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土牢情話 | 上頁 下頁


  「……好大的西瓜呀……甜呀……甜……」他的呻吟逐漸清晰起來,「好大的皂角樹……西瓜呀……龜兒子,真安逸……浮唦、浮唦,我會狗刨……看哪個先到……安得兒逸喲,麻得兒甩……扁豆架下羅,喵兒!來,來,我們幾個藏貓貓……猜崩殼!猜崩殼……剪刀、石頭。布……」

  奇怪。他的呻吟,給我描繪出了一幅美麗的巴蜀田園風光:在溶溶的夏日裡,在翠蔓綠樹之間,一群光著屁股的四川娃兒在池塘裡嬉戲。他們一會兒浮水,一會兒在岸上捉迷藏,又偷偷摸到瓜田裡,抱回一個大西瓜,圍坐在皂角樹的濃陰下猜崩殼兒:「剪刀、石頭、布!」

  「剪刀、石頭、布!剪刀、石頭、布!……我得囉,我得囉!」呻吟變成歡呼,又慢慢低弱下去,並且竟可笑地捏起細嗓唱開了四川童謠:「天老爺,莫下雨,保佑娃兒吃白米!……天老爺,嗯……莫下雨……保佑,嗯……」

  我覺著腮邊冰涼,一滴淚水不知什麼時候滾落出來。

  「毛主席呀!毛主席……我要見見你呀……見見你……我沒有反你呀……忠於你……」

  呻吟更清晰了,而且具有邏輯性。為了測試他的神智,老秦趴在他耳邊學四川話問他。

  「宋副師長,宋副師長,你啷個到北京去唦?你做啥事到北京去見毛主席老人家唦?」

  「降落傘唦,降落傘……我嘟——下,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

  這時,外面響起嘩嘩的蹚水聲。有人來了。

  乒!嘩啷啷啷。玻璃被打碎一大塊。

  「不許動!誰動就打死誰!」

  從玻璃缺口,慢慢試探性地伸進一根烏黑的鐵銃——槍!

  死的沉默。

  烏黑的槍口向牢房裡掃描了一遍,我們每個人都感到子彈好似從胸膛頂了進去。

  「喂,王班長,工富海。」小順子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先打招呼,「宋副……哦,三反分子宋征快玩完兒哪!媽媽的!你們要不趕緊想辦法,專政就專不成啦!」

  「人都在不在?」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害怕,王富海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人一個不少,可你們要不快叫醫生來,馬上就要少一個啦!」

  「你們這裡不是有個醫生嗎?」停了一會兒,王富海問道。

  「報告班長,」李大夫知道指的是他,「可是這裡又沒有亮,又沒有藥,連水都沒有一口,叫我怎麼辦?班長,連裡有醫生,醫務室設備還是不錯的,他要是死了,這個,這個……責任可不輕呀!」

  那時,給這個武裝連隊配備了軍醫。外面的王富海顯然在猶豫,幾分鐘以後,他恢復了往常那種嚴厲的口氣:

  「小順子,你把人看好,少一個就找你!我去請示連首長。」

  「行呀,行呀!媽媽的!只要你把醫生找來,少一個我把腦袋割下來給你當夜壺使。媽媽的!」

  王富海嘩嘩地走了。一股清涼的、甜絲絲的夜風從王富海打破的玻璃缺口吹進來,小順子撲到缺口旁,暢懷地呼吸著。我也下了炕,蹚水走到窗前。

  夜空,出現了點點膽怯的星光,黃黃的,一閃一滅。一片鋼青色的浩渺的水,一直伸展到深奧莫測的濃黑的夜幕裡。我們這間孤獨的牢房,像一條擱淺的破船,沮喪地被圍在一片汪洋中間。幾聲清脆的蛙鳴,又引起我對媽媽的思念:那一條鋪著碎磚的小路,那一堵殘破的頹垣。這麼大的雨,家裡的房子會漏的吧?要是媽媽病了,誰來給老人家做飯呢?媽媽常常催我:「快三十的人了,該找個對象成家了。要是我病了,誰來給你做飯呢?」媽媽擔心的,只是沒人給我做飯,倒不是她沒人服侍。平時,她老人家一分一分地節省,總想摳下一點錢給我結婚。但是,在省城裡要養活兩口人,水要錢,電要錢,房要錢,五十多塊錢的工資,維持下來已勉為其難了,結婚,又怎敢妄想呢?蹉跎至今,形單影隻,連女朋友都沒有找過,青春,就在刻苦的自我改造和勤勤懇懇的工作中悄然流逝了。

  現在,又被不明不白地送到這個死地,在暴雨下經歷了一次煉獄的火,想到馬克思在《資本論》裡抨擊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引用的一位法學家的話,「一個人為了一個罪,在一生中數次受罰,這不能不說是驚人的」,不禁憤憤不平起來。再想到剛剛經歷和現在還籠罩在頭頂上的險惡,更是不寒而慄;對自己、對人,都產生了憂慮、絕望和恐懼。媽媽過去常誇我心軟,是個善良的孩子,不知怎麼,我現在覺得我的心突然變壞,變硬了……

  這窗前多好。這裡沒有氨臭,這裡的空氣甜絲絲的……這裡有夜空……這裡閃爍著星光。星光逐漸近了、大了,星光中有媽媽的臉……媽媽提著小木桶,在鋪著碎磚的小路上蹣跚……

  我就這樣站在窗口睡著了。

  「多事!多事!多事!……」

  突然,「多事先生」在夢中大叫起來。我揉揉眼,才發現肮髒的玻璃上透過了微微的晨曦。我的頭腦發脹,兩腿酸麻,只得仍疲乏地靠在牆上。

  「唏……唏……」這次不像是「多事先生」,我看見李大夫在炕上躬著腰,顫顫巍巍地不知在摸索什麼。

  「怎麼哪,李大夫?」

  「唏……唏……他死了呀……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