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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陸姐聽得心都化了,連聲說:「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哈,你放心哈!」她不知不覺地說出「你放心」這句話,說了後,兩人都回味無窮。

  還不到十五天期滿,方姐髮廊的小姐們一個又一個或早或晚都歸隊了。雖然十五天后這條「髮廊街」的小姐大多數都又回到原崗位上「工作」,但畢竟是方姐髮廊的小姐回來得早,於是,這條街上漸漸傳遍了這家髮廊「上頭有人」。老百姓說的「上頭」就是政府或政府部門。也正如方姐和陶警官的預料,聲勢浩大的「打擊賣淫嫖娼掃黃行動」,不久就無形中偃旗息鼓,髮廊街又熱鬧起來。當然,「上頭有人」的方姐的髮廊生意更好了。

  陸姐仍然幾乎每天出臺,周遊遍了C市每家星級酒店賓館。有時白天也和客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煞是忙碌熱鬧。但沒過兩個月,政府的「掃黃」雖然暫停,民間的「掃黃」卻勢頭更猛。報紙廣播上經常發表「性工作者」或「賣淫女」被人殺害的消息,幾天就發生十幾起,有的屍_體被剝得光光的,大卸八塊,塞在下水道裡,慘不忍睹。公安局連一個犯罪嫌疑人都偵察不出來。兇手像十九世紀倫敦著名的「開膛手傑克」一樣,專門針對妓女下手,神出鬼沒,十分恐怖,搞得小姐們都不敢出臺。要出臺就死纏活纏地要求跟客人過夜,第二天早上才敢離開房間。可是,小姐的「公共廁所」功能完成後,客人要睡覺了,何必花過夜費小姐的「物價」雖然不是政府物價局制訂的,但還是有個約定俗成的價格標準:過夜和不過夜,是兩種價格。真正憐香惜玉、怕小姐半夜回家遇到不測而留下她們過夜的客人少之又少,所以,出臺小姐的生意就清淡了許多。這時,陸姐接到陶警官的電話,叫她多加小心,如果和客人不過夜,她要半夜離開酒店的話,最好給他打個電話,他會派人在路上暗中保護她。

  陸姐居然成為C市乃至全國唯一有警方暗中保護的「性工作者」,足有資格載入將來會出版的《中國性工作者發展史》。但陸姐的客人都是不在乎錢的老闆群體,她要求過夜就過夜。儘管她不存在這種危險,但心底裡還是對陶警官感激萬分。怎樣才能報答他呢有一天,陸姐第一次懷著從來沒有過的甜美心情,給陶警官打了個電話,請他哪天有空閒就給她打個電話來,約個時間見見面。幾天後,陶警官跟她說,明天下午他有個空閒,問她有什麼事情。她就找了家三星級酒店,約他明天到那裡「談一談」。第二天,陶警官如約而至,這天陶警官穿著便服,但仍挺拔英俊,陸姐差點一下子撲進他的懷抱,但不知怎麼,這個從不知害羞的小姐竟然害羞起來,只好表現得落落大方地請他入座,給他倒水端茶,兩人坐下後,善於應酬周旋的陸姐卻一時找不出話說。陶警官問她有啥子事她也說不出口,一副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模樣。想不到,還是陶警官先開了口:

  「妹兒,你真要是沒得啥子緊急的事,我就曉得你約我來幹啥子。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就直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圖你的身子想把你身子給我,是不是」

  既然陶警官已經挑開了,她就挪到他身邊,靠在陶警官肩膀上低聲細語地把她早就想好的話傾心而出:

  「就是嘛!只要你不嫌棄我就行。其實,不要看我跟那麼多男人睡過,我心裡還始終保持清白的。我想不但要把身子給你,還想把心也給了你。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見的男人多了,可以說沒得一個男人得到過我的心。你不接受,我再也不會給別人了。反正我覺得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幹過啥子事我曉得、你也曉得,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決不會像有些女人那樣,給你鬧死鬧活要跟你結婚的。如果你不嫌棄,我給你做個情人也心甘情願的!我曉得,我這輩子要找個真正的、像你這樣的男人是妄想!不如就跟了你。你有時間,我們就在一起,沒時間,我也決不會來打攪你的。」

  陶警官聽了十分感動,伸過胳膊摟著陸姐說:

  「其實,我也很喜歡你,說真話,你的影子一天到晚老在我腦子裡頭轉來轉去。但是,我們做警察的,哪有經濟能力像大款那樣包二奶我包不起你,也就不想了,只能幫到你哪點算哪點,也算我盡了自己的心了!不過,我要先跟你說在前頭:一個警察,決不能跟小姐有性關係。社會上說的那些,啥子公安幹警日了小姐白日的話,我承認是有,可是我不幹那種事。何況,我喜歡你,就更不能像他們那樣做了。那樣,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成了性交易,你讓我弄,我保護你。你說,那還有啥子意思這樣也不得長久,我們兩個在一起耍,想想都覺得既無聊又無趣,不過是個交換而已嘛!時間長了,搞得感情越來越淡,最後分手拉倒!要想我們能長久在一起,你就不能再當小姐,正正經經做個生意或者找個工作。我們就能像現在說的情人那樣來往。但是,這又碰到問題,你做正經生意我也幫不到你。一個警察,就算警官,哪有錢來給你開店開鋪面除非我貪污受賄,可是我決不幹這種事的!」

