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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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舍在她的歌聲中唾著了。她輕手輕腳地爬下炕。抻了抻棉襖,兩手在腦後攏了攏頭髮,向我嫣然一笑。我覺得她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嬌羞的表情,兩頰紅撲撲的。她的皮膚較黑,紅得就更加濃烈。在她兩手順向腦後的時候,腰肢略向後傾,整個神態在我眼裡是被愛情摧殘的慵倦。 「咋?是你脫了呢,還是咋釘?」她笑著問我。 她手拿著穿好的針線,站在我身邊,那南國女兒臉頰上的大紅大紫使我心慌意亂。我支吾著說:「哦,哦……還是穿在身上釘吧,我裡面沒有衣服,沒法脫……」 「你喲!」她吃吃地笑著,把我從土坯凳子上拉起來,「真是遭罪哩。以後得給你縫件汗褡兒……那你就把帶子解開吧,還等啥?」她用命令式的語氣跟我說話,語調裡飽含著妻子般的深切的關心。我非常自然的、毫無慚愧之感地解開腰帶,站在她面前。我感到我能把自己交給她是我的幸福,心中充溢著對她的信賴和對她的溫情。 她不用低頭,剛好在我頜下一針針地釘著扣子。她的黑髮十分濃密,幾根沒有編進辮子裡去的髮絲自然地鬈曲著,在黃色的燈光下散射著藍幽幽的光彩。她的耳朵很纖巧,耳輪分明,外圈和裡圈配合得很勻稱,像是刻刀雕出的藝術品。我從她微微凸出的額頭看到她的眉毛,一根一根地幾乎是等距離地排列著,沿著非常優美的弧形彎成一條迷人的曲線。她敞著棉襖領口,我能看到她脖子和肩胛交接的地方。她的脖子頎長,圓滾滾的,沒有一條皺褶,像大理石般光潔;脖根和肩胛之間的彎度,讓我聯想到天鵝…… 此時,那種強烈的、長期被壓抑的情欲再也抑刻不住了,以致使我失去了理性,就和海喜喜把我懸空掄起來的時候一樣,於是,我突然地張開兩臂把她摟進懷裡。我聽見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同時抬起頭,用一種迷亂的眼光尋找著我的眼睛。但是我沒敢讓她看,低下頭,把臉深深地埋在她脖子和肩胛的彎曲處。而她也沒有掙扎,順從地依偎著我,呼吸急促而且錯亂。但這樣不到一分鐘,她似乎覺得給我這些愛撫已經夠了,陡然果斷地掙脫了我的手臂,一隻手還像撣灰塵一般在胸前一拂,紅著臉,乜斜著惺忪迷離的眼睛看著我,用深情的語氣結結巴巴地說: 「行了,行了……你別幹這個……幹這個傷身子骨,你還是好好地念你的書吧!」 26 啊!……我踉踉蹌蹌地跑回「家」。我頭暈得厲害,天旋地轉。我摸到牆邊,沒有脫棉襖,也不顧會把棉花網套扯壞,拉開網套往頭上一蒙,倒頭便睡。 不久,小土房裡其他人也睡下了。老會計在我頭頂上滅了燈,唏唏溜溜地鑽進被窩。萬籟俱寂。我想我大概已經死了!死,多麼誘惑人啊!生與死的界限是非常容易逾越的。跨進一步,那便是死。所有的事,羞恥、慚愧、悔恨、痛苦……都一死了之。我此刻才回憶起來,在此之前,我什麼都設想過,甚至想到她會拒絕,打我一耳光,但絕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那樣一句話把我帶有邪氣的意念撲滅。 「你還是好好地念你的書吧!」這比一記耳光更使我震撼。靈魂裡的震撼。這種震撼叫我渾身發抖。 死了吧!死了吧!…… 我真的像死了一般,剛才那如爆炸似的激情的擁抱,仿佛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生命。但是,我的靈魂還在太陽穴與太陽穴之間的那一片狹窄的空間裡橫衝直撞,似乎是滿懷著憎恨地要撕裂自己的軀殼。我不敢回顧過去二十多天裡我的行為舉止,然而像是有意懲罰我似的,有一張銀幕在我眼簾內部顯示出我的種種劣跡,我眼睛閉得越緊,銀幕上的影子卻越清晰。海喜喜憤怒地指著我的鼻子尖:「你驢日的沒少吃!」像閃電之前的雷聲叫我顫慄。我是靠誰的施捨恢復健康的啊!在那段時間,我就像《梨俱吠陀》裡說的,「木匠等待車子壞,醫生盼人腿跌斷,婆羅門希望施主來」,心懷惡意地扮演著乞討者的角色。我出主意給她修炕,我跑去給她說故事,我……目的只是在那一碗雜合飯。 我清楚地認識到了,我表面上看來像個苦修苦煉的托缽僧,骨子裡卻是貴公子落魄時所表現出來的依賴性。歌德曾把「不知感激」稱為德性:「不願意表示感激的脾氣是難得的,只有一般出眾的人物才會有。他們出身於最貧寒的階級,到處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幫助;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者的鄙俗毒害了。」但在我卻是相反,是我的鄙俗把施恩者毒害了。在我逐漸強壯起來的身體裡鑽出來一個妖魔,和從海灘的瓶子中鑽出來的那個魔鬼一樣,要把從瓶子裡放出他的施恩者吃掉。這原因在哪裡呢?這原因就在於我不是「出身於最貧寒的階級」;公子落難,下層婦女搭救了他,他只要一脫險,馬上就想著佔有這個婦女,並把這種舉動當成一種報答,這不是一種千篇一律的古老的故事嗎?這時,昨天夜裡在我腦子裡幻想出來的種種欲念,成了佛教密宗裡的毗那夜迦,獸頭人身的怪物,而馬纓花就在這個邪惡的、面目猙獰的怪物手中掙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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