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一億六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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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姐的老顧客中,除了那個「開處」的大老闆,還有一個非常奇特而陸姐卻很喜歡的小老頭。大老闆「開」了她「處」以後,僅僅是通過他下面的馬仔給她經常介紹新客戶,再沒有和她同床共枕。但有時在叫她陪他的朋友時見到陸姐,仍很關心,詢問她的近況,也叫她找個正經事情做。而這個小老頭不但經常勸她「從良」,還說過只要她「從良」,他能幫她一把。 這個小老頭不知是誰介紹的。她只是接聽了一個電話,叫她哪天晚上八點鐘到C市頂級的五星級酒店,房間號碼很大。陸姐知道酒店樓層越高,房間的級別也越高。酒店是全市頂級的,房號也明確無誤,雖然陌生,也沒有什麼可顧慮,陸姐就沒有回絕地按時去了。 到了門口,陸姐按了一下門鈴,房門打開,在她眼前出現一個白髮白鬍鬚的小老頭,穿著那時還沒有流行開的白色紡綢中式褲褂,顯得特別精神乾淨,而年齡足足有七十歲。 「請進,請進!久聞芳名,朝思暮想,今日才得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花容月貌,妙人兒也!」小老頭做出一副戲劇姿勢,向她彎腰並一揮手,作了個禮讓的手勢請她進門。 「小生這廂有禮——了!」 陸姐和所有的小姐一樣,進了門,並不在乎客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老是少,相貌如何。因為不論客人長什麼模樣,也不是你準備戀愛結婚的對象。你別無選擇,只能把身體讓他玩,何必花那個心思去「相親」主要觀察的是房間的設施等級,因為這是客人能不能多付小費的主要標誌。如果只是間普通的標準間,儘管住五星級酒店,客人的消費水平也不會很高,給的小費只在約定俗成的標準上下而已。而這間房卻叫陸姐暗暗吃驚,這是間比大老闆「開處」那種房間更大的套房。有大熱帶魚缸,熱帶魚在裡面悠哉遊哉地漫遊;有古董花瓶,有多寶格架子,每格裡都擺放著各種石刻玉刻和瓷器的小擺件;有吧台,吧臺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洋酒,每個酒杯都璨然發亮;牆壁上掛著色彩濃豔的油畫;茶几上放著碩大的水晶果盤,堆滿各色時令水果;寫字桌上還有電腦及傳真機打印機;邊門旁還有個小廚房,廚房裡面都是當時c市還少見的不銹鋼灶具炊具。 陸姐知道這個客人不一般,但不知一個七蔔多歲的老頭子會怎樣玩她,是不是有點變態一時有點手足不知所措。沒料想小老頭卻很好伺候。小老頭叫她先去洗澡。她洗澡的時候,老頭在另一間衛生間洗。兩人洗罷出來,小老頭才叫她脫掉浴袍,光著身子轉過來、轉過去,小老頭背著兩手在一旁欣賞,並不碰她。小老頭自己也光著身子,只圍塊浴巾。陸姐轉了幾圈後,兩人就坐下聊天。 小老頭這時完全變成年輕人似的,一會兒拿出根笛子吹奏,叫陸姐坐在他身邊聽。笛聲低沉而悠揚。陸姐聽著聽著競流出眼淚,原來弟弟叫她找「有眼眼的、吹得響的竹子」就是這種東西! 小老頭看見陸姐流淚,以為她受到感動,面露喜色,用乾瘦而細長的手撫摸陸姐的頭髮,感慨地歎了口氣: 「啊!知音呀,知音!現在還有幾個人聽出高山流水,知我清音惟獨美人知我也!幸哉!幸哉!」 然後,小老頭站起來,在大客廳當中舞之蹈之。舞的時候圍的浴巾掉在地上,小老頭就赤身裸體地一手拿笛子當馬鞭,像在舞臺上那樣揮動,一手用食指和無名指捋著垂到喉頭的白鬍鬚,口中吟哦道: 「『今古山河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塚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舞罷,小老頭坐下說:「你知道嗎這是清朝納蘭性德的詞。