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笑天文選

                 可信的,也是典型的

                ——也談《公開的「內參」》中戈一蘭的形象

                                 袁永慶

  張笑天同志的《公開的「內參」》(下稱《內參》,見《當代》一九八二年一
期),以引人入勝甚至略帶神秘色彩的情節,更以它觸及到當代青年大學生最敏感
的「思想解放」問題,引起了頗多讀者的矚目。而作者傾注了大量筆墨所刻畫的女
主人分——S大學學生戈一蘭,不論讀者對她持褒持貶,都不會否認這個形象的生動
性與豐富性,比較之下,作者另外塑造的,與之相對照的兩個正面女大學生——康
五四和徐晴,卻不免流於蒼白而相形失色。
  對戈一蘭形象的塑造,《內參》的作者,大概過於想收到「異峰突起」的藝術
效果,在前面大半部分篇幅內,對戈一蘭少了暗示、鋪墊和伏筆,以致讀畢小說,
起初也的確有那種受了「愚弄」的感覺——怎麼?這樣集才識、聰慧、美麗於一身
的當代女大學生,最後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高級女流氓?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不
過,當這種比較直觀的初步印象過去之後,再回過頭來咀嚼咀嚼,更深入地順著作
品的思想脈絡來一番索隱探微,你又會覺得並不是這麼回事了,你會以為戈一蘭的
形象是站得住的,也是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的,作者並沒有「愚弄」我們,而是在
以一種嚴肅的態度,進行著用心良苦的創作。
  馬克思主義的常識告訴我們:世界是由無數對立而又統一著的矛盾組成的。而
人的身上,似乎又可以說是集中了世上最豐富、最複雜、最微妙的矛盾。一切把人
簡單化的傾向必然會導致文學創作的公式化、概念化。一個人先天的稟賦如聰明、
美麗與後天獲得的才識、風采、辯才等等,它們本身雖只帶有中性成份,卻是不能
游離存在的,必須附著於某一個活生生的靈魂上,作為社會性的人而言,可以向善,
可以作惡;可以是進步,也可以是反動。換句話說,人的種種素質,是用來作惡或
是向善,完全取決於那個人有怎樣一顆心靈,也就是有怎樣一種世界觀、人生觀。
好人固然可以是聰明、美麗的;壞人就未必不能是聰明、美麗的。好人可以有學問,
有才識,壞人又何嘗不能有學問,有才識?這種例證,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現實生
活中,都是不勝枚舉的。我國封建時代,不是有那麼一些以道德、文章相標榜的
「學問家」、「道德家」,在關鍵時刻竟靦顏事敵,成為國家民族的千古罪人麼?
他們豈不是很有學問、很有才氣、很有風度!就拿戈一蘭而言,她的一切迷人的風
采不過是金玉其外,而她那浸淫著資產階級唯我主義毒汁的靈魂才是她敗絮般的中
核。只不過她生活在戰勝了左傾路線肆虐的中國土地,有了可能以一個「解放型」
的姿態欺世惑人而已。無疑,正如作者描寫的那樣,她驚人的美麗、敏銳,有才智,
有思想,有頭腦,她的某些議論甚至是犀利而精闢的。但這畢竟只是她表面的東西,
有的是為了給自己「愛情多元論」披一件理論外衣,更多的則是作為達到自己特定
目的的一種煙幕。如果我們僅僅根據她的表像,判定她只能是一個探索者而不能是
其他,我們豈不是也與那位記者一樣,幾乎要犯下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在戈一蘭
身上,既有著薛寶釵那種含而不露的城府(如她對記者的攻勢,就採取了迂回包圍
的長期戰略,使人難以察覺她的終極目的;在通信中寄一張醜女的照片並自題「無
鹽」,藉以打消記者夫人的猜忌。)同時,又有著王熙鳳那種敢於直言宣洩「從來
不怕什麼陰司地獄報應」式的赤裸裸的坦率,從而使這個人具有更大的欺騙性與誘
惑性,進而至於使一個閱歷頗深、具有全國名氣的大記者,也一度為這種障眼法所
惑,險些捲入一場可怕的漩渦。作者苦心孤詣所刻畫的,正是這樣一個表裡不一,
判若二人的性格統一者,而不是某些人所指責的前後不一,判若二人的性格分裂者。
這種表裡不一的形象可以在生活中找出無數個原型,因而這個人物是站得住的,也
是可信的。
  那麼,我們為什麼又會有人物前後不夠協調的感覺呢?除了前面所說作者在創
作上缺乏必要的伏筆之外,更主要的恐怕還是我們自己的心理慣性與欣賞習慣有問
題。從心理學角度來講,「先入為主」的成見幾乎是人人皆有的,正是戈一蘭撲朔
迷離的表像先吸引了我們,在頭腦中已構成一個美好的定論,最後,當她「圖窮而
