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十七


  可是,世界上萬事萬物的確也只能看它的背影,月亮亙古以來就向人告誡了這個道理並且還要告誡下去。幻滅不是世界欺騙了你而是你自己死命追求到手的東西,你將雙手伸向欄外,立即懷抱了一團鹹味有如女人的眼淚。你把尋歡作樂的人們撇在身後而人們依舊尋歡作樂;你不斷地為你偶然墜落到的那個國度擔心而那個國度依然不斷地要你擔心。今夕何夕,此時此刻,迎面吹來異國的海風,你驀地體會到你在這個世界上純然是多餘。

  你將手伸進口袋摸到錢夾,不用再數你也知道那裡有多少現鈔。這和你多少年前在B市火車站裡的情景相同。但你這時想的是不妨叫輛出租車去「中國城」,那裡有足夠的酒吧讓你買醉。那時你只要得到一塊饅頭就心滿意足,而這時你卻要世界容納你整個國家。人的貪婪達到如此地步!

  那時你只想去看一看她的眼睛,而這時你已經悟到了所有女人的眼睛和你的眼睛最終都會緊緊地關閉,於是你只想和女人做愛。只有做愛是真實的。成熟其實是人生最可怕的境界。你於是又想從酒吧出來以後選一家按摩院再選一個泰國或臺灣的山地姑娘。要麼跟你熟悉的女人做愛,要麼和完全陌生的女人做愛。你已經沒有興趣和女人一同經過從陌生到熟悉的全過程。是誰曾經說過你是悲劇的性格而這種性格從來不拒絕現世的享樂?你的心頭一緊,你以為你的一生都是被你的性格所害,這時你立即感覺到了南國姑娘肉體的彈性。那種感覺使你舔了舔嘴唇。是的,她在那裡做愛你在這裡做愛而蒼天在上俯視著你們至多不過冷笑一聲。

  醉死在異國的街頭也可說是個瀟灑的歸宿,何況那片土地雖然只有巴掌大但也叫做「中國」那裡家家門口都供著中國的土地神。想到死,你的面頰又貼在潮濕的土地上。整個肉身只剩下和土地黏在一起的半邊臉。那種涼颼颼的舒泰曾使你想就此睡倒永遠也不起來。

  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你曾經這樣死過。

  「完了!」這個從心裡發出的詞敲擊得你渾身發抖。

  你踅轉身回去卻不知道應該回到哪裡。你隨著你的腳穿過斑駁雜色的街道。右面有一串雪亮的車燈像傻子似的盯著你。在你跨過了斑馬線時你聽到身後猛地鬧騰起來,你方知你的踟躕耽誤了別人的行程。

  街的拐角站著一個彈吉他的流浪漢。你掏出出租車司機找給你的硬幣投進他面前的帽子。你聽到「叮噹」一響才忽地感到一種和流浪漢同樣的快慰。你喜歡施捨一點小錢,從你住的城市施捨到北京再到紐約芝加哥哥本哈根巴黎直到今天在三藩市。你喜歡施捨絕不是出於你的善心,而是你想一次一次地證明你的命運已經轉變。

  「為了藝術,先生……」流浪漢喃喃地向你敘述他的命運。

  是的。為了藝術!為了藝術我過去也曾淪落到你這般地步!綠色的燈光照著流浪漢半邊長著鬍子的臉。吉他的弦撥弄出悅耳的淒涼,大海潑出的飛沫彈在夜的玻璃上。但你過去連一把吉他都沒有。所以,你聽著琴音你又感到過去的一切並不可信。不!你絕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命運。

  當你走到山坡上你回首一望,才知漁人碼頭正在最熱鬧的時光。你想再去熱鬧一番卻又想起你的箱子和護照還存在領事館。你苦笑了一下因為你發現了現在不是行李護照追隨人而是人一定要去追隨行李和護照。

  身份證明比被證明的人更重要。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