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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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輕輕地推開她的手,「這……這我不習慣。」 起風了。風徐徐地刮過水面,拂起她頰邊那一綹新月般彎曲的黑髮。這時,我才發現,她左腮靠嘴唇上方,有一顆令人惋惜的、如綠豆般大小的黑痣。 「你……也是壞人嗎?」停了一會兒,她有點尷尬地問我。 我不知怎麼回答,難堪地笑了笑。 我們相對無言。她又低下頭,微蹙著眉,像是為難地喃喃他說,「我說,我不願來看管你們……可那……」 我側著臉懷疑地看著她,她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是他們派來試探我的嗎?想到這裡,我的心抖了一下。 「班長,要沒別的事,我進去了。」 「哦,」她仿佛從自己的思索中驚醒過來,「你進去吧……」 停了很長時間,我們才聽見她抖抖索索地把門鎖上。 「什麼事?」大家好奇地問我。 我也不知是哪來的那麼一股狹隘得可笑的英雄主義,把剛剛的事情氣憤地說了出來。 「唔,唔……」老秦意味深長地點著頭。 「嗨!媽媽的!你石在真傻!吃了再說。」小順子撲到窗口。「喂——喬班長——」 她又嘩嘩地蹚回來,在窗外問:「啥事?」 「你不是有塊餅子吃?」小順子嬉皮笑臉地,「來,咱們給石在做了工作,他要吃了。」 「是嗎?」她高興地從被王富海打碎的那塊玻璃缺口把餅子遞進來。 「好了!」小順子捧著玉米餅到炕邊上,「來,咱們哥兒們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今日同飲慶功酒,甘灑熱血寫春秋』。來,這塊大一點,給石在;這一塊給李大夫……『多事先生』你還伸手呀?媽媽的!你別吃了,吃了事兒更多!……好,一、二、三、開始,吃!」 一口餅子細細地嚼完,慢慢地咽下去,人好像有了點精神,老秦問道:「小順子,你怎麼知道這個姑娘姓喬?」 「嗨!好嘛您哪!全團一枝花,武裝連的大美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大名叫喬——安——萍!」 「那麼,她是怎麼到這團場來的呢?」老秦又問。 「不知道是誰的小姨子,從老家跟著一塊兒來的,你別看她,打她鬼主意的可不少,包括咱們『連首長』在內。為啥叫她來看押咱們?這就是照顧,懂不懂?大田裡幹活苦得很,尤其是現在,看咱們多輕鬆,誰都知道咱們不會跑,背著一杆槍,樣子貨!」小順子滔滔不絕地說,「可這姑娘有點冒傻氣,一會兒跟著劉俊這幫人喊:『打倒、打倒……』一會兒又跟他們辯論:這是好人,那是壞人,還認真得不行,劉俊他們把她當玩意兒耍呢,瞧吧,遲早她要栽在這幫人手上……」 下午出工,看到水小多了。原來這個連隊地勢較高,大渠缺口沖下的水,只是從這裡漫過,就湧到東南方向的荒灘上去了。道路兩旁的深溝裡雖蓄滿了水,而道路上有的地段已現出了路面。通訊員騎著沒有備鞍子的、滿身泥汙的馬,在斷斷續續的泥濘的路上艱難地跋涉。路邊電線杆上的電話線,又開始嗡嗡作響。到底是負有特殊任務的武裝連隊,儘管遭到這樣的自然災害,但通信和電力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你為啥不一個人吃餅子?」走在路上,她悄悄問我。 我沒有回答。 「你倒是能做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她並不帶諷刺意味地說,「可你飯要吃飽,以後有了吃的,你就一個人吃。」 「哪來吃的?」我奇怪地問她,「每個人不就是一份嗎?」 「哦,那,那……」她吞吞吐吐地,並且靦腆地向我笑笑,又改變了話題,「他們說你文化很高,是嗎?」 「也沒多高的文化。」我謹慎地回答。我搞不清她的用意,她的笑靨和正在我腰側晃動的七九步槍怎麼也調和不到一起。 「我挺喜歡有文化的人。這裡的人,都野得很。」她好像還歎了口氣,「……他們愛糊弄人,欺負人……」 我像狐狸一樣小心別鑽入什麼圈套,默不作聲。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卻在一旁叫起來。 傍晚,我們聽見遠處尖厲的哨音,大隊收工了。在蒼茫的暮色中,幾個女戰士領著各自所帶的人馬,會合在連隊前面一棵歪歪扭扭的沙棗樹下。這時,安在語錄塔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團場「毛澤東思想廣播站」的「抓革命,促抗災」專題節目: 「……在這場抗災鬥爭中,表現最突出的有:武裝連女戰士喬安萍同志。當一名幹部家屬不幸被洪水卷走的時候,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共青團員——喬安萍同志,念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偉大教導,奮不顧身地沖到洪水前面,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壓倒一切的英雄氣概救出了階級姐妹的生命。對喬安萍同志創造的英雄業績,團場革籌小組決定給予記二等功一次……」 幾個女戰士圍著她雀躍歡呼,可她卻用一種羞愧得痛苦的眼光偷偷地瞄我,像暮色中閃爍的星星。 第二天,天氣仍然晴朗。天上的雨水好像全傾瀉盡了,太陽毫無遮攔地炙烤著大地。水已在昨夜全部退去,除了窪處還有積水,大地已顯出了它本來的地貌。那是一幅淒慘的景象。據我看,收成不但大部分無望,就是軍墾戰士——農工們的生活也馬上要面臨困難。可是,廣播站的高音喇叭,還不斷傳來師部、團部的動員。在一派豪言壯語後面,無非向農工說的是,不要指望國家的支援,要「寧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寨田」,並且竟像開玩笑一樣,把這場自然災害說成是「好事」。農工們在出工前列隊聽完這樣冷冰冰的鼓勵,其垂頭喪氣的程度,不亞于我們這些囚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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