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靈與肉 | 上頁 下頁


  現在,經過了三十年漫長的歲月,經過歷史上任何三十年都從未容納過的那麼多變故,這個父親卻突然回來了,並且還要把他帶到國外去。整個事情是那麼不可思議,以致他都不能完全相信坐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親,坐在他父親面前的就是他自己。剛剛,有父親的女秘書密司宋打開貯藏室給父親拿衣服的時候,他看見大大小小的箱子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旅館商標:洛杉磯的、東京的、曼￿的、香港的,還有美國環球航空公司印著波音747的橢圓形標簽。從這個小小的貯藏室裡掀開了一個廣闊的世界。而他呢,只不過是在三天前得到領導轉來的國際旅行社的通知,經過兩天兩夜汽車和火車的顛簸才到這裡的。他提來的灰色人造革提包放在長沙發的一角。

  這種提包在農場還算是比較「洋氣」的,但一到這間客廳也好像忸怩起來,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提包上面放著他的尼龍網袋,裡面裝著他的牙具和幾個在路上吃剩下來的茶葉蛋。他看著那幾個詫異得咧開了嘴的、畏縮地擠在一起的茶葉蛋,想起臨走那天晚上,秀芝還叫他多帶些茶葉蛋給父親吃,不禁苦笑了一下。前天,秀芝一定要帶著清清到縣城的汽車站去送他。自他們結婚,他還沒有離開過農場,他這次遠行簡直成了他們小家庭的一次劃時代的壯舉。

  「爸爸,北京在啥子地方?」

  「北京在縣城的東北邊。」

  「北京有好多好多縣城大嗎?」

  「有好多好多縣城大。」

  「有馬蘭花?」「沒有。」「有沙棗子嗎?」「沒有。」「唉——」清清像大人似的長歎一聲,用手托著下頦,顯得非常非常失望,她認為好地方是應該有馬蘭花和沙棗子的。

  「傻丫頭,北京可是個大地方咧!」趕車的老趙逗她,「你爸爸這回可要遠走高飛!說不定要跟你爺爺出國哩。是不是,許老師?」秀芝蜷著腿坐在老趙背後,向他微微一笑。她沒有說話,但僅僅這一笑,就表現了她的信賴和忠貞。她不能想像他會到別的國家去,就和清清不能想像北京有多大一樣。

  車轍交錯的土路坎坷不平,牲口在上面顛躓地踏著碎步。路北邊是一片整齊的條田,路南邊,在霧靄朦朦的遠方,就是他原來放馬的草場。這裡的一切都像是有股磁性的吸力,三匹馬拉著一輛車也顯得那麼費勁。是的,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綿綿不盡的回憶,要離開它們了,他陡然感到更加親切。他知道三棵緊挨著的白楊後面,有一棵粗壯的沙棗樹。他下車折了一枝,幾個人在車上一顆顆地吃起來。

  這是西北特有的酸澀而略帶甜味的野果,六〇年饑荒的年代,他曾經靠這種野果度日。很多年沒有吃了,現在吃起來卻品出了一種特別令人留戀的鄉土味,怪不得清清要問北京有沒有沙棗呢!「她爺爺保險沒有吃過沙棗!」秀芝把核吐到車外,笑著說。這是她發揮了最大的想像力來想像這個從國外回來的公公了。

  其實並不需要想像,父子兩人是如此相似,就是秀芝在街上碰見也會認得出來的。兩個人都是細長的眼睛,線條纖細的、挺直的鼻樑,輪廓豐滿的嘴唇,甚至舉手抬足之間都表現出基因的痕跡。父親並不顯老,雖然膚色和兒子一樣黝黑,但那一定是有洛杉磯或是香港的海濱浴場上曬出來的,一點也不憔悴。父親仍然是那樣講究,那樣注意儀錶,頭髮儘管花白卻一絲不亂,手背上雖然出現了老人斑,但指甲卻修剪得十分光潔。茶几上,在精緻的咖啡杯周圍,散亂地放著三B牌煙斗、摩洛哥羊皮的煙絲袋、金質打火機和鑲著鑽石的領針。他怎麼會吃過沙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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