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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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本來就思慮重重,現在更增添了一絲不知是沖著誰的憤懣。我陰沉著臉問:「這餃子是哪兒來的?」 「哪達兒來的?人家給的呀。」她匆匆地系著頭巾,漫不經心地回答。「誰?是誰給的?」我在土坯凳子上坐下來,一手把那盤餃子推得遠遠的。「誰?誰愛給我誰就給。」她的眼睛在頭巾下斜睨著我,鼻翼翕動著,滿不在乎地笑道。 「好吧。」我冷冷地一笑,「我可不吃!」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我的火氣很可笑。我怎麼能干預她的生活方式呢?我究竟是她的什麼人?什麼也不是!同時,我心裡也在暗暗地說:「完了!我們只能到此為止了!」 「好好好!不吃不吃,咱們拿它喂狗去!」她用哄孩子的語氣嘻嘻地笑道。在她的腦子裡,好像從來就沒有什麼嚴重的、大不了的事情。有許多次,我的思慮、顧忌、猶豫,都在她這種嘻嘻哈哈的神態面前冰釋了。我拿她毫無辦法。 「嘿,好事來了!」她又向我眨眨眼睛,嬉笑著說,「隊上要宰羊,宰十隻哩!白天宰怕人去接羊血,那羊圈就該擠破啦;場部知道了也要找謝鬍子的不是。謝鬍子叫連夜宰,接下的羊血給伙房——便宜了你們!瘸子叫我幫忙去哩。你看這還不是好事?你等著,回來我給你煮羊頭羊雜碎吃……飯在鍋裡哩,你先吃點飯。十隻老乏羊,又要宰,又要剝,又要剁開,一家一家地分成份兒,我怕是要幹到天亮才回來,爾舍我帶到羊圈去睡,那達兒也有熱炕。」 我呆呆地坐著。那盤餃子肯定是瘸子保管員從我們嘴上刮下來送給她的了!「美國飯店喲!美國飯店喲!……」我心裡忿忿地反復這樣念叨。儘管我知道馬纓花在剝羊、做飯上都是一把快手,隊上有這類事,總是派她去,但我仍然懷疑她和保管員有某種「交易」,不然為什麼會把這種「好事」給她?「真是個不可救藥的風塵女子啊!」我心裡又念叨了一句。 「那你幹活去吧,」我站起來,不悅地說,「我回組裡去了。」 「你這是幹啥?」她睜著美麗的大眼睛,不解地問,「你先吃點飯,念會兒書。等不及我了,就回去睡。走時候把門鎖上……我的傻狗狗喲!」她噘起下嘴唇,用疼愛而又帶幾分揶揄的神情在我臉上擰了一下,旋即一把把我揉到炕上,抱起爾舍跨出房門,像一陣風似的跑了。 32 我坐在炕上發愣。炕牆上,富翁阿爾狄諾夫向漂亮的安娜飛著愚蠢的媚眼,可是那模樣卻仿佛在嘲笑我。房裡十分冷清,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淒涼。馬纓花母女倆都不在,我才感到她們已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沒有她們在這裡,這房子頓時就失去了溫暖。我究竟該怎麼辦呢?……唉,她又是這樣一種女人……我茫無頭緒地思忖了一會兒,無精打采地站起來,點燃燈,掀開鍋蓋,籠屜上果然放著一盆雜合飯,還冒著熱氣。我怏怏地吃完飯,翻開書本。這時,羊圈方向傳來了咩咩的羊叫聲,大概他們開始宰羊了。 當我讀到第900頁,馬克思摘引賀拉斯的一句詩「辛酸的命運,使羅馬人漂浪著」的時候,門陡然像被一股狂風刮開了似的,「砰」地一聲大敞開了。油燈光倏地一閃,進來了一條大漢。來的人竟是海喜喜!我大吃一驚,本能地猛地站起來,擺出一副迎戰的姿態,不出聲地盯著他。「我知道馬纓花去羊圈了。我以為你在家哩,我去家找過你。」 海喜喜和謝隊長一樣,腦子裡沒有「宿舍」的概念,誰睡在哪兒,哪兒就是誰的「家」。「小章,我找你有點事。這事兒只能跟你說。」他異常溫和的語氣使我鎮定下來。他的神情沒有一絲敵意。他好久沒有到馬纓花家來過了,像我頭一次到這間土房裡來時一樣,四處看了看。在昏暗的燈光下,我也能發現他眼睛裡有股悵惘的神色。「那就坐下來說吧。」我像主人似的,指了指炕。 「到我家去吧。我屋門沒鎖,屋裡還有東西。」他沒向我解釋前嫌,也沒跟我說什麼「你別怕」之類的話,好像我們一直是朋友一樣,可正是這種不記夙怨的男子漢作風得到了我的信任。「好吧。」我夾上書本,「咱們走。」 海喜喜和我打完架,去省城逛了好幾天,元旦過後才回來。回到隊上,和從前一樣埋頭趕車,神情蔫蔫的,一句話也不說。在路上碰見我或是馬纓花,眼睛也不抬,仿佛從來不認識似的。而我對他卻一直懷著一種歉意,這大概是在情場上的得勝者的普遍心理吧;在馬纓花面前,我也不好意思提起海喜喜。馬纓花有時倒說起他,但語氣則是平淡的,不帶感情的。今天,他不找馬纓花,卻單單要找我說話,會說什麼話呢?從他低著頭,邁著沉重的步子來看,一定是件很嚴重的事情。我既緊張又好奇地跟在他後面。 雪一直下著,凜冽的冷空氣攪動著白色的雪,在漆黑的暗夜,使人眼花繚亂。我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到馬號,肩膀上和帽子上已落滿一層白雪了。 「進來吧。」他推開馬號旁邊的一個小門。我們一前一後地跨進去。房子很矮,也很小,大約只有六七平方米。房中間還支著一根柱子,柱子上掛著一盞明亮的馬燈。 我們兩人拍打著帽子和衣裳。他自己先脫掉沾滿泥雪的鞋,蹬上炕,盤腿坐下。「上炕,上炕。」他一邊招呼我,一邊伸手拎過一隻在炕爐上吱吱作響的大黑鐵壺,沖了兩杯茶。茶杯顯然是他早準備好的。 「嘗嘗,這他媽是真正的茶葉,我還放了紅糖哩。」 我也跟他一樣上了炕,和他面對面地坐下。炕上有一張破舊的但擦得很光潔的紅漆炕桌,地下雖然沒有一件家具,只堆放著籠頭、韁繩、鞭杆、皮條,但收拾得也十分乾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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