方詼諧地說:「不要緊,吃了鎮靜劑了。」 康五四笑道:「我看,愛情是你們文人製造出來的一個名詞兒,愛情只在小說 裡、電影裡有。按照作家們設計出來的純真愛情模式,到生活裡去找,十個有十個 要碰壁,要失望。找朋友考慮門當戶對,算愛情嗎?農村姑娘為了進城,只要掙工 資的就嫁,是嫁工資呢是嫁人?山東姑娘被介紹人帶到林區,沒見過一面就同人家 舉行婚禮,愛在哪裡?地主子女等到三十歲沒人問,愛情對他們不存在嗎?沒有一 套家俱就不結婚,這是怎麼回事?還有更奇怪的,老婆活著的時候,海誓山盟;頭 天死了,第二天就托人去找新人,他的愛是真是假?那些活著就背叛的人就更不屑 一提了!」 陸琴方說:「你不能混為一談。婚姻和愛情是一回事,又不完全是一回事。你 說的問題,有些是封建殘餘造成的,這並不排斥有真正的愛情。」 康五四說:「我並不想說服任何人,我只是我行我素。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 的緣分,象徐晴,她是堅信世界上有純真愛情的人。」 陸琴方問:「她有朋友嗎?」 康五四搖搖頭,口氣冷漠而且有點近於挖苦:「我不喜歡探問別人不願意說的 秘密。宣言歸宣言,實踐歸實踐。每個人畢竟不是生活在小說裡、銀幕上,大概維 納斯的星光還沒有照耀她吧,她是個心思很重的人,沒人能摸透她。您知道在大學 裡流行的一句順口溜嗎?是說女大學生的:一年級驕,二年級挑,三年級著急,四 年級沒人要……徐晴是三年級了,大概再拖一年,她那永遠碰不上的真正愛情也該 破產了,如果不走我的路,那就只好隨便嫁一個人。」 正說到這裡,一個女學生走進屋來,她在門口愣了一下,先是以為自己走錯了 門,後來看見了康五四,才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客人在……連門都 沒有敲。」 陸琴方趕忙說:「你太客氣了,進自己的寢室還用得著敲門嗎?你是徐晴同學 吧?」 徐晴有點拘謹地點點頭,望著康五四。 康五四介紹說:「這位不是我一個人的客人,他是記者陸琴方同志。」 徐晴眼睛一亮,「啊」了一聲,說:「見到您太高興了,我們常拜讀您的文章, 特別是青年思想修養方面的。」 康五四插話說:「這回你有了後臺了,陸叔叔是大大的正統派,他也許應當幫 咱徐晴找到真正的愛情。」 誰說徐晴心思很重?陸琴方倒覺得這個女孩子很平和、很寬容,康五四當著生 人的面打趣她,她也沒有生氣撂臉子,只是笑了笑,說:「人家談正事,你又胡扯。」 陸琴方坐在徐晴對面,細細地打量著她:瓜子型臉,梳著兩根羊角辮,高鼻樑、 大眼睛,純東方型的美,不象戈一蘭多少沾有點洋味。她穿著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藍 布褂子,下身不是裙子,大概是中學時代的褲子吧,褲腳處接了二寸長一塊,新舊 布界限分明,不大順眼。 陸琴方心裡暗暗納罕:他見過的大學生數以千計,這樣儉樸的女大學生還是頭 一次見到呢。她的家境一定是相當貧寒的,不,那也不一定。陸琴方單位一個印刷 工人,七個孩子,天天早晨喝玉米麵糊糊,過節吃炸醬麵就是改善生活了,可是他 那個念大學的女兒依然是華服革履。老工人說得好:女孩子大了愛打扮,不能象對 男孩子那樣。 那麼,是徐晴生性不喜歡穿戴嗎? 這時,徐晴發問了:「陸同志,您這次到我們學校來採訪什麼呀?」 康五四說:「有關戀愛觀的種種反映。」 「又瞎說。」徐晴抿嘴一樂,溜了陸琴方一眼。 陸琴方說:「不是玩笑,是真的。」 