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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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啥?」炕上的人,除了「多事先生」全一骨碌翻身坐起來,原來他們也被「多事先生」吵醒了。 「怎麼可能?剛剛他還是好好的。」「殘渣餘孽」說。 「是死了呀,」李大夫帶著恐懼的哭音,「剛剛……我早知道……」 「啥『剛剛』!」小順子喊道,「現在是啥時候了,還『剛剛』,天都快亮了!醫生為啥不來!媽媽的!醫生為啥不來?!媽媽的!」 我們這才從夢裡清醒:醫生為什麼不來?!現在離王富海走時起碼過了四個小時。 我們又一齊圍到宋征身邊。馬力不信似地摸摸他的鼻子,又摸摸他的胸口,頹喪地說: 「就是,心口都冰冰涼了。」 死了。生與死的界線只此一步。早上出工的時候,小老頭還腆著大肚子,自得其樂地、晃晃悠悠地扛著鐵鍬,對我說,勞動就是好,現在他吃得香了,肚皮小了,老婆對他不滿的煙也戒了,還學會了打爐子打炕;他深刻領會了毛主席要幹部參加勞動的偉大意義;他還能再活二十年,緊跟毛主席幹革命……還沒走到橋頭,他就被喊了回去。而現在,他的「心口都冰冰涼了」。 「嗚嗚……」「殘渣餘孽」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他是個好人啊……嗚嗚……是個好人啊,說我是反革命還差不多,他是不會反的呀……嗚嗚……」 「殘渣餘孽」在軍閥的槍械所做了十幾年工,集體加入過國民黨,解放後一直在這個農場的機修廠幹活。有人嫌他歷史上有污點,藉故降了他一級工資。他跑去找宋征。宋征一個電話,那人只得乖乖給他複了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那人一躍成了「革命大聯合」的小頭頭,就把他送來武裝連關迸牢房。罪名是「和宋征搞第三次國共合作」。 他的悲哀,是真摯的。 「嗚嗚……宋副師長死得冤啊。嗚嗚……宋副師長死得不明不白啊。嗚嗚……」 看到一個身經百戰的、軍齡黨齡比我年紀還大得多的人,一個踏踏實實、平易近人的老革命,就這樣被一群無知的人、尋開心的人、有野心的人踢來打去,還不知用什麼方法致了內傷,終於死在這淒風苦雨之夜,死在一片洪水之中,死在一群陌生的「犯人」之間,而且死前連口乾淨水都喝不上,死後家屬又無法撫屍,只有一個「國民黨殘渣餘孽」為他致悼詞,為他鳴冤叫屈,我也不禁潸然淚下了。想起他彌留時的囈語,看到這樣一個老革命在死前的昏迷中仍這樣虔誠、真摯,不敢對施加於自己的淩辱表示一點異議和懷疑,我更感到自己像蟲蟻一樣地渺小和無力,更對淩駕於我之上的這種恐怖力量敬畏如神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蹲在屍體旁的老秦忽然握起拳頭,用嚴肅的眼光對我們掃了一遍,說:「對的!他死得有問題。李大夫,你說呢?」 「事情是明擺著的啦!」李大夫歎了口氣,「不過,現在有什麼辦法?到處都整死人,有冤無處訴啦。你我都朝不保夕,生死未蔔呀!」 天更亮了。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可以看出今天是個晴天。在屋簷下躲過暴雨的麻雀又很落寞、很寂寥地喳喳叫了。晨光從噴著紅紅綠綠的圖案的玻璃窗外一點點滲進來,但人們的臉並沒有因此而開朗,一個個還是滿布愁雲慘霧。現在已可以看清:宋征皺著眉,睜著眼,嘴角向上,露出一種猙獰的笑容。老頭活著的時候,對人總是和和氣氣的,死以後倒現出一副可怕的面孔。我抽出他的枕巾,蓋住了他的臉。 「同志們!」老秦在炕上站起來,又恢復了他夙常那種演員的姿態,手往下一劈,並且奇怪地把我們稱為「同志」,說:「我們要永遠記住這一天,以後,忘記了今天就等於背叛!」 而正在這時,外面又嘩嘩地響起蹚水聲。他又急速把手一揮:「散開,快散開!各就各位!」我又趕緊退回窗前。 嘩啷,鎖打開,槍托一砸門。「連首長」劉俊穿著高腰雨靴,拿著一根削得筆直的樹枝跨了進來。王富海跟在後面。他端著槍,光著腳,沾滿泥汙的綠軍褲一直卷到大腿根上。 「嗯,很好!人都在。」劉俊兩眼把牢房一掃,誇獎了我們一句。他身材高大健壯,要不是前額略嫌低狹,還算得上是英俊魁梧的。他是一九六五年從公安部隊復員的禹!班長,現在已經是這個不戴帽徽領章的武裝連的「連首長」了。 「這場自然災害,對我們每個人都是場考驗……」 「報告連長:宋征死了。」只有小順子有膽量打斷他的話。 「啥?」他像是吃了一驚,臉陡地陰沉下來。「咋死的?嗯?」他氣洶洶地跨到炕邊,掀起枕巾看了看,「咋死的?嗯?李方吾,你說!」 「這個,這個……」李大夫嚇得嘴唇發抖,「這個……我……」 「報告連首長,」小順子眨眨眼睛,「他昨天回來到處喊疼,頭疼、心口窩兒疼、肚子疼……」 「誰問你啦!」劉俊瞪了小順子一眼,「你說,李方吾。你是醫生。」 李大夫還是抖得說不出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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