我最喜歡了!是他弔唁王昭君的。王昭君,古代四大美人之一也,最後只落得遠走他鄉,下嫁匈奴。我知道你也是流落風塵。但我一向敬重風塵女子,我曉得你並不懂這些,但你能聽我笛音受到感動,就是非常有天分的了!」 隨後,小老頭把白髮蒼蒼的頭枕在陸姐大腿上。仰面朝天,長長地歎了口氣,又自顧自地吟唱道: 「唉!『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唉!青樓多薄幸,紅塵少溫暖——呀——何處是好!何處是好——」小老頭的「好」聲高高揚起,然後突然拐個彎,像掉在地上似的,猛地落下來,「——呀!」 陸姐讀中學時也讀過古詩詞,讀的時候和讀白話文沒有區別,不像小老頭吟唱得這麼抑揚頓挫,一板一眼,婉轉好聽,把詩同內容的情感情緒都表達了出來。她不禁用手去捋小老頭的幾根白髮,小老頭閉了眼,似乎在享受她的溫柔。這時,陸姐競看到小老頭眼縫中有點濕潤,她想叫小老頭高興起來,就給他剝橘子,一瓣瓣地喂到他嘴裡。小老頭果然開心了,吃了幾瓣橘子後,又睜開眼坐起來。 「今夕何夕,共此良人如果不嫌老朽醜陋,沾汙美人與我共枕同衾如何真是『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兩人雖然光著身子睡在一個被子裡,小老頭卻沒有一般客人那樣的動作,只是叫陸姐摟著他乾瘦的身軀,讓他蜷曲在陸姐的懷裡,嘴巴放在陸姐乳房旁邊,像個嬰兒一樣,偶爾吮一下陸姐的乳頭,叫陸姐輕輕地拍他入睡。 竟然如舊小說寫的那樣:「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晨,兩人梳理完畢,小老頭叫陸姐跟他一起到樓下的西餐廳吃早餐。陸姐知道一般客人在早上是不會留她一起吃飯的,那樣如碰到客人的熟人,客人會很尷尬,讓人知道客人晚上叫了小姐。但是小老頭毫不在乎,挽著她的胳膊大大方方步人餐廳。服務員好似都認識這個小老頭,畢恭畢敬地引到好像是小老頭的專座,替陸姐拉開椅子。吃完飯,陸姐以為小老頭要付小費了,而小老頭卻叫他的司機開車送她回去。陸姐坐在後座有點失落:原來白白來了一趟,小老頭沒玩她,是不是就不付費可是,下車時,司機雙手給陸姐送上個信封。回到髮廊,陸姐打開一看,比約定俗成的小費多三倍。 從此,小老頭每星期召她一次,每次都是那間大套房。只要陸姐不來月事,風雨無阻。陸姐看見大水晶果盤中貼著外國商標的水果他們倆隻吃了幾個,其餘的,都便宜了酒店的服務員拿去享受,真可惜!有時想問問小老頭,是不是能讓她帶回去讓姐妹們分享,可是又不好意思。由此也好奇小老頭究竟是幹什麼的:官不像官民不像民,老闆不像老闆教授不像教授,但出手大方,在陸姐看來可以說揮金如土,令她十分費解。一次陸姐偶爾試探了一下,小老頭哈哈一笑,從她腿上翻身坐起來: 「你別以為我是販毒的啊!我實話告訴你這個美人,叫你放心。這就是因為我的遠見嘛!現在,美國的兩大金融機構在支持我嫖你這個娼!」說著,老頭笑著在她臉上擰了一把,「莫生氣莫生氣!開開玩笑!還在鄧小平剛剛上臺提出『科教興國』的時候,國門也打開了,我的兩個娃兒,一個女娃兒一個男娃兒,都考上了美國的大學。那時候他們都要去學科技,我叫他們不要去學科技,要學就學金融管理和經濟貿易。那時候這兩個是冷門,沒得幾個人學。因為他們媽死得早,兩個娃兒都是跟我長大的,所以很聽話。後來,兩個娃兒都成了這兩門學問的博士。現在,美國想進軍中國的金融市場,男娃兒是梅林主持亞洲區的主管,女娃兒是摩石主持亞洲區的主管。你說,是不是我拿了美國人的錢在和你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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