徐晴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但旋即掉向窗外,半晌,她才又掉過頭來,問道: 「您認為世上有真正的愛情嗎?」 「當然有。」陸琴方肯定地回答說:「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也會有。」 這不過是幾句空洞的話,徐晴卻象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微微垂下頭去思索著什 麼。 她為什麼要這樣發問呢?這女孩子心中有什麼隱秘嗎?陸琴方知道,在同她們 混熟以前,姑娘們不會輕易把心裡的話告訴自己。 他忽然想從自行車圈做點文章:「你買車圈幹什麼?要自己裝自行車嗎?」 「啊,不,」徐晴說:「是一個朋友托我買的,鄉下零件忒難買,就是在大連, 也得一點一點地碰。」 這條線又中斷了,陸琴方趕緊改換話題:「聽口音你是北京人?爸爸做什麼工 作?」 徐晴點點頭:「爸爸在市委。」 「在市委?」陸琴方說:「市委的人我大多都熟,他在哪個部門?」 徐晴說:「在辦公廳。」 她始終不一下子全說出來,不象有些虛榮心很強的女孩子,唯恐別人不知道她 老子的榮耀,准是問一反三,早就和盤托出了,徐晴卻有點怪。 陸琴方試著猜測:「你爸爸是徐頫?」 徐晴揚起了眉毛:「您怎麼知道?」 陸琴方笑了,沒置可否。其實他不過是試著猜罷了。一旦猜中,倒使他大為驚 詫,徐頫是相當有級別的幹部,他的女兒怎麼會寒酸到這種地步? 「暑假快到了,回家去嗎?」 「到時候再說吧。」徐晴恬淡地說:「北京太熱。再說下學期要全面實習了, 課程還需要鞏固一下,也許回不去。」 康五四說:「快畢業了,真正的愛情還沒有捕捉到,能回北京去嗎?」 唉,這個孤僻的康五四未免太能挖苦人了! 徐晴這回反擊了:「金海泉來了!」 這一說,康五四象見了鬼一樣馬上跳起來去關門,當她發現走廊根本沒人時, 恨恨地說:「他來又怎麼樣?」 徐晴說:「這個地球上有他存在,你當尼姑怕當不消停呢!」 康五四可沉不住氣了,撲上去抓徐晴的腋窩,抓得她笑得喘不過氣來,連聲告 饒:「不敢了還不行?五四!你怎麼了,有客人呢!」 康五四沖徐晴作了個鬼臉,回頭對陸琴方說:「陸叔叔別聽她胡說,什麼金海 泉、銀海泉!要找,金剛海泉也找到了,我不稀罕!不信走著瞧好了。」 她夾起幾本書,問陸琴方:「還要我陪著嗎?我的觀點都亮出來了,您願意, 寫大批判稿我都不在乎。」 陸琴方說:「你去吧,咱們有空再聊。」 康五四走了。 陸琴方對金海泉產生了興趣,他猜想,一定是那個臉膛紅潤的給康五四送什麼 譯文的小夥子。 康五四一出門,陸琴方就問:「金海泉是怎麼回事?」 徐晴歎口氣,說:「是個很刻苦的同學,學位法頒佈以後,教授們認為他將是 我們學校第一個獲得博士學位的人,他喜歡康五四,可她不理人家,剃頭挑子一頭 熱。若是康五四永遠冷冰冰倒也罷了,我看她呀,也是嘴硬心軟。」 接著她講了一個小故事。 春天,有一回金海泉來找康五四,那天學生都到市里開運動會去了,康五四對 跑啊跳啊向來不感興趣,告了病假留在宿舍裡。中午下了大雨,金海泉以為她真病 了,特地從市里趕回來,做了一碗面,給她送來。康五四不准他上樓,把一樓大門 在裡面鎖死,任金海泉在樓底下仰著脖子叫喊,她只是坐在窗前看書,視而不見。 金海泉真發傻,端著麵條在雨地裡淋了半個多小時,炸醬麵裡落了一碗雨水, 變成了湯麵。後來,康五四推開窗戶,扔下去一把雨傘,對金海泉說:「你再別來 找我!傘我不要了,用不著來還。」 金海泉果然不敢來還傘,至今還保存在他手裡,一下雨就打出來,惹得同學們 當笑柄。 徐晴差點把陸琴方說樂了。 看來,在她們這些女孩子各自的宣言後面,都有一段不一般的經歷呢。