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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這場可笑的求婚是徹底地失敗了。生活剛剛展示出另外一面,但倏忽即逝,一下子又翻轉過來,仍然是嚴酷的、沒有詩意的現實。我怎麼也搞不清楚:她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熱情是出自愛情,還是風塵女子的那種輕狂的逢場作戲?我愣愣地站在門旁邊:究竟是拂袖而去好?還是留在這裡把她的「主意」搞明白?這時,門外又響起瘸子走路的那種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她急忙把我撥開,從我身後拿起頂門棍頂上門,隨即偎在我的胸前,縮了縮脖子,伸了伸舌頭,一臉調皮的微笑,和孩子捉迷藏一般靜等著保管員來叫門。

  「馬纓花,馬纓花,」保管員推了推門,接著壓低嗓子又叫,「馬纓花,馬纓花……」

  她沒有立即回答,停了一會兒,才用懶洋洋的腔調問:「誰呀?」問完了,昂起臉朝我皺起鼻子笑了笑。

  「我呀,馬纓花,是我。」

  「睡下啦!」她拖長聲音說,她的聲調和她的表情恰恰相反,「我困得很,要是還有營生,等我睡起來再幹。」

  「哎,不是叫你幹活。你起來,羊圈靠西第三根柱子上頭,我還給你藏著一副羊下水哩,你起去拿。」他給她東西,可那語氣,倒仿佛是求她施捨給他一些東西似的。

  「那好呀,」她又朝我做了個鬼臉,「等會兒我起去拿。」

  保管員仍捨不得走,左右地顛著腳,在門外磨蹭著。在他們隔著門對話的那一刻,我比上一次更加緊張。上次我和她之間還有一截距離,現在,她緊緊地貼在我的懷裡,一面調侃保管員,一面用手指頭玩我棉襖上的扣子。雖然我為了要弄點吃的,曾經冒過許多次險,被人發現的可能性要比這次大得多,但這種充滿曖昧意味的尷尬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我不安得有點發冷。她朝我笑,朝我做鬼臉,我卻笑不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好玩。恍恍惚惚地不知有多長時間,保管員才拖著一輕一重的步子怏怏地走了,門外再沒有一點聲息。

  「嘻嘻!」她在我懷裡扭了一下,把正面向著我,「那個傻熊還想打我主意哩!呆會兒我去拿,不吃白不吃。」

  「唉!」我說不出什麼話,吸了一口氣。生活的美麗的色彩又漸漸退色,而退了顏色的生活是十分難看的。

  「你看你,冷成這熊樣子。」她摸摸我的手,把我的一雙手分開,圍在她的腰間,撩起棉襖下襟,將我的手插在裡面。「來,讓我給你焐一焐。」隔著薄薄的布衫,我能感到她肉體的溫暖,甚至是灼熱。那柔軟的富有彈性的腰肢,就在我兩手之間,然而這卻激不起我的一點情欲。我懷疑我把人、把生活又整個地看錯了。她剛才的冷淡和現在的愛撫,到底哪個更為可信?

  「傻狗狗,你咋這麼傻!」她仰著臉跟我說,「啥『兩個人過日子總比一個人好』!你不想想,咱們成了家,你就得砍柴禾,你就得挑水,家裡啥活你不得幹?有了娃娃,你還得洗尿褯子,一天煙薰火燎的,苦得你頭上都長草咧!你十八塊錢,連自己都顧不住哩,還能再添半個人的吃穿?你還能像現時這樣,來了就吃,吃完嘴一抹就念書?你呀,你這狗狗真傻!」我這才恍然大悟。她說她自有主意,原來就是這種為了愛情、為了我的獻身精神。而我在她面前究竟有什麼價值,值得她作這樣的犧牲呢?世界和人、和沒有文化素養的體力勞動者,又在我眼前恢復了絢麗的色彩。我想,我之所以難於理解她,恐怕就是因為在我身上,從來沒有過為了別人、為了所愛的人而獻身的精神,從來沒有!

