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習慣死亡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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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次死的演習。這次演習為他以後的許多次講話提供了內容,他越說越玄奧,越說越神秘。而他一旦力圖探求他為什麼要去死和為什麼又不想死的動機意義時,他不知道他從此就墮落了。其實他為什麼要去死和為什麼又不想死的動機和意義他永遠也不能理解,更說不明白。他只能用華麗誇張矯情之詞來填滿所謂生活的「意義」。他雖然活了下來,但從此便善於欺騙自己和善於欺騙別人。 但是,「完了」這個詞從此跟定了他,不論他在公眾場合或是在和女人做愛的時候,只要他處於非常失意或非常得意的狀態,我便會在他身邊喊一聲:「完了!」 這個詞涵蓋了一切。我有一對不知疲倦的眼睛。我隨時隨地密切注視著他。他有時想和我交談,而我永遠只向他說這個詞:「完了!」我和他分離後,只有在他瀕臨死亡時我才能和他合在一起。果然,這次演習使他後來幾次瀕於死亡,於是死亡把他搞得筋疲力盡。因為那次演習之後他迷戀於所謂生活的「意義」,迷戀于華麗誇張矯情之詞,並把這類語言奉為人類思想的成果,所以語言之外的真實的現實常常搞得他痛不欲生。凡是試圖用語言去概括和表達超語言的意境的人都會遇到這樣的下場。所以他經常想到死,死亡成了他的習慣。 但被死亡搞得筋疲力盡的他已無力去死,或是懶得去死,這時就需要我的幫助了。我曾想,一定有許多人像他一樣想尋死而沒有力氣和沒有心思去尋死。生,對於一些人來說僅僅是一種習慣,一種惰性罷了。如果死亡和散步一樣輕而易舉,人口過於膨脹的世界至少會自動消失掉三分之二。 二〇〇〇年的某一天,報上披露了一則消息:除老人和患不治之症的病人能享受的「安樂死」之外,又新創了一種死的方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盛行的氣功和特異功能熱,發展出一個新的分支:溝通生死。說來這個方法也非常簡單,就是把沒有力氣和懶得去死而又的確想死的人引導到一個新的境界。人的肉體死了,靈魂卻將生活在靈魂的想像中。也就是說,術士能把靈魂從肉體中抽取出來,像準備移植的人體器官一樣保存著,讓它在漫無邊際的太空中愛怎麼活便怎麼活。 據說去做溝通生死術的人非常多,人人都想生活在虛幻的理想中,術士們和賣肥皂的商店門前一樣排成長隊,不同的是他們挎著的不是購物袋而是骨灰盒,要想提前死亡的人還非走後門不可。這天我慫恿他去。因為這年他整六十五歲,據《黃帝內經太素》一書中說,人到了六十五歲,腎氣大衰,天癸枯竭,和女人戀愛和做愛的心思與精力都一蹶不振。既然如此,被數次死亡折磨成碎片的他便沒有再讓肉體存在下去的理由。 術士手術室的四面牆壁漆成黑色,上面掛了幾幅超現實主義的繪畫。有一幅圖畫畫的是地殼的斷層,中間豎著一隻被斷層割裂開了的瞎牛眼睛。這幅圖畫被題名為《社會》。坐定之後,術士先倒了杯清水放在他面前,叫他凝神注視著這幅畫。術士說這是根據他的眼睛選定的。「你必須完全相信我,」黧黑的術士陰沉著臉說道,「你要把你想像中的天堂告訴我。這樣,我才能讓你的靈魂在那裡面活動。」 可是,術士的第一句話就令我反感。我縱觀他的一生,所有的人和組織都要他付出完全的信任,可是往往使他上當受騙。還有,所有的人和組織都要他先把心「交出來」,要他坦白交待,這套把戲最終已叫他厭倦。想不到進入天堂之門和進入地獄之門同樣必須首先鑽進一個圈套。他忽然發現那幅題名為《社會》的圖畫畫的不是地殼斷層和瞎牛眼睛,而是人體皮膚的橫斷面和一個被皮膚橫斷面分裂開的女性外生殖器。「你想進入一個什麼樣的天堂呢?」