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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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清新涼爽。從充滿氨臭的牢房出來,我頭暈目眩,腳步趔趄了一下。她在後面喊了一聲:「小心!」關心多於呵叱。這時,只要兩個平和的字眼,就能給人以溫暖。我心頭好過了一點,定了定神,才看到:災情的確是嚴重的。目之所及,不過是被淋得像一攤攤爛泥的土坯房和環繞房屋的東倒西歪的樹木;已經坍塌的房子,早已泡成了一堆堆淒涼的荒塚(我們那問土坯牢房沒有倒塌,簡直是不可解釋的奇跡)。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然而,天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絲雲彩;清晨的微風,在水面上吹起無數細碎的鱗波。大自然以萬物為芻狗,她並不以為這對人是一場災難,仍然到處炫耀她的美麗。我不覺歎息了一聲。 「咋哪?不好走嗎?」她以為我在歎行路的艱難,「來,讓我走前面。我路熟。」 紅潤勻稱的小腿,矯健有力地蹚到我前面。一圈圈美妙的弧形的漣漪,在小腿肚四周輕漾。這個印象,好像開始驅散籠罩在我心頭的烏雲。我感到一股青春的熱流在搏動,感到一種異性的美對我的刺激。我不由得挺起胸來——我也是個年輕人。 遠遠的,其他幾個女戰士都按條例規定走在「犯人」的後面或側面。惟獨她,背著槍,用一根樹枝在我們兩個「犯人」前面全神貫注地探著路。我突然產生異想:如果真有犯人在後面用鐵鍬這樣一劈…… 「喂,班長,」我想,我畢竟是個男人,「還是我走在前面吧。」 「不,」她沒有回頭,「你路不熟。這附近本來就有個好幾丈深的大水坑……」 「啊!——」 她的話沒有說全,就傳來一聲慘叫。七八十米的前方,有一個綠衣服的影子一晃,就沒入水面。 「不好!」我大喊一聲,扔下鐵鍬,奮力向前面奔去。跑了一大半距離,我也陡地滑進了大坑,接著,我換用自由式的泳姿遊到出事地點。這時,一片婦女的長髮像水藻似的正在水面飄浮著,我一把抓往它,再游三四米,就爬上她原來滑下去的斜坡,把她拖了上來。 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婦女,穿著一身補著補丁的綠軍服,雙目緊閉,臉色鐵青,一頭水淋淋的亂髮劈頭蓋臉,兩隻枯瘦黧黑的手緊緊抓著兩團污泥。我不能把她放到水裡,只得抱著她蹲在水面上。 「啊呀!真虧你!」女班長氣喘吁吁地跑來,「這是劉連長的愛人。她大概是回來給娃娃拿尿席子的,咋辦?咱們把她抬到羊圈去吧。喂——喂——」 她招呼來幾個女戰士,那群「犯人」仍留在遠處,莫名其妙地向我們這邊瞧著。 這就是「連首長」夫人!我看到了我們生活條件的普遍貧困,那樣一位威風凜凜的人物,家庭生活也不富裕。我那還沒有完全泯滅的善意,又不自覺地萌生出來。 「先急救吧。」我說,「從這裡蹚水到羊圈,至少要蹚半個多鐘頭,到那裡,人也完了。你把李大夫李方吾叫來。他有辦法。」 「好,好……」她信任地對我連連點頭,其中不無親切之意,「李方吾——李大夫——你過來——」 李大夫跌跌撞撞地在水裡蹚過來,略施小技,不一會兒「連首長」夫人就蘇醒了。 「啊呀!大妹子呀!我這趟可過了次鬼門關呀……」「連首長」夫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那死鬼不顧家呀!就知道幹他媽的革命呀!革得他媽的家裡都死光他也不管呀……」 「好了,嫂子!好了,嫂子!……」她噘著豐滿的嘴唇,像哄孩子似地勸慰著;用滾圓的、長得很好看的手指替「連首長」夫人理順頭髮,「好了,嫂子!人家連長幹的是革命,是國家大事,別怨他……」 這一上午,就因為出了這件大事而在忙亂中過去了,誰也沒有幹一鐵鍬活。我們輕鬆地回到牢房。但一坐下來,就感到饑腸轆轆,玉米餅都吃完了,只得無精打采地爬上炕,靠在潮濕肮髒的被褥上。 一會兒,門又輕輕開了,她忸怩不安地站在門口。我們都抬起頭,滿懷希望地盯著她,看她是不是給我們帶來了中飯。 「石在,你出來一下,」她招呼我。眼裡閃耀著羞澀的光澤。 「什麼事?」我跟她走到牆角,問她。 「給。」她拿出一塊用印著花貓的小手帕包著的玉米餅。 「就一塊嗎?」我瞥了一眼。 「就一……一塊。」她訥訥地,臉好像一直紅到了頭髮根。 「這一塊,我們十個人怎麼分呢?」 「就給你的。這是我的一份。你一個人吃。」 「哼哼,」我冷笑著,「你以為我一個人當著他們那麼多雙眼睛能吃得下去嗎?」 「你就在這裡吃,吃了再進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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