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
|
16 那天你開車帶我駛向城裡。你說這是從Helty租來的車,你是專門負責接待工作的;你純粹出於興趣才來做這個工作,你是名志願的服務人員等等。我瞟了你一眼說,你這種人在我們大陸叫做「業餘的文學愛好者」,而肚子裡卻以為你純粹是「吃飽了撐的」!又貼精神又貼錢,什麼都不圖僅僅為了滿足興趣,在我們大陸卻少見。 在我的一瞟中我看見你的長睫毛輕刷著路邊的綠樹。你的長睫毛使我想起另外一個女人。她的皮膚比你黑而且比你瘦。她不時地把我輾碎化進她的小說裡,為了報復或是為了報答我也經常這樣做。於是一時間我又以為是她坐在我旁邊。 然而一瞬間你便熟練地將車開到高速公路。你換檔的時候還沒有忘記關照我把安全帶系好。你總是這樣仔細和周到。你善於料理的細心使我回國以後當我妻子的面打開你為我整理的箱子時強烈地思念你。 我們望著前方急速撲來的路面聊天。你當然是從臺灣來美國的這我一眼便知道。你問為什麼?「大陸的女孩子和臺灣的女孩子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一眼就能看出來?」我說這就和大陸與臺灣的出版物一樣。它們的不同在於裝幀設計的風格,還有簡體字與繁體字的區別以及紙張的質量等等。你又笑著問它們的內容有什麼明顯的差異。我說大陸的出版物我一看就明白,包括它們最晦澀的典故最隱約的暗示最恍惚的眼風,而臺灣的出版物我還需要細心地去讀。 當時你笑了笑,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是的,我還需要細心地讀。在很長的一段路上你沒有說話。我們任銀灰色的福特車隨意奔跑。它跑得很好就像我放牧時常騎的那匹馬。我一面看一株株喧嘩的山毛櫸一面聞你淡淡的香水味。在拐進市街的時候我瞥見了你耳朵後面有皺褶。我猜測著你的年齡。後來你在我面前已經沒有顧忌,不用隱諱,你很自然地取下你的人工睫毛就像摘下耳環,我才知道你已到了中年。 幾天後的晚上你跟我說你在駕車的時候就有一種預感,似乎知道了我們後來的可能和不可能。我聽著你告訴我,唯唯諾諾地應承著,而心裡想我也許是真的老了。老了的表現就是預感失靈。我曾經有過預感卻沒有想到是你,因為我始終覺得你離我太遙遠。我喟歎挫折幻滅失戀已經磨去了我潛在的本能;這個女人那個女人所有的女人已經使我的味覺變得遲鈍。我想像我的舌頭大概已經成了一根金屬棒。 可是我又想,是不是你每遇見一個男人都會產生某種預感?老實說那時我坐在你旁邊只發現了女人不在於漂亮不漂亮而在於她能不能激起男人的情欲。 你看,我那時不是仍然冷靜和客觀的嗎? 17 多少年以後你才知道毀滅你的不是什麼「冤假錯案」,不是什麼饑餓和上殺場陪綁。那不過是政治家跟你開的玩笑。 從有政治以來人們就愛開這樣的玩笑並且還要繼續開下去。只要有政黨那個政黨便會犯錯誤,因為政黨實際上就是一夥人。偉大的政黨就是不斷犯偉大的錯誤和能夠不斷偉大地改正錯誤的政黨。歷史在這種循環中前進;人在這種循環中誕生和死亡。真正毀滅你的是你竟然要千里迢迢地跑去看她。 後來在一個冬天你看到巴黎街頭的懸鈴木樹你就想到B市街道兩旁的榆樹和槐樹,它們光禿的枝丫向天發出憤怒,與地獄裡撒旦頭髮相同。冬日的天空因為抖落了樹葉而更加寬敞和明亮。你懷揣著一首首俄羅斯民歌,你想著你早就應該乘機歸去,只因為歌曲才把你釘在地上。你上坡的時候哼著《伏爾加縴夫曲》:「走不盡人間的不平路」,你這樣哼也這樣想。 實際上你並沒有哼出聲來,凜冽的空氣和凜冽的血液把樂曲凍結在喉管上。你只看著自己的腳尖,只看著自己的破鞋幫怎樣刮起塵土。太陽使你身上微微冒汗,饑餓使你胃裡隱隱發酸。你一面走一面想像她乍見到你的面容和表情:驚喜?愕然?悲痛?傷感?懊悔?恐懼?譴責?……你擔心她受不了強烈的刺激會暈厥。 你盼望見到那張嬌嫩的小臉就和盼望在路邊撿到一個嬌嫩的白麵饅頭一樣。在漢堡,一個德國醫生給你做了胃部檢查後告訴你,你的胃潰瘍完全是因為長期胃酸分泌過多的結果,你卻說「不」!你捂著心而不是捧著胃說那完全是因為愛情。你知道你是在什麼時候得的病。你的生命到了垂暮的時候方知一切遭遇都本該如此。它不可能不是這樣更不可能是那樣。如果那時你找到了她並且和她結了婚如你那時一廂情願的想像,你今天便不會在布洛涅森林裡震懾於命運的多變。你看看周圍沒有人注意你,你俯臥在地把一個吻深深地埋在這塊異國的土地裡。你悟到了你沒有得到她實際上她給你的早已超出了你那時的奢望。 你終於來到了這所醫院門前。 望著大門口掛的白漆牌子上的「B市第四人民醫院」幾個字你就感到「完了」!那幾個黑漆刷的大字偉岸森嚴而她信封上地址的筆跡卻清秀淒婉。你怎麼也不能相信這個大木牌上寫的漢字和她信封上寫的漢字表示的是同一個地點。 她指給你的院落門前應該有一處花園,正如她所唱的「春天裡的花園花兒開放……」 你那時還有敏銳的預感。你覺得有一個聲音告訴你今天你會從童話中跌落到冷酷的世界。 你被灰色的磚樓吞了進去。這裡面沒有陽光也沒有燈光。你還能看得見什麼只是因為你的身上帶進了外面的光線。陰暗的走廊在你面前搖晃。每一扇門上都亂七八糟地插著小牌子。順著搖晃的走廊看去那仿佛是大木牌子生下的一串葡萄胎。你的鼻子即使習慣了臭味也不能夠容忍這裡的臭味。血腥攪著糞尿令人窒息。所有人臉上所有的表情壓迫著你的胸口;每一個人都像遊魂似的在互相傳染痛苦和不幸。你以為這裡不是由活人在醫治死人而是由死人在醫治活人。 但是你仍然頑強地走,趁著九百里顛簸的餘勇。你不是用眼睛而是靠直覺找到了那一塊小木牌。那塊小木牌是一串怪胎中唯一使人心醉的嬰兒,你趕緊抱著它在一張長凳上坐下。現在你已經忘卻了你是怎樣見到她的。 你問了別的醫生沒有?你向病人打聽了沒有?無數次回憶中只是你見著了她。見著她之前你幹了些什麼想了些什麼全成了一片空白。她的臉遮住了你對以前的一切記憶。 如果你要想像的話你可想像成這樣:你呆呆地坐在長凳上,你什麼也沒有想是因為你既饑餓又疲倦,你不但走了很長一段路還因為你正坐在人生兩個階段的交接處。你無聊地剝著過長的手指甲,剜出藏在裡面的污垢。你剜出那麼多污垢暗暗欣喜是你的收穫,指甲裡藏著九百里路的塵土。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