術士的聲音沉悶得發黑,他們兩人如同坐在一口罎子裡。「是一個基督教的天堂?在那裡你將和上帝在一起,在你周圍飛翔著許多帶翼的天使。還是你願意生活在伊斯蘭教的天堂?在那裡將有無數黑眼睛的美女給你做伴。 而佛教的天堂則既虛無縹緲又極為現實,它讓你重新進入人類社會,只不過那已是輪回到你的下一世,你將享受一個既富且貴的命運。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你也可以選擇這樣一個天堂,在那個天堂的門口用黃金砌著這樣八個閃閃發光的大字……」沒等術士說完,我便急急忙忙把他拉走。不僅是他,整個人類的想像力都已涸竭,理想已經被咀嚼得單調了,由於再也沒有新的創見,所有的天堂都逐漸被稀釋得如同一杯杯白水。幸福其實是一種感覺,是感覺的一個過程。我知道數次死亡雖然沒有殺死他的肉體但已殺死了他感覺幸福的那根神經,如同牙醫殺死了牙神經一樣,冷熱酸甜於他都無所刺激。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要進入一個什麼理想的天堂,而是要把破碎的靈魂拼湊起來,大體上像個樣子。在天涯四處尋找散失的碎片的歷程中,也許會從哪個垃圾堆和荒原中找到一截能感覺幸福的神經。 有了這根神經,才能談到幸福。 但顯然那已不可能了。後來他拖著支離破碎的身軀和靈魂全世界亂跑,到處尋找幸福的感覺,而在別人看來他已尋找到了幸福的時候他卻只感受到痛苦。於是,最終讓我發現,他的幸福也是虛假的,痛苦也是虛假的,他的破碎已無可救藥,他必須要重新製造,我決定將他殺死。 可是我想了很久很久都找不到一個殺死他的別致的方法。人類自古到今把殺人和自殺的方法都用盡了。所謂生死溝通術尚留下了他的靈魂,而對於他,則必須根除。一攤破碎的靈魂很快會被風吹散,從而他將永遠沉淪在空間,萬劫不得複生。根絕他,倒是對他的挽救。 在紐約、巴黎、法蘭克福,最吸引我的商店是出售槍械的鋪子。我常常在那些商店的櫥窗前留連。那裡面陳列著各種型號的槍支可愛得如同兒童的玩具,不只一次地使我產生出想使用它們的興趣。我想像掂起一支槍來朝誰開那麼一槍一定很合乎他所崇尚的男人的風度。既然整個人類已喪失了創造力,我使用毫無新意的殺人方法也不算笨得過分。 於是我誘導他找來一支獵槍。當我把獵槍拿到手之後我又選擇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這時窗外有細小的石竹花開放,我聽見新鮮的風圍繞在古老的風鈴四周。我鎮靜地從槍口看了看槍管,盡頭一團漆黑。我知道我無法把槍看透。風走了,風鈴還在響。那丁零丁零的聲音催我下定決心。奇怪的是我的手並不發抖。我第一次殺人,但好像我已經殺過了很多次,是一個熟練的殺手。原來,想像也能鍛煉出技巧。 我決不會朝他的頭部打。他的頭部已經中過模擬的子彈。有一次他還撒嬌地摟著一個女人讓那個女人在他頭上尋找血窟窿。「在這裡,在這裡,」他指點道。而女人最後在那裡留下了一個吻。我也不會朝他的心臟開槍。他心臟所在的部份空無一物。因為他從小到大遇到所有的人都向他索取他的心。他雖然慳吝生命卻慷慨地把心不斷地分贈了出去。現在他的心有的在字紙簍裡、垃圾堆裡,有的鎖在檔案室的保險櫃裡發黴,而更多的是在女人身上。依附在女人身上的心跳動得使女人發煩,使女人失眠,變成了一條條黑色的水蛭。 既然殺人的方法比較陳舊,在致命的部位上則應有所翻新。我一生都在追求別開生面。雖然這種追求害苦了我,我卻終生不悔。我想他一生都遭人作踐而唯獨對不起女人;他不欠誰的,只欠著女人的情。因而最應受到懲罰的倒是他的生殖器,何況要根絕他也只有從這裡下手。當我找到這地方時我發出暗笑,笑社會過去加予他的懲罰全都擊錯了部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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