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靈與肉 | 上頁 下頁


  在昏黃的燈光下,他悄悄地端詳姑娘。她並不漂亮,小小的翹鼻子周圍長著細細的雀斑,一頭黃色的、沒有光澤的頭髮。神情疲憊,面容憔悴。不知怎麼,他對她產生了深深的憐憫,於是倒了杯水放在木箱上說:「你喝吧,走了那麼遠路……」她抬起頭,看到他誠摯的目光,默默地把一杯水喝完,體力好像恢復了一些,就跪上炕疊起了被子,然後拉過一條褲子,把膝蓋上磨爛的地方展在她的大腿上,解開自己拎來的小白包袱,拿出一小方藍布和針線,低著頭補綴了起來。她的動作有條不紊,而且有一股被壓抑的生氣。

  這股生氣好像不能在她自身表現出來,而只能在經過她手整理的東西上表現出來似的。外表萎頓的她,把這間上房略加收拾,一切的一切都馬上光鮮起來。她靈巧的手指觸摸在被子、褥子、衣服等等上面,就像按在音階不同的琴鍵上面一樣,上房裡會響起一連串非常和諧的音符。

  突然,他想起了那匹棕色馬,心裡頓時感到一陣酸楚的甜蜜。他覺得他不僅早就認識了她,而且等待了她多年。一種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心蕩神移的感覺襲倒了他,使他不能自製地跌坐在姑娘旁邊。他兩手捂著臉,既不敢相信他真的得到了幸福,擔心這件僥倖的事會給他帶來新的不幸,又極力想在手掌的黑暗中細細地享受這種新奇的感情。這時,姑娘停住了手中的針線。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個能依託終生的人。她對他竟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非常自然地把手輕輕地搭在他傴僂著的脊背上。於是,兩個人就坐在鋪著破麻袋的炕沿上,一直唏噓地說到天明。

  秀芝原來是四川人。那幾年,天府之國搞得連紅苕都吃不上,饑餓的農民不得不大量外流。姑娘們還比較好辦,在外地隨便找個對象就嫁了出去。一個村裡只要有一個姑娘在外地成了家,就一個一個提攜家鄉的姐姐妹妹。這樣,成串成串的姑娘就拎著她們可憐的小包袱離開巴山蜀水,闖出陽平關,越過秦嶺,穿過數不清的長長短短的隧道,往陝西、往甘肅、往青海、往寧夏、往新疆去奔她們的前程。家裡能緊得出錢的就買張車票,沒有錢的就一站一站偷乘火車。她們的小包袱裡只包著幾件補綴過的衣服,一面小圓鏡子和一把木梳,就靠這些裝備,她們把自己美麗的青春當作賭注,押在這個人生的賭場上。她們也許會贏來幸福,也許會輸個精光……

  在靈均這個地區的農場,早就風行這種八分錢的婚姻。沒有結婚的小夥子和老光棍們,付不起娶當地姑娘的彩禮,就去求四川來的婦女。這些四川婦女都像是隨身帶著一遝子人事卡片,她們隨便想出一個,只要一封信回去,就召之即來,來之能婚。秀芝就是被召來的一個。她來找的是七隊一個開拖拉機的小夥子。但等她揣著大隊的證明,風塵僕僕地一站一站挪到這個農場,小夥子卻在三天前翻了車,不幸身亡了。她連火葬場都沒有去,也不必去,誰也不欠誰的情。她也不好意思到那一個同鄉家裡去,她知道那個同鄉也很困難,丈夫是個殘廢,結婚第二年就生了個孩子。她只得呆呆地坐在七隊的馬圈前面,像日晷似的看著自己慢慢移動的影子。

  「郭蹁子」中午提著水壺回馬圈灌開水,知道了她的情況,就把一群馬扔在草場上,挨家挨戶地為她尋找出路。七隊現在只有三個單身漢子,他們一個一個到馬圈前面觀看了一番,可是這個身體乾瘦的矮個子姑娘引不起他們的興趣。最後,「郭蹁子」想起了已經有三十四五歲的靈均。

  他就是這樣結的婚。這就是他的羅曼史!「『老右』結婚了!」這在生產隊竟成了大事。這些疲於「抓革命」的人也樂於從派性糾纏中暫時解脫出來,全都對這個從來也不屬￿哪一派的、對誰也沒有損害的、一直老老實實的「促生產」的「右派分子」表示了同情。人畢竟是有人性的,他們在給靈均的溫暖中自己也悄悄地感到了溫暖,覺得自己還沒有在「損失最小最小」的革命中損失掉全部的人性。他們有的給他一口鍋,有的給他幾斤糧,有的給他幾尺布票……而且又由一個年輕的獸醫發起:每家送五毛錢,給他湊出一筆安家的基金。甚至支部會議上也出現了自「文化大革命」以來從未出現過的統一,一致通過了一項決議——

  按制度給了他三天婚假。人,畢竟是美好的,即使在那黑暗的日月裡!他們倆就靠人們施捨的這點同情開始建立自己的家庭。

  秀芝原來是個樂觀的、勤快的女人。她只在家鄉壩上的小學讀過兩年書,不能對生活抒發出詩意的感受。她來的第二天晚上,放映隊在曬場上放映了《列寧在一九一八》。從此,華西裡的一句臺詞就成了她的口頭禪。「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她老是笑嘻嘻地這樣說。她生得細眉小眼,一笑起來,眼睛會眯成一條像月牙兒似的彎彎的細縫,再配上她那兩個小小的酒窩,倒也有一種特別的動人之處。

  靈均放馬,白天不在家。她一個人在中午頂著烈日又和泥又掌模子,脫了一千多塊土坯。然後,把曬乾的土坯一車車拉回來,在他們門前圍起三面圍牆,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她突然劃出了十八平方米土地歸自己使用。她說:「在我們老家,家家門口都有樹,哪有出門就見天的囉!」於是,她又在野地裡刨了兩棵碗口粗的白楊樹,以驚人的力氣拖了回來,栽在院子的兩邊。院子圍好,她就養開了家禽。她養雞、養鴨、養鵝、養兔子,後來又喂了幾對鴿子,在人們中間博得了個「海陸空軍總司令」的外號。國營農場不許工人自己養豬,這是她最大的遺憾,她常躺在枕頭上對靈均說,她夢見她養的豬已經長得多大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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