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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接下來牛鬼蛇神們便討論起我看到的那些帶血的物件。亂七八糟雜亂無章,什麼軟性材料都有,有經驗的人士認為這對他們來說倒是件新鮮事。據他們說,一般婦女都用布縫製成一條專用的帶子常備著,「身子來了」就在帶子上墊上草紙夾在陰部,他們還誨人不倦地用火柴棍在泥地上給我勾畫了幅草圖,讓我明白哪根布繩跟我們男人的褲帶一樣縛在腰上,帶子又怎樣與腰上的布繩相連,草紙墊在什麼地方以及怎樣使用等等,等於給我上了一堂婦科知識課。我一邊聽一邊覺得女人的生活比起男人來既複雜又麻煩,怎能讓婦女跟男人一樣勞動?

  但他們說新社會的勞動婦女有權每月享受一次叫「例假」的三天假期,這就是對勞動婦女的照顧。我點點頭說這還算是人道主義。而他們又說勞動婦女雖然享受到「例假權」卻喪失了起碼的講究衛生的權利,因為「抓革命」抓得社會上連草紙也供應不上了,如今只有上山下鄉的女「知青」回城探親能帶些草紙來,農場農村的普通婦女只好手頭有什麼就用什麼。那醫用繃帶肯定是醫務室的小王小李撂下的,除了她們,別的女人哪有那樣方便?

  說到這裡,「走資派」忽然皺起眉頭說應該揭發檢舉,這是一種嚴重的假公濟私行為。醫用繃帶屬￿國家財產,怎能讓個人隨便拿去墊月經帶?小王小李從護士學校畢業分配到農場,當年是他批准轉正的,現在卻一個個參加了「造反派」,可恨可恨,「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歡快的氣氛一眨眼就變得非常氣憤而嚴肅,牛鬼蛇神一個個咬牙切齒,用當時的話說是「露出了他們的真面目」,果然不僅是老虎而且還活著。原來任農場政治處主任的「叛徒」深思地說要好好研究研究,從這裡我們可以「找到一個突破口」。

  那間廁所是「革幹」和「頭頭」們專用的,如果發現他們的家屬用印有「最高指示」或偉大領袖照片的報紙當草紙,就是非常嚴重的政治事件,可以與「惡毒攻擊偉大領袖」聯繫起來,當時為這事被槍斃判刑的男男女女可不少。這個創意很快得到號稱為「叛特反資」的牛鬼蛇神們的響應,個個都讚揚此計大妙大妙!

  可是誰去發現用印有領袖頭像或「最高指示」的報刊書籍當月經紙的「惡攻」罪行呢?當然只有我才有這個機會。於是「叛特反資」們一齊動員我去「收集材料」,說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務」,「文革」是一場深刻的「政治鬥爭」,我作為一個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應該積極投身到這場運動中來將功贖罪,為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作出應有的貢獻。我遲疑地問這種事情是不是太下流?「叛特反資」一致說「政治鬥爭」就要這樣不擇手段,你沒看見他們把我們整得遍體鱗傷?

  這說明他們執行的是「形左實右的反動路線」,我們和他們之間已經是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必須下定決心排除萬難把「無產階級專政政權」奪回來。他們東一嘴西一嘴七嘴八舌說了許多,我一時也不能領會得很深刻。總而言之這個任務非常光榮,接受它就是接受「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洗禮」。「走資派」還許願說等他們將失去的權力奪回來以後,要把我當作「人民內部矛盾」看待。

  一個難題解決了又來了個更大的難題。我不參與他們的「政治鬥爭」就是不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是不忠於「無產階級專政」,而參與政治鬥爭的第一個光榮任務竟然是去檢查月經紙!我不知道帶血的報紙是什麼東西還可以接受,知道了它的來龍去脈真有點不堪人B。但原政治處主任即「叛徒」用深沉的炯炯目光盯住我說,這可是對一個右派分子的政治考驗,不要看那些「造反派」現在張牙舞爪,對你還假惺惺地表示信任,但他們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必將取得最後勝利,大好河山仍然會回到無產階級革命幹部手裡,孰去孰從,希望我三思。

  原政治處主任不愧為政治處主任,擅長于做思想工作,口齒伶俐引經據典,富有邏輯性及說服力。見我低著頭不作聲以為我默許了,於是教給我具體的步驟方法:第一步,查看女廁所內有沒有這種月經紙,如沒有,下一步就密切注意哪家的家屬上了廁所後留下這種東西,如果有了,就能夠肯定是那個婦女使用的。然後我把它撿回來交給他們,由他們寫揭發信向更高一級的「軍管會」檢舉。到時候月經紙是重要的物證而我是一個重要的人證,被月經站汙的領袖頭像和我一起將呈堂證供。

  我必須挺身而出堅決捍衛偉大領袖,將那個罪該萬死的「革幹」家屬送去槍斃,株連著那個「革幹」也就被拉下了馬,這是我千載難逢的立功機會!一番話既是戰鬥動員又是戰鬥佈署,與當時流行的「反特影片」如出一轍,聽得我五臟翻騰全身發冷。沒想到人心如此險惡複雜,政治鬥爭這麼殘酷肮髒,還不如待在勞改隊安穩。

  第二天清晨我扛著鐵鍬掃帚昏頭脹腦走進女廁所,果然有不少月經紙在等候我檢查,果然與往常一樣多數用報紙當草紙。這又給我增加了一條學問:從用什麼材料代替草紙上可以推測出這位婦女的生活水平,也就是她在農場的社會等級。知道了血污的報紙是做什麼用的我竟生出一絲憐憫,哪個婦女樂意把這樣硬的紙夾在兩腿之間?來回走幾趟肯定會被磨得表皮出血。

  我鏟出糞便時稍稍留意了一下,血污的報紙上並沒有什麼「最高指示」或領袖頭像,可見得革命婦女的謹慎小心與對偉大領袖的熱愛虔敬。但報紙上不論是新聞還是文章,連篇累續都有「為人民服務」,幾乎每隔一兩行就會出現這五個字。當時規定毛主席語錄在報紙上全部要用黑體字印刷,「為人民服務」雖然是毛主席的話,可是在文章中這五個字並沒有用黑體字排版,這能不能算作是「最高指示」拿去檢舉揭發?我盯著「為人民服務」頗費了番思量,看來牛鬼蛇神們的「突破口」很難找到,我立功贖罪的機會也很渺茫。那時,打人的人民與挨打的人民都和鄉下老太婆念誦「南無阿彌陀佛」一樣同唱「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服務」就這樣被月經的血污所浸泡。

  我打掃廁所從來沒有噁心過,這天早晨卻忽然對著帶血的「為人民服務」嘔吐起來。

  人同,你叫我怎能憐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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