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
|
糧食吃完了,他又跑到賀立德面前去訴苦,去報警。他發現,賀立德還是個對群眾的饑苦關心的人,只要理由聽起來順耳,多少總會批一點。於是,他的膽子越來越大,編的謊話越來越圓,最終形成了他在那臭氣熏人的茅坑上教給賀立德的處世哲學。 土地返潮了。中午,河灘上又冉冉地騰起氤氳的霧氣。浮冰早已融化,春水一瀉千里——冰淩當然沒有立成冰山,暢通無阻地從他們魏家橋那段河道奔流而下。河灘上的柳樹冒出綠煙,「爬地虎」的宿根也從土裡頂出嫩芽。它從批來的防洪專用糧裡撥出一口袋,叫會釀酒的羅寡婦釀了一桶私酒,又兌進去大量的涼白開,變成了兩大桶,馱在驢背上,乘著筏子過了黃河。 「我告訴你,」他一邊給驢煞肚帶,一邊猙獰地對羅寡婦說,「我這可是為大傢伙好,你要在外頭亂嚷嚷,小心我剜了你的舌頭!」他知道他做的這事沒法扯到政治思想工作上去,只好嚇唬這個婦道人家。 「哎呀,我的好書記哩!」羅寡婦卻曉事通理地一拍巴掌,「這是啥事,我能胡說哩。別看我嘴不牢靠,啥能說啥不能說,啥是好事啥是壞事,我肚肚子裡有數哩。」 果然,歷經以後政治運動的風風雨雨,這愛給人拉個皮條,什麼事到她耳朵裡比「最新指示」傳得還快的長舌婦,卻對這件事守口如瓶。這也成了他一生中的無數的秘密之一。 過了河,走進沙漠,上天似乎有意懲罰他的惡行:他把水摻到酒裡,自己卻忘了帶水,啃了兩天干餅子,弄得唇裂口燥,兩眼昏花。萬幸,進了草原後很快找到了她原來認識的蒙古族牧民。她就請老朋友替她換豌豆。當時,只有蒙古族牧民手裡有這種糧食——豌豆是喂馬的好飼料。蒙古族人沒有別的嗜好,就是愛喝兩口。酒味雖然淡薄,但他們老於此道的舌頭嘗得出來這不是什麼紅薯、地瓜蒸的代用品,而是真正用糧食釀造的——六〇年,這種醹醁到哪裡去找! 「浩秋(好酒)!浩秋!……」 老實的蒙古族牧民豎起拇指讚不絕口,整麻包整麻包換給他,還高高興興地用幾匹馬替他馱著豌豆,送到黃河邊上。 清明剛過,「黑田」裡的豌豆已經抽出四片葉子的小苗苗了。端午節還沒有到,防洪壩東邊的河灘上就盛開出一望無際的紫色、粉紅色和白色的豌豆花…… 三年困難時期最困難的一年,魏家橋大隊四百多個男女社員,老老少少一千零幾十口人,沒有一個外流——魏德富不算,賀立德說他是「畏罪潛逃」,沒有損失一匹大牲口,沒有一個人得浮腫病,更沒有一個人死亡。這種成績,使省人委副主席親自帶隊的檢查團大為驚異。白髮蒼蒼的副主席握著他的手,聲音發顫他說:「魏天貴同志,魏天貴同志,你們大隊的生產自救工作,在全國也是罕見的。」並叫記者給他們倆合影留念。臨走又留下個戴眼鏡的幹部,照他編的話寫了一大遝材料,為他呈請「農村模範黨支部書記」的光榮稱號。 不久,一面省人委送的大錦旗就高懸在王海家改的大隊辦公室的北牆上。 從此,他魏天貴開始成為全省農業戰線上的一面紅旗。 啊!主宰命運的星啊!你魏天貴「半個鬼」啊!…… 第五章 驢車穿過了兩邊長著茂密的蘆葦的地段,眼前豁然開朗。他仰起臉,看看越升越高的圓月,銀河隱退了,星星疏落了,夜空像水洗過似的潔淨無瑕。驢兒踏著慢步,蚊子鑽入草叢。黃河也像入睡了,只聽見他偶爾發出一兩聲鼾聲。飄忽的夜風刮來一隻飄忽的小甲蟲,在他脖子上繞了一圈,又被飄忽的夜風帶走,世界一下子寂靜得驚人。他忽然感到一陣令人震顫的孤獨和冷清。 老一輩人常說:「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這話不假。現在雖然有兩男一女,真不如有個韓玉梅哩。老伴跟了他三十多年,最後也死了,就是不死,還是同陌生人一般。奇怪,有的夫妻儘管在一起生活了半輩子還不能互相瞭解,只有習慣,沒有感情。而有的男女一見面卻又像認識了半輩子一樣,如膠似漆,怎麼也甩不開。他尋思不透這是什麼道理;他也不懂他二兒子朝他喊的「愛情」,他只覺得對韓玉梅有一種深深的、揪心扯肺的思念。即使這個女人也許在世界上消失了,但她的肉體就像糖溶化在水裡一樣已經溶化在他的血液中,在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使他的舌尖都能感到一絲一絲的甜蜜,覺得自己一生還是充實而有意思的。 啊,韓玉梅啊,韓玉梅!你在哪裡?…… 夏天,豌豆在「黑田」裡成熟了,他帶領比較強壯的莊戶人夜以繼日地割、打、收、分。像長城一樣的防洪壩擋住了大片大片的豌豆花,擋住了累累的豌豆莢,擋住了好幾百偷偷摸摸收割的莊戶人。連明察秋毫的賀立德下他們隊視察,也沒發覺防洪壩東邊隱藏著徵購數字以外的糧食。 「牛馬年,好種田。」六〇年雖然是鼠年,可那一年的豌豆長得特別好:莢子飽滿,顆粒滾圓。黑夜,莊戶人跟老鼠一樣把一包包豌豆從「黑田」裡扛回家。搭上從公家食堂公開打回來的米湯,每家分的豌豆都能吃到明年春荒。集體挺過來了,莊子上又聽到了戲謔的笑聲,光屁股娃娃又跑到大路上撒歡蹬蹦子了。每天收工以後,家家都用罐頭盒、鐵鍬頭、瓦盆子——鍋早已收去煉了鋼了——煮著、炒著、熬著。雖然嚼的不過是豌豆,但在六〇年,你還想吃啥?別處的莊戶人,連馬糞裡沒有消化的大麥粒兒還揀來吃哩。 這天傍晚,他照例挑著桶來井上打水,桶剛放下,一隻胳膊就讓人拽住了,他一回頭,看到韓玉梅一張半嗔半喜的臉。一句話也沒說,他低著腦袋跟她進了家。 韓玉梅用脊背咣嘡一聲把門頂上,抱著肘子,蹶著嘴唇,像似憋了一肚子氣,可是大眼睛又流波蕩漾。 「天貴,你不是說了嘛……現實生活好了……」 他知道她要求的是什麼。她過去喊他「大叔」,後來稱他「書記」,現在叫他「天貴」,這不是明擺著的嘛。但是,他的腦袋卻垂得更低了。 「你說,我現在表現的咋樣吧?」韓玉梅鼓起腮幫子質問他。 「好哇。」他不得不說公道話。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