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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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兩個階段的交接處你茫然回顧,你總搞不明白你是從哪裡來要向何處去,搞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坐在這裡。 後來一聲嬰兒的啼哭驚醒了你什麼也沒有想的思索。你看到了一個男嬰。那男嬰的鼻子特別大,額頭上沾著不知是他還是他母親的血污。但是緊接著你就明白你想像錯了。你把二十年後你在產房外等你兒子降生和那時你在「B市第四人民醫院」裡等她出門混到了一起。你在牢房裡曾想像你們會有一個孩子,那孩子是在你們的二重唱中受孕的:「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蒙的遠方」,那時你們兩人的眼睛都顫抖了一下。二十年後你果然有了孩子,可是那孩子卻不是她生的。你把臉貼在孩子臉上的血污上,一團模糊,最後你分不清那是血污還是你晚到的眼淚。 不是現實粉碎了一切想像使你不敢再想像,而是希望得太多以致使你不敢再希望。 臨到中午時光她果然出現了。多少年以後你仍然奇怪你是怎樣找到她的。她準時來到你面前如同赴一次約會。你看到她從插著小木牌的房間出來,那絕對是她不可能是別人。但你真正是從童話回到了冷酷的世界。 你看見她的臉再也不嬌嫩,灰濛濛的猶如是這座灰磚樓房的一個角落裡長出的黴菌,太陽照在上面也不會反光。你要看她那雙手,那雙曾多少次被你緊緊握過的手,分明已經被藥水浸脫了皮。和你接觸過的皮已不知撂到了哪個垃圾箱裡。她的鼻子周圍有一層黑斑,任何人一伸手都能揭下來而她卻不去揭。那潔白的大褂髒得讓你心疼。你心疼你的夢也被污染。從此你不相信生活不相信回憶不相信夢想不相信自己。你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被毀滅的正如被子彈擊斃的人不會聽到槍聲。當然,還有她那使你永遠傷心的大肚子。 身體的這一部分兀傲地凸起比一部長篇小說更能說明她離開你以後的故事。你看見她的肚裡伸出兩隻瘦弱的小手向外面亂搖,拒絕外界的一切干擾。她沒有看見你。你從她的眼神裡看出她壓根兒不願意看任何東西。她顯得比你顛簸了九百里路還要疲倦。她的棉鞋上有點點汙斑;她的棉褲腿一直拖到地面。不管是大褂是棉褲是棉鞋都過長過大。一個白色大破紙箱的旮旯裡裝著她身上散落的零件。你坐在那裡。你被她的冷漠震悚了。你知道如果你迎面走上去叫住她她也會被你的熱情震悚。 而把過去召喚回來對她簡直無比殘酷。你們倆已經是有裂隙的瓷器,不管是被冷漠震動還是被熱情震動都會破碎。你們倆會攤成一堆碎片,然後被風所埋葬。她從你面前拖了過去拖了過去。這一段走廊下最好埋有地雷。突然地爆炸會使你們突然找到歸宿。在歌聲中你們會回到那最美好的時光。但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你多少次幻想過地球會在你腳下爆炸,在被批鬥時被審查時在寫檢討書時在上殺場陪綁時一直到你現在寫小說時。你把寫小說也當做寫檢討。因為內容同樣是半真半假。你被真所折磨被假所苦惱。你的這種自我毀滅的欲望就是從那時開始。 你坐在長凳上不但沒有吱聲你連動也沒有動。你失去了把你們的故事再演下去的欲望和力量。你眼看著她身體的各個部分裝在一個大破紙箱裡被走廊盡頭的一線光拖走,從此你們徹底地分手。她被拖出走廊以後要生孩子,你離開這裡又去幹什麼呢?歌聲已經粉碎,風揚起它如同揚散一撮骨灰,你茫然的目光怎麼把它收攏? 我把小說寫到這裡不知道應該怎樣寫下去,我猶豫在真實和虛構之間。倘若照真實來寫那只不過是你過了一會兒就離開了醫院,像狗丟下了一根沒有肉的骨頭。而這樣寫讀者絕不會滿足,照他們看來你應該抱頭嚎啕大哭。