  我的心裡只有我自己,即使想「超越自己」也是為了自己。這就是我和她之間最大的差距。

  我把她摟進懷裡,我現在才覺得我是真正地愛她,不是感恩,不是感激之情。我熱情地喃喃地說:「馬纓花,我們還是結婚吧!別人怎麼過,我們也怎麼過;讓我來分擔你的負擔不好麼?」「『怎——麼』,『怎——麼』!」她略略推開我,深情地凝視著我的眼睛,而用嗔怒的口氣說,「我不能讓你跟別人家男人一樣『老婆孩子熱炕頭』,那最是個沒起色的貨!你是念書人,就得念書。只要你念書,哪怕我苦得頭上長草也心甘情願。我要你『分擔』啥?你能『分擔』啥?咱們一結了婚,那些傻熊還會給我送東西來麼?你看,我不出手,羊下水就給我擱在那兒了。你呀,傻狗狗,你就等著吃吧,這還不好麼?……」她還是要我念書,而為什麼要我念書,她始終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在她腦子裡,似乎認為念書就是我的本分,我的天職,像養著貓一定要它促老鼠一樣。我心裡驀然有種幽默感,同時,也不得不承認她的這種想法倒很現實。「女人的心計啊,女人的心計啊……」我默默地念叨著。

  可是,這無疑又是我的恥辱。難道我能靠一個女人的姿色來過比較溫飽的生活?來「念書」?這樣做,我就更降低了我自己。「不!」我重複地說,「不!我們還是結婚吧,我不能讓你那樣做!我們還是結婚吧……」

  「哎,傻狗狗。」她說,「我又沒有說不跟你結婚,我早就想著哩,要不,我這是幹啥呢?等這『低標準』一過,日子過好了點,咱們就去登記,讓那些傻熊看了乾瞪眼……」

  「不,不……」我執拗地說,「我不能讓你那樣做,那你不等於騙了人家?」「誰騙誰呀?傻狗狗。」她安撫我,「你不想想,他們給我的吃食,哪些是他們自己腰包裡掏出來的?我不要,他們拿回去自己吃了,還不如咱們吃掉哩。告訴你,這個隊上,管事的就謝鬍子一個人是好人,連那個燒飯的伙夫都不是好熊!」我被她獨具匠心的、現實的、冷靜的盤算弄得暈暈乎乎的:我究竟應該遵循哪種道德規範來生活?她並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我們要照她那樣的安排來度過困難,我就失去了一個男人的尊嚴。在她認為,這是非常時期可以採取的一種權宜之計,而我,身體恢復了健康——正是在她權宜之計的安排下恢復的健康,並且重新「念書」之後,我的羞恥心和道德觀都強烈地阻止我這樣做。

  「不!」我仍然固執地說,「不!你別那樣做。我們還是結婚吧,謝隊長也同意了,我們馬上就登記去。」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怕我跟了別人?」她說,口氣和神色都帶著少有的嚴肅。顯然,她把我今天迫不及待地要求結婚領會錯了。於是她又鑽進我懷裡,踮起腳尖,用臉頰磨擦著我的臉,柔聲地說:「要不,你現時就把它拿去吧,嗯,你要的話,現時就把它拿去吧。」

  她忙碌了一夜,現在臉色還是疲倦的。美麗的大眼睛下那一圈淡青色更深重了,她這種行動,純粹是女人為了愛情的一種獻身的熱忱,一點也沒有個人的欲念。我感受到了一種令人心酸的、致命的幸福。是的,是致命的幸福!我胸中陡然湧出了這種情感,像一首弦樂合奏的無詞歌從心裡汩汩地流淌出來:不是情欲,甚至也不是一般的愛情,而是一種純潔的、神聖的感情。有限的愛情要求佔有對方,無限的愛情則只要求愛的本身。神是人創造的,在人創造神的過程中,一定曾經懷有過這種感情因素吧。我謙恭地吻了她一下,然後輕輕推開她。「不,」我說,「我們還是等結婚以後吧。」

  「那好。」她即刻從我的懷中離開,仰起臉,用清醒的、決斷的語氣說,「你放心吧!就是鋼刀把我頭砍斷,我血身子還陪著你哩!」「就是鋼刀把我頭砍斷,我血身子還陪著你。」有什麼優雅的海誓山盟比這句帶著荒原氣息的、血淋淋的語言更能表達真摯的、永久的愛情呢?

  啊,生活啊生活,艱辛得和美麗得都使我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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