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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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莊戶人多半是捧著碗蹲在房頭吃晚飯的。他去挑水的時候,一路上總是遇到一連串親熱的問候:「吃了沒?天貴。」「挑水呀?書記。」「來我們家嘗點新鮮,剛摘下的豆角。」……唯獨韓玉梅不答理他。她端著碗坐在自己的門前,一支筷子噙在嘴裡,另一支筷子耷拉著,癡癡呆呆地凝視著他。她的眼睛裡包含著一種帶有強烈吸引力的拒絕,一種極其熾熱的冷漠,一種憐憫的責怪,一種愛的恨。他放下扁擔,拎起桶撂到井裡,左右一擺,往下一松,再猛地一提,抓住桶環,順手倒到另一個桶裡。然後又重複一遍這套動作。然後兩個桶都滿了,然後挑著一擔水回家。在這整個過程中,他仿佛不是在井口,而是緊貼著煉鋼爐口一樣,在高溫的輻射下幾乎要被熔化掉。直到拐過她的房角,他甚至還能感到這種熱輻射的追擊。每天,為了挑水,他要被弄得兩頭大汗——一天兩擔水,是少不了的。 離了婚的韓玉梅,使他熄滅了多年的情欲複燃起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到河南木匠的抱怨,對照著睡在自己身邊的女人,卻和那個外鄉人同病相憐起來。是的,跟一個老是「拉下個寡婦臉」、「給人個後脊樑」的女人在一起過日子是不快活;「熱臉貼個冷屁股」,滋味確實不好受。他的女人呢,也別冤枉她,決沒有「心裡老想著一個」。她是天生的感情淡漠,關心男人、體貼男人的女性本能很弱,不僅不能理解自己丈夫的種種想法和某時某刻的心情,還動不動發點小脾氣。有一種人——男人或女人——就是這樣:在家庭生活中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缺點和錯誤,在法律上構不成必須離異的依據,但由於這種人——男人或女人——缺乏激情,缺乏溫情,缺乏同情心,從而無形中具有了一種磁場。於是,在瑣瑣碎碎的日常生活中,會比她或他有了外遇更使他或她難受。因為這種折磨是長期的、無法發洩的,也就特別令人意志消沉。他的女人就是這樣一種人,其實,懶、饞等等缺點,都可以用女性的柔情和溫情來抵消掉。世界上有許多懶饞的婦女,也能讓她丈夫覺得滿意,而有許多勤勞節儉的婦女,卻使丈夫陷入既說不出來,又道不明白的痛苦之中,其原因就在這裡。 不錯,他們生了三個娃娃,但夫妻兩人在精神上卻始終沒有溝通。他本是個熱情的、容易激動的漢子,但她卻是黃河上游漂流下的大冰淩,輪船撞在上面都會熄火的。四十歲以後,他逐漸發覺自己的性格越來越暴躁、陰沉、憂鬱,這和不順心的夫妻生活有很大關係,常常纏繞在不可解脫的苦惱裡。現在,有了韓玉梅,他好像在困境中看到了一線光明…… 在他和賀立德掛上鉤不久,有一天,他們家吃著晚飯,韓玉梅突然找到他門上來了。 「吃飯啦?書記。嬸,吃的啥?」 他一看是韓玉梅,險些失手把碗掉在地上。韓玉梅看見他張皇失措的樣子,心疼地抿嘴一笑,旋又瞥了他女人後背一眼,擺出一副正正經經的談公事的面孔。 「書記,我跟你請假來了。我要進城去幾天。」 「啊?」他的一口飯還塞在嘴裡,仍不明白韓玉梅說的什麼。 韓玉梅顯然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心理,真是咫尺天涯,柔腸寸斷,不由得低下頭去,又輕聲要求了一遍。 「啊,進城幹啥去?城裡亂得雞飛狗叫的。」他無心吃飯了,把碗筷放在小矮桌上。 韓玉梅在炕上坐下。他現在在縣醫院當醫生的女兒當時還小,坐在炕前面的小板凳上吃飯。韓玉梅一面替他女兒編辮子,一面說: 「我要去上訪。文化大革命,也叫我腦子開竅了。過去,我根本就不是那麼回子事,全是那科長騙的!他騙了我不說,還編了一套胡話,害了跟我啥關係也沒有的技術員。我這要去把事情搞清楚。」 韓玉梅雖然識字不多,但有線廣播的大喇叭就安在莊子頭上,正對著「糧食工廠」。「革命造反聯合宣傳部」、「紅色電波」、「縣毛澤東思想廣播站」、「公社毛澤東思想廣播站」的節目,轟隆轟隆地,像飛機輪番轟炸一樣,從天亮鬧到天黑。 「嗐,提那些幹啥!」他無著無落地搔搔剪得很短的平頭,「這些年,啥運動也沒運動到你頭上嘛,誰也沒有對你咋嘛!」 「我知道書記……跟鄉親們對我好,可你們越對我好,我心裡越不踏實。」韓玉梅把他女兒的辮子編好,又細心地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越這樣,我越要清清白白地站在你……跟鄉親們的面前。是啥就是啥,真金不怕火煉,再說,還得為那三個技術員說句公道話哩。」 韓玉梅雖然不會用「恢復名譽」這個詞,但他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你找誰去哩?」 「廣播裡不是說了嘛,有群眾上訪接待站。我都打聽好了,就在西門旁邊。證明我也請楊會計開好了。」 一家人都好奇地看著她,莊戶人進城,當時還看成是一件大事。他女兒羡慕地問: 「秀蓮呢?秀蓮也去麼?」 秀蓮就是那年在炕上睡著,韓玉梅給她去求香灰的嬰兒,這時已經有八歲了。 「我把你妹妹放在羅渠公社她姨那兒住幾天。」韓玉梅笑著回答他女兒的問話。 沒有理由叫她不去。但他心裡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快。 「那,啥時候走?」他怏怏地問。 「今兒夜裡。」 「咋走得這麼急?」他吃了一驚。 「城裡給九隊拉炭的車夜黑返回去。現時他們正喝酒哩,說好夜黑來帶我。我早去早回。」 他肘子支在膝蓋上,抱著頭想了一會兒,其實他什麼也沒想,而是莫名其妙地、也是不可抑制地產生了惜別之情。然後抬起頭,心緒煩亂地搓搓手,眼睛視而不見地望著門外藍中透紅的暮靄。 「那……就去吧。」 韓玉梅再沒有說什麼,下了炕,向他女人細聲細氣地告別了一聲,很快從她身邊走了出去。她卷起的那股令人心碎的氣流,繞著他嫋嫋地旋轉著,旋轉著…… 唉,當初為什麼讓她去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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