讀者總喜歡刺激,以為書中的人物在一次強烈刺激以後會有激烈的反應。可是我想來想去你當時並沒有絲毫異乎尋常的舉動。你這種沒有異乎尋常的舉動就異乎尋常,因而讓我莫名其妙。 你坐了一會兒。你沒有哭也沒有叫。你一直等到醫生全部下班後才走到陽光下面。地球沒有爆炸,街道依然平直而單調。看太陽已是正午,凜冽的風在黃色的屋頂上停息下來。你感到幸運的是你還揣著一張伍元的鈔票。 你好不容易發現街角有一家賣蕎面餄餎的攤子,於是你邁開步子向那裡走去。 世界和人生原是不可正面看的,你卻非要執拗地去看正面。爾後你每當良心發現你便看到了她的臉。 她說,她覺得她是那樣小,你一子就把她愛完了。是的,你是把她愛完了,然而你竟在她小小的身上付出了全部的愛。你以為你忘卻了她而其實她已經成了你心中的古詩。她雖然失去了青春卻也不會再衰老。你在不同的境遇和情緒中對她有不同的理解。特別是那一夜你從按摩院告別了那姑娘出來鑽進紐約的地鐵,你分明在污穢的窗子上看見了她。她的眼睛在流淚。於是你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結果你覺得手指冰涼而手指前面不過是一幅旅行社做的去巴黎的廣告。 在巴黎,你驚異於三月的巴黎總也不見陽光而草坪依然碧綠。 18 你想我經過了這些事情我哪裡還有感情支付給你,你本來應該把我當作一張作廢的信用卡扔掉。當你說我很好時我忽然對你非常憐憫;當你在我面前褪下睡袍時我就暗暗地喊「完了!」海浪折斷了我的雙槳而風卻不容許我遲疑。我的一切都是因環境所逼。我記得那天先是中午開冷餐會。 在燈火輝煌的大廳裡有一群群來自世界各國的人竟在談論文學。文學有什麼可談這事本身就透著奇怪。你是個文學家你寫就是了還要談什麼?可是人們仍要作古正經像煞有介事地談。外面的天空雖有烏雲但仍然有太陽,而這裡面的人們追求夜晚所以到處亮著橙黃色的燈光。人們在徐徐的燈光中把香檳酒徐徐地灌進嘴裡,臉上卻逐漸湧上了入不敷出的惶恐。一張張紅彤彤的面孔確實證明了人人都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思想,萬千種形式在香檳酒和小點心中尋找自己的內容。 我看見你也端著酒杯穿梭在人群中間。你那身東方式的旗袍正如你所說的「別具一格」。在袒胸露背的西方女士裡你包裹得如同一輛輕型坦克,因而對男士們你具有更大的實力和更大的威脅。後來你停在一幅巨大的美國先賢的畫像之下。我嚼著小點心遠遠地看你談笑風生。你的一抬手一舉指都有一種淡淡的風韻,正像你用的香水在似有若無之間。一時我更厭煩周遭不知所云的談話,只想挽著你的手投入黑暗。 但這時一位白髮的英國教授向我走來。我從他的領結上看到了嚴肅於是我必須嚴肅地對待他。他彬彬有禮地詢問我在中國大陸是否有文學創作的自由。這種問題我聽了千百遍我早已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因為你問任何一個作家是否有創作自由他肯定會回答「有」,不然他等於承認自己發表的作品簡直是放屁。 我想正好趁此機會把你拉來當翻譯,你卻告別了那位美國先賢不知又投入了哪位俄國哲學家的懷抱。我的眼睛四處尋覓你,嘴裡結結巴巴地回答問題。萬幸的是那位英國教授竟很滿意地離開了我還連聲道謝,但我卻以為你糟踏了我的智慧。幾年以後我在巴黎郊外一個農村旅舍二樓的窗口,在寫這一段文字的時候我看見一對白鵝蹣跚地步入薔薇籬笆。這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白鵝輕盈地馱著陽光,綽約的雲影投在薔薇花上。我聽見老舊的樓梯吱吱地響。我知道那是納塔麗去買東西回來,我卻想起了我倆那晚發生了事不論從哪個角度說全是那次會議促成的。 於是我一面喝著納塔麗煮的咖啡一面這樣寫…… 冷餐會結束以後就開始討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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