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靈與肉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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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所在的這個偏僻的農場,是像一潭死水似的地方,領導對正確的東西執行不力,對錯誤的東西貫徹得也不積極,儘管有「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壓力,但秀芝也能像一株頑強的小草一般,在石板縫中伸出自己的綠莖。她養的小動物們,就和在魔術師的箱子裡一樣,繁殖得飛快。「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果然,一年以後,他們的生活就大變了樣。他們的工資雖然還是那樣微薄,但是已經能豐衣足食了。 秀芝真有逆轉社會發展規律的本領,在別人高喊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時候,她在他們家裡完成了自然經濟對商品經濟的復辟。一切都是從秀芝手裡生產出來的。她收工回來,雞、鴨、鵝、鴿子也都跟著她回來。女兒清清背在她背上,雞鴨鵝圍在她腳下,鴿子立在她肩頭;柴禾在爐膛裡燃著,水在鐵鍋裡燒著,她雖然沒有學過「運籌學」,可是就像千手觀音一樣,不慌不忙,先後有序,面面俱到。 這個吃紅苕長大的女人,不僅給他帶來了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家庭溫暖,並且使他生命的根須更深入地紮進這塊土地裡,根須所汲取的營養就是他們自己的勞動。她和他的結合,更加強化了他對這塊土地的感情,使他更明晰地感覺到以勞動為主體的生活方式的單純、純潔和正當。他得到了他多年前所追求的那種愉快的滿足。 董副主任宣佈他的問題得到改正的那天,當他開好證明,又從財務科領出按政策規定給他補助的五百塊錢回到家,把經過原原本本告訴秀芝時,秀芝臉上也放出了奇異的光彩。她在圍裙上擦乾淨手,一張張地點著嶄新的鈔票。 「喂,秀芝,從今以後我們就和別人一樣了!」他在屋裡洗臉,朝小伙房裡的秀芝高興地叫道,「喂,秀芝,你怎麼不說話?你在幹什麼?」「啷個搞起的喲!」秀芝笑著說,「我數都數不清囉!數了好幾遍,這麼多錢!」「哎呀!你這個人真是……錢算得了什麼?值得高興的是我在政治上獲得了新生……」 「啥子政治新生、政治新生!在我眼睛裡你還是個你囉!過去說你是右派,隔了大半輩子又說把你搞錯了;說是把你搞錯了,又叫你二天莫再犯錯誤,曉得搞的啥子名堂喲!到底是哪個莫再犯錯誤囉!我們過去啷個子過,二天還啷個子過。有了錢才能安逸。你莫吵我,讓我再好好數數。」 是的,比他小十五歲的秀芝從來沒有把他看得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她永遠保持著莊稼人樸實的理智。什麼右派不右派,這個概念根本沒有進入她小小的腦袋。她只知道他是個好人,老實人,這就夠了。她在幹活的時候常跟別的婦女說:「我們清清她爹可是個老實巴交的下苦人,三腳踢不出個屁來,狼趕到屁股後頭都不著急。要是欺負這樣的人,真是作孽,二輩子都要背時!」是的,秀芝愛錢,平時恨不能把一分錢鎳幣掰成兩半花。區區五百塊錢,也就使她大大地滿足了,使她的手指顫抖了,使她眼裡閃出喜悅的淚光。 可是,當她知道他父親是個有錢的「外國資本家」時,卻沒有提一個錢字,只是叫他多帶些五香茶葉蛋去給父親吃。她常常對只有七歲的清清教育道:「錢只有自己掙來的花得才有意思,花得才心裡安逸。我買鹽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我賣雞蛋得來的錢;我買辣子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我割稻子得來的錢;我給你買本本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我加班打場得來的錢……」她沒有什麼抽象的理論,沒有什麼高深的哲理,然而這些樸素的、明白的、心安理得的話語,已經使他們家庭這個最小的成員也認識到:勞動是高貴的;只有勞動的報酬才能使人得到愉快的享受;由剝削或依賴得來的錢財是一種恥辱! 秀芝不會唱歌。清清滿月時,他們一家三口乘進縣城的卡車到全縣唯一的一家照相館去照了一張「全家福」。縣城的街上有賣冰棍的,拖長了嗓子喊著:「冰——棍!冰——棍!」以後,「冰——棍」就成了秀芝的催眠曲。她一面拍著清清,一面學西北人的口音輕輕地唱著:「冰——棍!冰——棍!……」那單調的、悠遠的而又如夢幻般甜蜜的歌聲,不僅把清清引入夢鄉,也使在一旁看書的他感到一種樸拙得近於原始的幸福,進入一種純粹的美的境界。 王府井大街上也有賣冰棍的,但是他們不喊,坐在鋪子裡板著面孔,這多沒有意思!他思念那如夢幻般甜蜜的催眠曲,思念那抱著「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樂觀精神的笑靨。不,他不能呆在這裡。他要回去!那裡有他在患難時幫助過他的人們,而現在他們正在盼望著他的幫助;那裡有他汗水浸過的土地,現在他的汗水正在收割過的田野上晶瑩閃光;那裡有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女兒;那裡有他的一切;那裡有他生命的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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