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對了!就是她的那種目光,當槍口對準他腦袋上的時候。也許正是那種恐懼的目光更加激發了他和她做愛的興趣,那超出了性欲的需要,他一次一次地要在她的眼睛中尋找槍口。所謂破壞情緒的話不過是調情中無話找話罷了。他喜歡她依然故我。他記得最後一次是在她寄居的小屋中,有一閃一閃的電弧光從高處有力地穿透進窗戶。他們倆的肉體就在這藍色的電弧光中焊熔在一起,通體成為一塊藍色的玻璃製品,亮晶晶並且光滑。街對面有一座大樓正在修建,入夜仍不減它的喧鬧。金屬磚塊的碰撞淹沒了無語義的喃喃細語。空氣悶熱,小房裡永遠懸浮著見面與分手的匆忙。他記得正是在一道最強烈的電弧光的照耀中,在他們倆暗自松垮、剝落和崩潰的時刻,他向她說了那樣的話。

  這句話並沒有守諾什麼。其實,他想說,原先,我們手牽著手,就像一道波濤,在汪洋大海上恣意地歡快奔跑,但最終砸在岩石上。我不知你怎樣,我是看見了眼前有一片紅霧。血,從血管中迸出一團飛沫。雖然聲音還是像手指般的溫柔,從你臉頰緩緩地流向你的耳朵。你仍像往常一樣閉著眼,像往常一樣不顧一切地享受著我;我仍像往常一樣睜著眼,像往常那樣不顧一切地享受著你。

  但你我都意識到了終點——結束!這時,我沒有干擾他,沒有在他耳邊大喝:「完了!」但我聽到他向她說這樣的話就可氣可笑。什麼「愛情要以悲劇結束才顯得美滿」,我可憐女人從中沒有聽出規避與退卻的味道。他的心其實已容不下愛情。他把這句話放在口袋裡,每次做愛完畢就把它掏出來擦汗。他說這話時把面孔關閉得緊緊的,好像很深刻,把做愛提升到哲學的高度,實際上他在和她、和任何一個女人進入愛情之前就已經負心。

  他和女人說的每一句話最終都會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遍地撒滿毫無意義的黑點。

  然而這個女人是聰明的,當她看不到和他有結合的可能,便毅然決然地向回走。這使他直到獵槍對準他的腹下時居然對她還有許多留戀。她回頭,一下子飛到西方——儘管飛機一直朝東。而剩下他一個,茫然回顧,卻一時找不到究竟哪裡是他的岸。

  2

  飛機在濃雲中開始下降。機艙裡不知何處響起金屬尖利的呼嘯聲。白色的黑色的黃色的面孔都緊張而疲憊,宛如一隻只棲憩在狂風中的鳥。他的心和頭腦也陡然沉重起來。北京——東京——舊金山,她走的也是這條路線。這倒仿佛是尾隨她而去了。但他心裡明白,失去的東西從來也沒有尋找回來過;愛情從來都是呈一條直線或幾條抛物線形進展的;世界上絕沒有虛線式的斷斷續續的愛情。

  他記得有一天送她回家,出租汽車司機將一盤錄音帶塞進放音機,頭一闋曲子就是《愛情故事》。這首被數不盡的餐廳、音樂茶座、街頭小販放濫了的美國電影插曲,在紅的綠的白的燈光調成的虛偽的夜色裡突然有了新鮮感,好似它意味著什麼。在暖烘烘的車廂中,他握住她的手,她握住他的手。手的每一部分都代表著身軀的每一部分,身軀的某一部分都有手的某一部分來代表。望著不絕向後流去的蒼茫的街市,他們能把彼此的全身撫摸遍。他們企盼著他們的愛情會像這首曲子的旋律那樣大跨度地起伏跌盪,在降到低音符的時候也正是往高音符的開始。可是,愛情是什麼?在他和女人開始有機會接觸以後他一直這樣自問。到他死他也沒有得到答案。在他最後一次勉強地睜開眼睛時,他看見的是五個月牙同時升上天空。

  而那時他想愛情不能總是在表示思念的低音符上徘徊,它需要在高音符上爆發。於是,把閃光的衣衫全部剝去,愛情只不過是赤裸裸的肉體的接觸罷了!

  舷窗上滴了幾顆天外飛來的水珠,拉出七八條平行的水絲,在灰白色的樹脂玻璃和灰白色的天空上微微地顫抖。機艙裡被濾過的空氣濕漉漉的,懶懶地在人們臉上徜徉。可以想像美國西海岸正在下著一場冷雨。這時,異國的涼意突然間從心底湧起。他盼望著她會來機場接他。只有她能把太平洋兩岸連接起來。她就是那片熟悉的土地。

  在他六十五歲那一年,他回顧他一生的各個階段都是憑靠一個個女人來連接的,沒有女人的日子全在記憶之外。也許這就是「男人」這個詞能成為一個整體概念的原因?

  他曾經在北京的一間郵局中發出一封信。雖然把信交到「國際郵件」櫃檯後面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寫錯了日期和航班,但還是沒有興致去把它索取回來再檢查一遍。如果她願意並且有時間,她會向機場查詢的。從北京到舊金山的航班並不頻繁。這裡面暗藏著一個測試。

  她曾來信告訴他,最好不要掛越洋電話。倒不是怕時差打擾了睡眠,而是怕在她的旁邊有另一個人,他是這樣想的。原來的三角變成了怎麼也不能協調的四重奏。也許這彆扭的聲音就是另一闋《愛情故事》?

  2

  飛機在濃雲中開始下降。機艙裡不知何處響起金屬尖利的呼嘯聲。白色的黑色的黃色的面孔都緊張而疲憊,宛如一隻只棲憩在狂風中的鳥。他的心和頭腦也陡然沉重起來。北京——東京——舊金山,她走的也是這條路線。這倒仿佛是尾隨她而去了。但他心裡明白,失去的東西從來也沒有尋找回來過;愛情從來都是呈一條直線或幾條抛物線形進展的;世界上絕沒有虛線式的斷斷續續的愛情。

  他記得有一天送她回家,出租汽車司機將一盤錄音帶塞進放音機,頭一闋曲子就是《愛情故事》。這首被數不盡的餐廳、音樂茶座、街頭小販放濫了的美國電影插曲,在紅的綠的白的燈光調成的虛偽的夜色裡突然有了新鮮感,好似它意味著什麼。在暖烘烘的車廂中,他握住她的手,她握住他的手。手的每一部分都代表著身軀的每一部分,身軀的某一部分都有手的某一部分來代表。

  望著不絕向後流去的蒼茫的街市,他們能把彼此的全身撫摸遍。他們企盼著他們的愛情會像這首曲子的旋律那樣大跨度地起伏跌盪,在降到低音符的時候也正是往高音符的開始。可是,愛情是什麼?在他和女人開始有機會接觸以後他一直這樣自問。到他死他也沒有得到答案。在他最後一次勉強地睜開眼睛時,他看見的是五個月牙同時升上天空。

  而那時他想愛情不能總是在表示思念的低音符上徘徊,它需要在高音符上爆發。於是,把閃光的衣衫全部剝去,愛情只不過是赤裸裸的肉體的接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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