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無法蘇醒 | 上頁 下頁


  直到他鋃鐺入獄他都不相信眼前經歷的一切是真正的現實。逮捕他的時候,公安人員還面帶笑容,好像來逮捕這樣一個全市有名的大企業家、著名的發明人、數項專利的擁有者,是一種很好玩的遊戲,臨上警車,警察拉開車門,還輕輕地扶了他胳膊一把,禮貌得像香港大酒店門口的「紅頭阿三」,所以他也向警察笑了笑,「還是同樣一個夢。」他想,每次做這樣的夢,做他又被逮捕又被勞改的夢,他都既害怕又惋惜。惋惜的是這樣的夢總沒有結果,做不到他「平反」就半途驚醒。一截一截拖著的夢,每段的尾巴都是懸念,使他輾轉反側再也不能入睡,「這次看來像真的似的,一定要把它做完。」於是他便順從著,絲毫不辯白不抗拒,跟著警察走,甚至走得比警察還快,仿佛他自己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而他也的確輕車熟路,果然一下子就走進了監獄。

  監獄和十幾年前大不一樣了。久違了,監獄!高大挺拔的水泥牆朝氣蓬勃,電網如同五線譜蘊藏著一首首樂曲。一切都給人井井有條的感覺。穿著囚犯服裝的犯人在四處遊逛,一個個瞪眼看他,倒像是公園的遊客。很精緻的帶花邊的美術字,一行行描繪在四周的牆壁上,再不像過去那樣,隨便用白灰塗抹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改惡從善前途光明」幾句套話就算完事。而現在的口號卻如詩一般的句子:

  你是誰?

  這是什麼地方?

  你到這裡幹什麼?

  認真反省 踏實改造

  你的親人正等待著你

  花邊柔和,色彩豔麗,詞句感人,因而令他備感親切,和他剛從國外回到家鄉的心情一樣。

  是呀!「你是誰?」「你到這裡幹什麼?」

  逮捕他的警察,接收他的管教人員無不面帶笑容,一個個將他小心翼翼地傳交下去,好像在傳交一件易碎的貴重物品。凡是他見到的面孔都對著他笑。把他領到牢房的「班長」(現在還應該這樣稱呼吧)客氣得也像大酒店的服務生,打開房門,先請他進去,不同的是卻把他反鎖在裡面。

  這次做的夢的確像真的!當他手握著鐵柵欄向外張望時,鐵柵欄以它金屬固有的冰涼震撼了他。這股特殊的涼氣像蛇一般地從他的手掌直躥到心臟,在他心上咬了一口。

  時間卻過得像夢中那樣快。夢裡的時間是濃縮了的,或說是夢裡根本沒有時間(他暗地裡慶倖剩下的八年也許還是很容易過去的)。轉瞬之間便叫他出來提審,而審他的卻是昨天剛和他在鴻喜樓飯莊同桌吃飯的公安局長(應該由法院審判員來審的吧,但他的熟人裡面沒有一個是審判員,於是只好讓公安局長來擔當這個角色了)。

  提審的地方還是十幾年前那間破房子,局長座位後面的那堵牆已經裂開大縫,白雲在藍色的縫隙中掠過,其快無比。一絲絲風從外面悄俏吹來,可以聞到一股廁所的氣味。地面凹凸不平,濕漉漉的,似乎還飄浮著霧氣。十幾年來他沒有踩過這樣的爛泥地了,十分可惜從新加坡買的這雙意大利皮鞋(它一向以為只有在國外才能買到真正的名牌)。而公安局長卻很規矩地系著黑領帶,穿著整齊的制服,和銅佛一樣閃閃發光,毫不在意他自己和這環境的不搭配。

  「老趙呀老趙,這是咋搞的?」公安局長帶著笑意問他。

  哪有這樣審問的!他想他對審訊程序大概比公安局長還熟悉。這裡面有很多不對頭的地方,程序、人物、環境、背景等等,都亂七八糟,要不要將夢重新來做?審訊應該先從姓名年齡籍貫問起……

  但夢並不由他支配,它從容不迫地按照夢所會有的情節發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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