要是摸 不透,是得不出什麼結論的。 他打算去找那個金海泉,男學生總不會象女孩子那樣城府森嚴。 陸琴方剛站起身,戈一蘭回來了。 她站在門口望著陸琴方,含著調皮的笑意,到底忍不住哈哈地笑起來。 陸琴方也笑了,說:「你倒會冒名頂替。」 徐晴說:「怎麼,你們早就認識?」 戈一蘭無拘無束地往床上一坐,說:「你真健忘,我是怎麼評價他的?」 「那倒記得,你說陸琴方是個才華橫溢的人,是思想家。」徐晴說,「可是你 並沒見過他呀!」 戈一蘭說:「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五百年前在三生石上就推心置腹了。」說 完,她自己哈哈大笑。 陸琴方有點不好意思,但他卻更喜歡這種開朗性格,嬉笑怒駡,全都表現出來, 不矯揉造作,不隱晦觀點,她的心一定象玻璃一樣透明。 「怎麼樣,採訪順利嗎?」笑夠了,戈一蘭攏攏披肩長髮,問陸琴方:「有需 要我幫忙的嗎?」 「謝謝,暫時還沒有。」陸琴方提起皮包,沉甸甸的又想起了從北京帶來的那 台收錄機。這幾乎成了負擔,能當著徐晴的面給戈一蘭嗎? 他真恨不得馬上把東西交出去,不然,他唯恐戈一蘭笑他小氣。受恩不報,占 一個窮學生的便宜,太不好意思了。 陸琴方告辭出來,徐晴送到樓梯那裡,正要邁步下樓,戈一蘭擋駕說:「留步, 小妹代送。」 徐晴知趣地向陸琴方擺擺手,回去了。 走在樓梯臺階上,戈一蘭問道:「您生我的氣了嗎?」 她指的顯然是冒充康五四的事情。 陸琴方說:「生氣倒談不上。你夠調皮了,幹嘛要拿康五四的像片開玩笑?她 是個孤僻的人,她知道了會生氣的。」 戈一蘭咯咯一笑說:「這是一種試驗。」 「試驗?」 「是啊。」戈一蘭說:「試試一個大記者心靈是不是乾淨。結果證明,您還是 不錯的,雖然明知與您通信的姑娘並不漂亮,卻仍然願意開導她。從前我用同樣的 辦法試過一個作家——也算很知名的,第一封信中我自報是女大學生,說我在文工 團呆過,暗示我長得還算出眾。哈,立竿見影,那位作家寫來了熱情洋溢的信,大 概有二十幾頁,不愧是作家。第二封信,我就夾寄了一張醜姑娘的照片,也是立竿 見影,從此不再理我。大概那張照片早就撕成碎片,氣得扔到字紙簍裡去了,或者 還吐上一口痰!」 陸琴方又忍不住笑起來:「你真能搞惡作劇。」 走出樓門,戈一蘭說「解剖人嘛,很有意思,是我們學醫的本行。不過,更有 意思的是解剖人的靈魂。你們大文人不是常常解剖人嗎?把人看得透些,不容易上 當。」 陸琴方說:「你這樣精明,可是不容易上當的。」 戈一蘭歎口氣,說:「可也有苦惱。我所看中的、談得來的人,很難碰到,多 是俗不可耐的人。」 「曲高和寡,」陸琴方說:「那會斷了弦的。在你眼裡,我也是俗不可耐的, 是吧?」 戈一蘭狡猾地一笑,說:「您嘛,若是那麼庸俗,我肯請您吃海味?不過,您 也別太高興,您身上的舊東西也還不少。」 陸琴方哈哈大笑起來,不過心裡是舒服的。被人恭維,總比被人貶斥好受,這 是陸琴方的體會。 他急著要去找金海泉,又不好當著來來往往的學生們將收錄機面交給她,只好 說:「別送了,我到男宿舍去,有空再來找你們。」 戈一蘭說:「明天是星期天,我和幾個同學要去游旅順,您如果有興趣,歡迎 您一同去。」 這是瞭解大學生們生活的好機會,比正式交談要自然,陸琴方何樂而不為?他 馬上應允:「我去。幾點鐘的火車?」 「您不用操心了,安心睡大覺,到時候我去叫您。」 說完,戈一蘭向教學樓走去,望著她那嫋娜的背影,陸琴方突然想到,應該問 問她昨天上哪兒去了?據說她在大連沒有家,是天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