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他是共產黨員,他不相信有鬼魂,但卻希望有鬼魂。

  驢車緩緩地向坡下走去。夜風突起,在驢車前面卷起一柱西北高原特有的小小的旋風,碎草細塵拔地而起。在偏西的月光下,旋風亭亭玉立,嫋嫋婀娜,但倏忽之間又不見了,消失在遠處的黑夜之中。啊,他還沒有來得及再去把抱她一下……

  他女兒收拾了碗筷,撤了小矮桌。門外的暮色漸濃。各家各戶煮飯的青煙,都彙集在莊子四周,使夕陽的一抹餘輝變成了一片半透明的迷蒙的霧氣。歸寞的鳥雀在門前的白楊樹和柳樹上聒噪不停,生靈們都在忙碌了一天之後,放開自己全部的感官在享受這片刻無憂無慮的歡樂。然而,他卻如同一頭關在籠子裡的野獸,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也和籠子裡的野獸嚮往山林泉水、嚮往同類、嚮往自由一樣,怎麼也按捺不住嚮往幸福、嚮往溫存、嚮往親切的撫慰的衝動……最後,他終於不顧一切地跨出了房門。

  韓玉梅一個人坐在炕上,身邊放著一個灰色的人造革提包。她顯然在等他,見他推門進來一點也不驚奇,向他粲然一笑。隨後,略低了低頭,又高高地揚起,柔情留連地看著他。

  他默默地打量了一下房子:東西已經歸置妥當,被褥雜物都放進箱櫃裡去了;爐火也熄滅了,鍋臺四周掃得乾乾淨淨的。韓玉梅是個勤快仔細的女人,儘管現在房子裡顯得空蕩蕩的,看著也讓人心裡舒暢。他拉過一條板凳,在她身邊坐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有滋有味地咀嚼著一秒一秒流來的時間,而這時間也就一秒一秒地流去。

  井臺邊,牛在哞哞地叫,驢在噢噢地嚎,羊在咩咩地絮語,還有懶漢到現在才想起來挑水,扁擔鉤打得桶哐哐地響;娃娃「啊、啊」地在她家牆後「捉特務」,小腳板跺得地上咚咚地響……但是,這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和他倆無關。他們在這問房裡發生的那戲劇性的場面己過去了七年。這七年,五洲震盪、四海翻騰。肯尼迪被刺、勃列日涅夫上臺、中東戰爭、石油危機、南極洲的爭奪、黑大陸的覺醒、西方的經濟起飛、中國的文化革命……但這一切的一切,對他倆來說卻完全是個空白。仿佛是他剛生氣地甩手出去、又回來了;而她呢,仿佛是趴在炕上哭了一會兒,才坐起來……

  他們倆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坐著。好久好久,韓玉梅慢慢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頭上,逆著發根捋上去,捋上去,又捋向腦後,好像要在昏暗的光線下檢查他有沒有白髮似的。隨後,一把將他的頭摟進自己的懷裡,用自己的臉龐揉搓著他像板刷一樣的頭髮。

  「還念著郝三麼?」她柔聲地問。

  他沒有回答,深沉地歎息了一聲。一團熱氣透過韓玉梅薄薄的衣裳,使她心口感到一陣熨帖和溫暖。只有這一聲歎息表現了時間,表現了時間的流逝,表現了時間的流逝對人的記憶的沖刷——一切都會成為過去,不然的話,人是無法生活下去的。

  「年年清明夜裡,我都在郝三房前頭給他燒紙。」韓玉梅摟著他的頭微微地晃動著,好像摟著一個嬰兒,用夢一般的聲音說,「燒紙的時候,我就說,『你收下吧,這是我跟天貴兩個人孝敬你的。以後,哪一天,我們兩個一塊兒來給你燒紙。』哦,我還帶給我爹、給你媽跟你弟弟燒哩。你不說過你還曾有個弟弟麼?」

  他這個支部書記不但沒有責怪她,還在她懷裡感激地點點頭——他那個弟弟,他自己早已忘了。

  「現時天黑了,咱們到外面去吧。」韓玉梅放開他。「說不定司機路過這兒要來敲門。咱們在外面,能看見他,他看不見咱們。」

  他順從地隨韓玉梅走到外面。一點餘輝早已熄滅。亮晶晶的星星在天空這裡那裡發光,閃閃爍爍地,好像到處都響著它們銀鈴般的聲音。青煙散去,夜氣清涼。被陽光烤灼了一天的田野彌漫著一股苦艾和薄荷的清香;成熟的小麥沙沙作響,散發出一種暖烘烘的麵粉味。韓玉梅在麥田邊坐下,背靠著田埂,讓他把頭枕在她的腿上。蚱蜢在他們四周劈劈啪啪地跳躍,流向水稻田的渠水在他們背後汩汩地輕唱……

  「我為啥要嫁給那麼個人呢?就因為他也叫天貴。」她摩掌著他的頭、耳朵、眼睛、鼻子……「我原先以為,嫁給他就等於嫁給了你。我能這麼想:我這是和天貴在一個屋頂下哩,我是在給天貴做飯哩,給天貴洗衣裳哩,跟天貴睡在一個炕上哩。可一結婚,就覺著不行,他跟你比.越比我越噁心他……」

  「啊,別說了!」他的心口突地隱隱作痛,他轉過頭埋在她的小腹間,呻吟著,「你別說了,別說了……」

  停了一會兒,他又轉過頭,看到滿天星斗,看到銀河在她的背後,看到無數的星光在她的頭頂上形成一個光圈,看到她那一對熱情的、溫柔的、明亮的眼睛,感到她一陣陣灼熱的鼻息噴在他臉上。

  「我比你大十四五歲哩,你不嫌麼?」

  「那正好!你老了,我還年輕哩。我讓你吃好,穿好,休養好,我不惹你生氣,叫你心裡舒坦……」

  「你別到城裡去吧。啥『歷史清白』,我不在乎這個!明天我就跟她解決……」

  這七年中間,他們倆從沒有單獨在一起過,卻一下子跨越了原來制定的界線。

  「不,我一定要鬧清楚。這會兒,我更得鬧清楚了。我不能讓人說,你們看那魏書記有本事,可娶了個管制分子當老婆。你是場面上的人,咱大隊沒人說,縣上肯定會有人指你的後脊樑。原先,不是為了這個,上面憑啥指著要我去蹲勞改?」

  他無話可說了,是的,歷史、身份,這對一個莊戶人也是非常重要的。

  「天貴,這些年,我老偷偷地盯著你。我看你心裡好像總不舒坦,有時候,跟社員講著講著話,就愣神了;有時候,講的話跟臉上的神氣又不對號;有時候突然發開了火;有時候又蔫蔫的,天貴,你心裡到底有啥事,你就吐出來吧。」

  唉,他那女人這十八年來哪怕問過他這麼一句呢,沒有!

  「是呀,」從他胸腔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我心裡是有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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