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聽到這裡,我才明白這是首情歌。開始,我只是被他的歌聲和旋律所震動,久廢不用的想像力像一隻停在枯樹上的受傷的鳥兒被炸雷猛然驚起,懵頭懵腦地奮力扇動著翅膀,飛到盡其可能飛到的地方。在震動過後,回首一望,才看到被閃電照亮的枯樹下,綠草兒正在發芽。民歌的歌詞,把我心靈裡被勞改隊的塵埃埋住的那最底一層拂拭了開來。因為歌詞毫不掩飾,毫無文采地表現了赤裸裸的情欲。我回味地唱「阿哥的肉呀」那句熱烈得顫抖的歌聲,發現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的情歌有如此大膽、豪放、雄奇、剽悍不羈。什麼「我的太陽」、「我的夜鶯」、「我的小鴿子」、「我的玫瑰花」……統統都顯得極為軟弱,極為蒼白,毫無男子氣概。於是,我二十五歲的青春血液,雖然因為營養不足而變得非常稀薄,這時也在我的血管中激蕩迸濺。它往上沖到我的頭部,使我腦海裡浮現出一片不成形的幻影,又使我渾身不可抑制地燠熱起來……我的眼眶中不知什麼時候溢出了淚水。

  啊!這是我自由了的第一天。

  5

  然而,這對我如此重要的一天,非常值得紀念的一天——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一日,在別人看來,竟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任何一天沒有區別,毫無二致。

  這使我有點失望。當車把式海喜喜——進村的時候,我聽見別人叫他「喜喜」——在日頭偏西時終於把大車趕進一處居民點後,我們幾個就業人員並沒有看見有任何歡迎我們的表示。這裡連狗也沒有一條,也沒有雞鴨,只有幾個衣衫襤褸的老漢懶洋洋地坐在水泥橋頭,借著夕陽的餘輝取暖。他們對我們眼皮也不抬。這個村子和勞改農場房舍的格局沒有兩樣,一律是一排排兵營式的黃色的土坯房。但比勞改農場還要破舊,許多處牆根已經被硝堿浸蝕得塌掉了泥皮——勞改農場裡有的是勞動力,可以隨時修修補補的。只不過這兒在每扇矮小的木板門口,有一兩堆被雨雪淋得發黑的柴禾,或是拉著晾衣裳的繩子,顯示出那麼一點農村的居家氣氛。

  大車經過一排排房舍前面凹凸不平的空地,除了柴禾還是柴禾,沒有一個人。我們好像到了一處被廢棄了的荒村。

  「媽的!都死絕了!……往哪達兒拉呀……」

  海喜喜從優秀的民歌手又一下子恢復了車把式的本來面目,用不能形諸筆墨的語言嘟嘟噥噥地謾駡了一通。顯然,他並不知道把我們幾個新來的農工安頓在哪裡,對這趟差使似乎也極不高興。他已經跳下車轅,勒著馬嚼子,一邊催馬前行,一邊東張西望。從橋頭那幾個老漢對他的稱呼,我們知道了他絕不是幹部,不是書記、隊長、出納、會計之類的人物,從而大大地削弱了我們對他的敬意。我們也不答理他:你愛往哪兒拉就往哪兒拉吧!這是你的責任。

  走到最後一排土坯房,再沒有地方可去了。在一間好似倉庫的門前,他「籲、籲」地把牲口呵止住,一腳蹬起車底盤下的支架,三下五除二地把三匹馬卸了套,管自牽走了馬,一句話也沒有給我們留下。

  我們幾個人都有點沮喪。對我們新來的工人——我們都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了——如此簡慢不說,肚子也早餓癟了。我想把懷裡的稗子面饃饃掏出來吃,但還是忍住了。吃東西是最大的享受,必須在毫無干擾的、非常寧靜的氛圍中咀嚼,才能品出每一個食物分子的味道。這時我們還沒有安下身,說不定馬上還要轉移,現在吃,是最大的浪費!「喂,夥計們!咱們大概就住在這兒。」「營業部主任」在一扇破窗戶前面探頭探腦。他總交好運道,就在於他心裡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老老實實,總要鑽天覓縫地找點小自由。譬如現在,在我們幾個人都不知所措的時候,他早已把周圍的環境觀察好了。

  「這不是場部,」他說,「這不過是這個農場的一個隊。你們看,這他媽的就是咱們的宿舍。還不如勞改隊!勞改隊還有火炕。」我們從沒有玻璃的窗口朝裡望去:泥地上均勻地鋪著剛拉來的乾草,除此之外,別無它物;暗黃的土牆泥面也剝落了,露出一片片草秸。是的,這宿舍可真不怎麼樣!

  「我一看這就是個窮地方!」從蘭州來的報社編輯說,「和我過去到過的定西農村一個樣!」

  「好地方輪得著你我?」過去的輜重團中尉,上過朝鮮戰場的英雄罵罵咧咧的。他雖然也被勞改了三年,還是認為自己應該受到特殊的禮遇。「這他媽的不過是從十八層地獄到了十七層!」「算了吧,大家少說兩句。」上海來的銀行會計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說,「既來之,則安之。反正誰也在這裡呆不長,能忍則忍吧……」轉而,幾個人稍稍地有了興致,談論起各自的家屬給他們聯繫工作的情況。是的,他們不會在這裡呆長的。他們的家在上海、西安、蘭州……這樣的大城市,他們的老婆都在活動著把他們辦到那裡郊區的農場去;「營業部主任」也不例外,他不久也能回到這個省城的郊區。他們有老婆孩子,他們要回去團圓,這是國家政策允許的。

  「和定西農村一樣窮」也好,「十七層地獄」也好,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個過渡,他們很快就能上天堂。只有我,是註定要在這裡呆到全然不可預測的未來,也許直呆到老、到死的。我母親是北京街道上一個窮老婆子,毫無辦法;我那官僚兼資本家的大家庭,被日本人的炮火摧毀後即一蹶不振,樹倒猢猻散,經過八年離亂,正如《紅樓夢》裡寫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了。我沒有資格和他們一起暢談美好的前景,獨自蹲在一旁想心思。今天,我獲得自由的第一天,種種好兆頭(除了沒有揀著黃蘿蔔之外)鼓舞了我。

  我既然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就一定能夠活下去。死而復生的人,會把今後的日子全看作是殘生。或許我還能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但那全是殘生了——多麼長的殘生啊!而只要認為自己早已死去,現在肉體尚未腐爛,尚能活動,尚能看見太陽,聽到歌聲,不過是自己的僥倖,是自己白揀來的便宜,就什麼困苦貧窮都不在話下了。家庭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而我本人也成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所以儘管我有點失望,倒並不特別不滿。我已學會了忍耐和不發牢騷。

  大約過了半小時,我們看到村子外面的田野上有許多人扛著鐵鍬往回走,前排房子也響起了人聲。收工了。一個瘸腿的中年漢子拐過房角向我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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