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舷窗上滴了幾顆天外飛來的水珠,拉出七八條平行的水絲,在灰白色的樹脂玻璃和灰白色的天空上微微地顫抖。機艙裡被濾過的空氣濕漉漉的,懶懶地在人們臉上徜徉。可以想像美國西海岸正在下著一場冷雨。這時,異國的涼意突然間從心底湧起。他盼望著她會來機場接他。只有她能把太平洋兩岸連接起來。她就是那片熟悉的土地。

  在他六十五歲那一年,他回顧他一生的各個階段都是憑靠一個個女人來連接的,沒有女人的日子全在記憶之外。也許這就是「男人」這個詞能成為一個整體概念的原因?

  他曾經在北京的一間郵局中發出一封信。雖然把信交到「國際郵件」櫃檯後面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寫錯了日期和航班,但還是沒有興致去把它索取回來再檢查一遍。如果她願意並且有時間,她會向機場查詢的。從北京到舊金山的航班並不頻繁。這裡面暗藏著一個測試。

  她曾來信告訴他,最好不要掛越洋電話。倒不是怕時差打擾了睡眠,而是怕在她的旁邊有另一個人,他是這樣想的。原來的三角變成了怎麼也不能協調的四重奏。也許這彆扭的聲音就是另一闋《愛情故事》?

  4

  舊金山仍然是那樣。機場的國際化使人不明白究竟到了哪個國家。四處觸目的是綠色的盆栽植物。桔黃色的牆面上有玻璃的閃光。玻璃後面是呆滯的灰色的天空。一架飛機去尋找陽光。我們也在互相尋找著,在人群裡就像在綠色的叢林中一樣。我看到了你的臉,正穿過印度橡皮樹和金鳳花向我飄來。我回報了你一個微笑,然後把臉貼到你冰涼的臉頰上。不怕!這裡是另一片國土。我握住我記憶中的手,還是那樣纖小而滾圓。你的一切都是圓的。奇怪的是人生的坎坷竟沒能把你敲出棱角。

  雖然你來信說你瘦了許多,但在我眼前的你仍然是過去的你。捧著你的信,你的字,也如同你的手你的臉你的腰肢一樣細膩光滑,就像一個一個圓圓的保齡球似的向我眼中滾來。我曾戰戰兢兢地希望它能擊倒我的疑慮。但我最終不知道它擊倒了我什麼。也許我根本就沒有疑慮也沒有希望沒有任何可以被擊倒的東西。於是我又吃驚于我的鎮靜和我的虛空。堅強不是堅不可摧的實體,而是一片毫無所有的空虛。

  當然,我不是要急切地盯著你的眼睛細看。我能從那裡找到一片故土,還是一張什麼影片都可以在上面放映的銀幕?

  在北京分別時,那一刹那,你堅決地轉過身去。失去地平線的迷惘的太陽,照著你豐腴而又顯得伶仃的背影。我的耳朵裡響著一團喧鬧的金黃色,它使我的皮膚我的口舌異常乾燥。我在後車窗中曾盼著你會轉過臉來,表現一絲留連。但沒有,我再沒有能看到你的臉,沒有能看到你的眼睛。

  我就是這樣在記憶中一個一個地收集女人的背影。

  直到汽車在一處紅燈前停下,看著擁擠在斑馬線上的一張張煩躁的面孔,我才知道,你是把我,連同沒有給你和你孩子一間住房的冷漠的城市,毅然決然地撇到了腦後。

  懷著悵惘,我佩服你能不顧一切的勇氣。

  5

  長長的自動通道載著不動的他向出口流去。不急,在被瀏覽的人叢中他瀏覽著別人。他仍在尋找著。藍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褐色的眼睛中唯獨沒有她的眼睛。斑斕奪目的廣告仍是那些廣告:板著面孔的時裝模特兒仿佛一步就將跨出畫面;所有的煙捲一律是「美國最好的」!名酒已經統一了全人類的嗜好;香水使不同膚色的人種散發出同樣的氣味。這邊陌生的世界是這麼熟悉,而那邊熟悉的世界卻又變得那麼陌生。在東西兩半球的重疊中他覺得被壓擠了出來。

  這時他才驀然有一種飄零感。

  當然沒有她的面孔和眼睛,只有數不盡的長頭髮的男人和短頭髮的女人。走到出口盡頭他方知預感從來沒有欺騙過他;他一廂情願設想的場景從來沒有實現過。

  他招手要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一個花白頭髮的黑人,殷勤地幫他把一隻手提箱放到行李艙。在鑽進車前他對機場戀戀不捨地瞥了最後一眼,仿佛她的影子被留在了那裡。然而灰色的天空是那麼遙遠。近處點綴著兩架懸在半空不動的飛機。空間隔斷了所有人所有的纏綿的期望。這時,他才發現這座國際機場的門簷像一片片覆瓦。

  而雨並沒有下下來。空氣裡彌散著汽油和金屬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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