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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36

  睡到中午,我被一個組長叫醒了。這個組長就是頭一天領我們出工的那個面目陰沉、總像是鬱鬱寡歡的農工。他簡單地告訴我,謝隊長叫他套上毛驢車送我到場部去,帶上自己的鋪蓋,大概是春節期間場部忙,要我去幹幾天活。

  我匆匆爬起來。鋪蓋沒有什麼難收拾的,一卷就行了。我去馬纓花家拿她給我做好的鞋,推推門,她還睡著哩。沒關係,回來再穿吧,我腳上這雙棉鞋還能湊合穿幾天。那個組長又給了我四個稗子面饃饃,說是謝隊長叫他去伙房領的,讓我帶著路上吃。我和他坐上毛驢車,顛躓著向場部跑去。

  我還是頭一次到場部。場部不過比我們一隊大一點,有幾幢磚瓦房,還有一個糧食加工廠,一個比較大的商店。我還看到一個拖拉機站。車庫外面有兩個銀色的油罐,橫臥在雪地上。那個組長趕著車,把我送到一間辦公室前面。「籲——」他吆喝毛驢停下來,回過頭對我說,「就這達兒,你把鋪蓋拿進去吧。」

  屋裡已經有了五個人,看樣子全是各個隊抽調來的農工,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蹲在地上,身旁都放著自己的行李。見我進來,也不跟我搭話,各自埋頭想自己的心思。不知怎麼,我突然感覺到室內有一種不祥的氣氛,我不安地望望窗外,那個組長早把毛驢車趕走了。

  一會兒,一個場部幹部拿著一張紙走進屋來,後面還跟著一個駕駛員模樣的小夥子。幹部皺起眉頭看著單子把名字點了一遍,對小夥子說:「好,都齊了,你送他們去吧。」

  我們夾著行李隨小夥子走到車庫前面,在一輛「德特——24」輪式拖拉機旁邊站住。小夥子拍著沾滿油污的無指手套,挨個兒打量著我們,最後朝我問道:

  「喂,你們誰是在省幹校教書的那個『右派』?」

  我向前跨了一步:「我,不過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小夥子會意地笑笑,頭一擺,「你坐在駕駛室裡邊。其餘的,喂!聽著沒有?統統上車,都給我坐在斗子裡!」那五個人紛亂地爬上車鬥,罵罵咧咧地用芨芨草把子掃下盈尺厚的積雪。我坐進鐵皮焊成的駕駛室裡,把一卷棉花網套塞在座位後面。小夥子等他們安頓好,檢查完掛鉤,在車頭用一根油膩膩的皮繩拉燃發動機,爬上車來,突突突地開著車走了。拖拉機走上向西去的一條鄉間土路。到處是皚皚的冰雪,路邊的樹枝垂下來,像一根根水晶制的流蘇。太陽光衝破密集的雲層,在銀色的雪原上投下一塊塊金色的斑點。喜鵲和烏鴉哇哇地飛著,徒然地四處覓食。路很難走,車輪經常打滑。小夥子聚精會神地開著車。他年齡大約跟我相仿,嘴唇上已有了淡淡的胡髭,鼻樑稍嫌矮些,眼睛卻炯炯有神。

  車到了比較平坦的路面,他略向後靠了些,瞥了我一眼,說:「我爸爸認識你。他在幹校念過書,你教過他。」

  「哦。」我應了一聲,但沒有問他爸爸是誰,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而今天,拖拉機載著我,在這一片茫茫的雪原上向隱沒在雲霧中的、仿佛神秘莫測的山根下開去,又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呢?

  「你知道咱們到哪達兒去不?」他轉動著方向盤問我。

  「不知道。」我說,「我剛想問問你。」

  「唉!」小夥子歎息了一聲,用同情的口吻說,「場裡叫我把你們送到山根下那個隊去。那個隊,你大概聽說過,是專門整治人的窩窩子……你們這幾個,全是場裡認為調皮搗蛋的。本來,沒你的事兒的,今天一大早,你們隊來了個辦戶口的——一個瘦老漢,遷到省城去的,你肯定認識,跟你住一個屋的——他跟人保科幹部說,你們隊昨夜黑跑了一個人,這個人跟你關係挺好,你每天夜黑都跑到這個人家去,他臨跑以前,還來宿舍找過你,肯定你們倆在搞啥陰謀。人保科一查,你出身不好,帽子還沒有摘,幾個幹部一商量,臨時把你的名字給添上了。這我親眼見的。你們那個鬍子隊長還跑到人保科吵了半天,他保證你沒事,說你是好人,可讓人家克了一頓,說他沒一點兒警惕性,把一個好勞力放跑了,這會兒又護著一個報紙上都批判過的有名的『右派』!還要叫他回去寫檢討哩……咱們這個農場,過年過節都要整頓一次,好像壞人專揀著過年過節的日子搗亂一樣。這不是?元旦前我送去四個人,今天,又送去你們六個……到了那達兒,你得多加小心,那可是個叫你掉幾層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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