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來啦?」他並不看誰,低著頭從手中的一串鑰匙中挑出一把,開開門,順口問了一句,算是跟我們打了招呼。隨即轉身又走了。「喂,隊長呢?」中尉在他背後叫,「咱們總得辦手續、報到哇!」他一出勞改農場就續接上在部隊的習慣。習慣,真是難以改變的東西。「隊長歇歇就來。」瘸子頭也不回地說。

  沒有什麼可等的。既然要活下去,就要會生活。我第一個爬上大車,把放在最上面的爛棉花網套取了下來——這就是我的全部財產。我用胳膊一夾,排闥而入,先把乾草儘量往牆根踢攏,使牆根的乾草堆得厚厚的,又用眼角瞟瞟旁邊:也不能讓旁邊的乾草太薄。狼孩也有狼孩的道德;我活,也要讓別人活。然後,我把爛網套往牆根一撂:這個地方是我的了!

  「喂,喂!你們幹啥?你們幹啥?隊長還沒有來分鋪哩!……」「營業部主任」氣急敗壞地嚷嚷。如果他佔據了牆根,他是不會這樣叫的。他雖然不斷瞅空子搞小自由,但一旦小自由的利益被別人獲取,他就寧願捨棄自由而去找領導:我沒有得到,也不能讓你得到!今天早晨,他因為怕自己的行李放在大車的最上層會在路上顛下來,第一個搬出行李,放在大車的車底盤上。現在,等他搬進自己的鋪蓋,三面牆根都讓別人占了。對不起,你睡在門邊上喝西北風吧!

  不理他!你活,也要讓我活。他被子褥子齊全,還有一件老羊皮襖,按平均主義的原則,他也應該睡在門口。我打開我的爛網套,把哲學講師送我的《資本論》第一卷塞在網套下當枕頭,旁若無人地、直挺挺地在我的「床」上躺下了。

  牆根,這是多麼美好的地方!「在家靠娘,出門靠牆」,這句諺語真是沒有一點雜質的智慧。在集體宿舍裡,你佔據了牆根,你就獲得了一半的自由,少了一半的干擾;對我這樣連紙箱子也沒有的人,牆根就更為重要了。要是有點小家當,針頭線腦、破鞋爛襪之類,或是「祖宗有靈」,搞到了一點吃食,只有貯藏在牆根的乾草下面。如果財產更多一點,還有一面牆供你利用。你可以把東西捆紮起來掛在牆上。更妙的是,你要看點書,寫封家信,抑或心靈中那秘密的一角要展開活動,你就乾脆面朝著牆,那麼,現實世界的一切都會遠遠地離開你,你能夠去苦思冥想。睡了四年號子,我才懂得悟道的高僧為什麼都要經過一番「面壁」。是的,牆壁會用永恆的沉默告訴你很多道理。

  6

  我們剛把自己的鋪位鋪好,乾草的煙塵還在土房裡飛揚的時候,那個瘸子又來了,他說隊長叫他領我們吃飯去。

  好極了!吃飯!村子裡有了活氣。冬天的夕陽在西南方向放射著金色的光輝,黃色的土牆上和七拼八湊的玻璃窗上,都映得光燦燦的。小土房上小小的煙囪,一個個冒出嫋娜的輕煙,村子裡彌漫著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氣。這種與勞改農場迥然不同的、如風俗小說裡描寫的村居情景,使我莫名地興奮起來:貧窮也罷,困苦也罷,我畢竟又回到了正常的環境中!

  伙房很小,看起來沒有幾個人在伙房搭夥。這使我有點擔心:搭夥的人越少,每個人被炊事員剝削的量就越大。不過所幸的是,我們現在是工人了,我們可以進入伙房裡面去打飯了。在瘸子——現在我知道他是隊上的保管員兼管理員——向炊事員嘀嘀咕咕地交待給我們按多少定量打飯的時候,我的近視眼迅速地在伙房裡睃巡了一遍:扔在案板上的籠屜布,沾著許多饃饃渣!其實,像「營業部主任」這類人真蠢。他們不斷地用最哀切的言詞向家中勒索,搞得家裡人惶恐不寧,紮緊褲腰帶來支援他們。我呢,既然不忍心盤剝老母親,就要發揮自己的智能。而我憑智能在目前的生活圈子裡搞到的吃食,並不比從外面給他們寄來的郵包少。

  每人四兩:一個稗子面饃饃,再加一碗已經冷卻的鹹菜湯。我磨蹭著最後一個打飯。我笑著對炊事員說:「我不要稗子面饃饃,你讓我刮那籠屜布吧。」

  「行,」炊事員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遞給我一把飯鏟,「你要刮你就刮吧。」我仔仔細細地把籠屜布刮得比水洗的還乾淨,足足刮了一罐頭筒饃饃渣。按分量說,至少有一斤!

  「祖宗有靈!」雖然有股蒸鍋水味,還是很好吃!

  只有自由的人才能進伙房刮饃饃渣。自由真好!

  吃完了飯,隊長給我們提著一盞馬燈來了。

  「大家都來啦?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他在身上摸索著火柴。我馬上走過去,幫他提著馬燈,點上火,然後接過馬燈掛在我的頭頂上——這盞馬燈有一半歸我用了!沒有外援的勞改生活鍛煉出了我的機靈,依靠外援活下來的「營業部主任」之流只能靠他們的後盾。

  「隊長,咱們就這麼隨便睡哇?」躺在門口的「營業部主任」想改變現狀。「隨便睡,隨便睡,睡哪兒都行……」隊長一屁股坐下來,在他的草鋪上盤起腿,沒有領會他的意圖。

  「隊長,有沒有好一點的房子?」上過朝鮮戰場的中尉不滿地說:「這房子連炕也沒有。」

  「湊和住吧,家嘛,在人收拾。」隊長有點不悅了。他是個乾瘦的中年漢子,自我介紹說姓謝。在馬燈昏黃的燈光下只看見他一臉胡茬,神色疲憊,穿一件補滿補丁的棉幹部服。他說:「想睡炕,就得脫炕面子。這大冬天的,脫下的炕面子也不結實。等開春再說吧。」

  這就是說,我們要到春天才能睡上炕。而到春天,沒有炕睡也行了。幾個人向謝隊長打聽怎麼往這兒寫信?場部在哪裡?人保科什麼時候辦公?遷移戶口的事應該找誰?謝隊長很快就知道了這幾個人是不準備在這裡幹長的。他把目光向我轉來。我坐在馬燈底座下面的陰影裡。他眯縫著眼睛問:

  「喂,小尕子,你叫啥名字?」

  「章永璘。」我欠了欠身子,乾草在我屁股下作響。他把手中的一張紙就著燈光吃力地看了看。

  「你家在北京囉?才二十五歲?」

  「在北京。是的,剛滿二十五歲。」

  「你們幾個就你年輕。咋?你也要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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