匕首見」,為了臍身上層文藝社會而不惜大耍流氓手段時,感情上才不可接受或不
願接受,怨作者和我們開了一次玩笑。(作者多半早已預料到這種可能,偏偏給小
說最後一章的小標題,冠之以「這並不是玩笑」!)此外,還有一個更深刻的原因;
那就是十年浩劫中「八個戰」的文藝桎梏,使我們的頭腦無形中也模式化了:或者
就是那種面目英俊、智勇雙全、談笑風生、臨難不懼的打紅光的好人;或者就是面
目可憎,行動猥瑣、語言鄙俗的打藍光的壞人,表裡倒是一致了,性格倒是統一了,
可現實生活哪裡如此簡單!流毒所至,當作者為我訂:提供了一個立體感的、多側
面的、裡外不一的人物形象,反而使我們覺得頭暈目眩,不能認識了。
  戈一蘭的形象除了她的可信性,我感到這個人物的塑造還有著強烈的現實性,
而不象某些人所說的那樣缺乏典型意義。只要不帶偏見的人都會承認:如果沒有伴
隨著十一屆三中全會而來的那場「解放思想」運動,沖決各個左的禁區,把各項工
作引到實事求是的軌道上來,今天整個國家的局面是不會這樣好的。然而,解放思
想,作為中國七十年代末特定社會條件下,帶有某種啟蒙性質的運動,畢竟只是一
種手段、一個起點,而不是目的、不是終結。問題的癥結在於解放什麼,怎樣解放?
解放到哪裡去?正是這個關鍵的一點,成了真解放與假解放的試金石。戈一蘭式的
「解放」,無非是利用我們黨相對的開放政策,多讀了一點(也許只是多知道了一
點)原先的禁書,利用我們的社會從幾千年的封建中延續而來,又受了長達十年的
嚴重創傷,必然無法在一夜間克服全部弊病,故意做出那種憤世嫉俗、眾人皆醉我
獨醒的樣子,高談闊論。把自己喬裝打扮一番,暗中卻拼命獵取著一己的利欲。她
就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色相在豪華的飯店,在出租汽車司機面前左右逢源,甚至與
一個家資過萬的老頭子,與可以幫助她出國的「朦朧詩人」安路路保持曖昧關係,
表面上又裝得那樣清高,嘲弄金錢婚姻與沒有愛情的法律婚姻。現實中雖然並沒有
那麼多如戈一蘭那樣的美人,但不是確有一小部份青年,成天開口薩特,閉口弗洛
伊德,甚而至於把肢解了的革命導師的某些言論也攫為身上的羽毛,把自己打扮成
一個時髦的「解放型」?他們並沒有為國家興亡而探索的興趣,甚至沒有起碼的作
人的公認道德準則,在靈魂深處,只有一個無限擴張了的自我——我的價值,我的
利益。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馮大興不是因殺人搶劫而過早地斷送了自己麼?不是
還有個別大學生為他抱不平,在報導這個消息的新聞稿上妄加評議,而為之大唱贊
歌。挽歌麼?(還應該說,那評議也寫得頗有文采,頗有才氣呢!)不是有被視為
「好學生」的大學團委委員,在「性解放」的濁流沖決下,接連誘好了好幾個農村
青年婦女而被開除學籍麼?不是有待分配的畢業生,夜晚闖進校長臥室,揚言:分
得不好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寧願在大城市坐牢,也比去邊區吃苦強麼?(以上例
句,均見年內各地報刊。)一場思想解放運動,正與任何一場深刻的變革一樣,難
免泥沙俱下,前一段時間,我們又放鬆了政治思想工作,在部分大學生中造成了一
定的思想混亂,這更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作者適時地為我們反映出這樣一個側面,
提供了戈一蘭這樣一個畸形的形象,藉以引起大家的注意和警覺,正是表現了作者
的社會責任感和犯難的勇氣。
  這個形象,對當今占絕大多數的真正求索者們,為中華的崛起而著力思考、孜
孜以求的人,為不斷追求真理而使之更加完善的人,仍然不無一定的規戒與借鑒作
用。對他們來講,更大可不必對號入座,象魯迅先生指出過的那樣,硬把自己劃入
作品中的某一類,好象作者寫了一個所謂的「解放型」,就是誣衊了所有的「解放
型」,就是誣衊了自己。這樣過於「解放」的聯想,與作者的本意就相去太遠了。
誠然,象戈一蘭這種類型的人在當代青年中絕不可能是多數,但典型的意義並不是
以多寡來分的,而應該是較生活更高、更強烈、更集中的表現。選取一個尖銳的、
也許並不多見的形象,正是表現生活矛盾與典型實質的更有力的手段。作者正是在
這樣一個極端個別的人物身上,含容了普遍意義的社會內容,引人深思,發人深省,
而被賦予了一定的典型意義。
               (願載《文譚》198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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