  兩人雖然摟抱著,卻不像是談情說愛,陸姐仰面看著陶警官條分縷析地擺道理。陶警官又說:

  「啊!妹兒,你還不瞭解我吧今天我們不幹那種事,好好聊聊,擺擺龍門陣也好嘛!」

  陸姐連說好好好,你躺在床上說,也舒服點。你說的時候我聽,然後我再說我的想法,你再聽。陸姐就侍候陶警官在床上躺好,把枕頭給他墊得正合適,將頭髮替他捋順,免得頭髮被枕頭壓得翹起來,又拉直他的褲腿和上衣,讓陶警官展展地躺舒服。還把茶和煙灰缸拿到床旁的床頭櫃上擺好。

  陸姐服侍男人是一級高手,陶警官從來沒感到這麼舒服過,也就由她擺佈。在床上躺好,陶警官點燃了煙,悠然地繼續往下說:「說實話,我從前也是個熱血青年,還是個文學愛好者呢!想當警察,就是看了好些小說,外國的中國的都看,看了後就想為民除害,除暴安良,主持正義。可是從警校畢業以後,真當了警察,上面盡叫我們幹我不願幹的事:啥子拆除市民的房子,維持搬遷秩序!啥子到工廠驅趕下崗工人!啥子驅散在政府門口靜坐的群眾!啥子給老闆的地皮上驅趕圍攏來鬧事的農民!這是些啥子工作嘛就是打人抓人嘛!我親眼看到哭的鬧的盡是些平頭老百姓,提的要求也還是合理的占大部分。警群關係搞得緊緊張張,兩邊見了跟仇人一樣!我想,這哪是在為人民服務嘛我私下裡是有看法,有看法又有啥子用沒得!只好隨大流,儘量潔身自好。老實說,我唯一幹的壞事就是保護了你這個小姐,沒把你抓走,如果這也算『壞事』的話。至於說到你要跟我結婚,那是決不可能的!為啥並不是我看不起小姐,決不是!不然我也不會保護你。我想這個你心裡明白。只是因為我老婆雖然我並不滿意,當初是我父母在老家訂下的,一開始就沒得啥子感情基礎;要說面貌身材,她差你十萬八千里!也沒得啥子風趣,我回家也沒得啥子話跟她說。但是,我當警察的,一天到晚不得閒,在外面的時候多,在家裡的時候少,有時候一出差就是十天半月。我們的娃兒七歲了,都是她一手帶大的,我一點都沒插手。家裡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全是她一手經辦。我就那麼一點工資,她在園林局工作的工資比我還少得多,兩個人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還不如你一個人兩晚上掙得多。可是她不讓我操一點心,到家要吃有吃,娃兒要穿有穿,娃兒的學習她都管得很好。最可貴的是她一點怨言都沒得!可以當得起『任勞任怨』四個字。要說賢惠,她沒得比!你說,我能跟她離婚跟你結婚嗎跟她離了婚,恐怕你都看不起我!你也會想,這樣的老婆我都甩了,以後會不會甩了你呀」

  說到這裡,陶警官在煙缸裡滅了煙,長長地歎了口氣。

  「唉!人嘛,可以沒得感情,不能沒得良心!你說是不是」

  陶警官說得陸姐淚流滿面。陸姐一下抱著他不顧一切地像拚命似地親吻,方姐多次警告她不要跟客人「親嘴」,陸姐第一次嘗試到「親嘴」的滋味。她覺得把舌頭伸進這個男人嘴裡,就好像把心也投放了進去。她從未有過這樣強烈地要和男人做愛的激情。她感到體內暗潮湧動,不一會兒,兩人的衣裳都沒有脫,陸姐居然體驗到她從未體驗過的高潮,她像受到驚嚇似地大叫了一聲,全身抽搐不已。

  陸姐的高潮平息後,她翻身坐起來。她今天才體會到什麼是女人應該享受和可以享受到的快樂。雖然女人在這個時代、在這種社會「人盡可夫」,而一個女人在身心兩方面都需要一個固定的依託,這是女人的天性所決定的。然而,要有一個固定的依託,她就必須要下定決心擺脫「人盡可夫」的狀態,「正正經經做個生意」。

  陸姐將頭髮捋整齊後,如同發誓地說:

  「我的想法也不給你說了!你不用管,我有法子!不出一個月,頂多兩個月,我的店就會開張。你看著吧!到時候,你可要要我,不許你不要我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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