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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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謔……啊謔……」 兩個人一致了以後,興高采烈地把那群羊從尤小舟唱歌的河灘趕到一處背人的懸崖下面。他接過郝三的刀子,一刀一隻,一刀一隻……羊本來就沒一點反抗的力氣,他又是當過羊把式的,練就了一套皰瞭解羊的本事,二十只羊一眨眼就捅倒了。 兩人先痛痛快快地趴在羊脖子的創口上喝了一頓羊血,才嘻嘻哈哈地回家。到了家,他先打發社員去把羊背回來,皮扒了,肉分給社員,肉下到鍋裡以後,他才跑到縣上去報案。 第二天清晨,公安局派的民警就來了。郝三讓人押著走到莊子頭上,向他眨眨那只獨眼: 「喂,別的沒啥,房子你可替我看好了。過了四年,我還回來哩。」 看見郝三手上帶著銬子,他突然動了感情,悄悄地叫了郝三一聲「三哥」: 「你放心吧,三哥!」 郝三一輩子也沒聽人叫他一聲「三哥」,聽了後,立刻精神大振,挺起了胸脯,邁開了大步,回頭說了句: 「你也放心,天貴,我死也不說!」 啊!星空啊星空。獨眼郝三那顆微弱的星光,這麼一閃就熄滅了。而在它熄火之前,卻還有一陣迴光返照……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把獨眼郝三的「罪行」向縣委書記賀立德彙報完以後,賀立德竟毫不懷疑,也不責怪他,而是神情莊重地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一隻拳頭在另一隻已掌上捶著。 「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階級鬥爭!這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階級鬥爭的嚴重性的例子!這要發通報,要在全縣宣講:在我們困難的時候,國內外反動派就會一齊向我們反撲!我們有好些同志,包括你魏天貴在內,就是腦袋掉了也不知怎麼掉的!」 他坐在旁邊,埋著腦袋搓著手,感到萬分慚愧。可是,事情已經做下了,只能一條道兒跑到黑;就是郝三說的那話:「捨不得娃娃打不了狼!」他心一橫,乾脆豁了出去。 「賀書記,」他趁賀立德略作停頓中間插上話,「你看,階級鬥爭這麼複雜:正要抓魏德富,魏德富就跑了,還有不少人想跑。春耕咱先不說,春天一來,黃河上游的冰淩一下,咱這兒防洪壩都沒參加;有人,也沒力氣。要是立起了冰山,防洪壩一垮,別說咱大隊,起碼得淹半個縣。賀書記,你看,是不是先給我批點糧食,一來好把人穩住,二來好叫人去加防洪壩。」 「哦,」賀立德在辦公室中間站住,愣怔了一下,疑惑地問:「不是蘭州的水文站說,今年的浮冰流量不大麼?」 「嗐!」他眉飛色舞起來,「水文站光會看地圖,我可是河邊長大的。我這些日子去河灘看了無數遍:去年咱這一段凍得瓷實,冰淩一下,肯定在咱這兒堵住,非立起大冰山不行,再說,黃河水年年甩來甩去,今年河道該著往咱西邊甩了。危險在咱們河西。『大躍進』裡不是說了嘛;他洋專家不如咱土專家。到時候,賀書記看吧,飛機來炸也來不及啦!」 「唔,」賀立德對他贊許地點點頭,「這事,我可以考慮。」 接下來,賀立德也沒有問韓玉梅,也沒有再要那七八個壞人的任務,仿佛「壞」的質量能夠頂「壞」的數量,就拿著獨眼郝三觸目驚心的「罪行」在全縣宣講。默默無聞的獨眼郝三一下子出了大名。還了得!一個階級敵人裝成個老老實實的貧農,甘於寂寞地潛伏了十一年,最後在我們困難的時期暴動起來,瘋狂地宰殺了集體的二十只羊……這大大地提高了群眾階級鬥爭的覺悟,「雙打」運動終於在全縣順利地鋪開了。 開「全縣反壞人壞事誓師大會」的那一天,賀立德在主席臺上作完報告下來,正在興頭上,隨手一批,就批給他一部分防洪的專用糧。 糧食運回大隊部,他叫全大隊的人都到河灘的防洪壩上去。 「書記,帶鐵鍬、背筐不帶?」下面的隊長問他。 「帶背筐幹啥?」他瞪起鷹眼。 「不是要加防洪壩麼?」 「加個熊!」他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光帶鐵鍬。主要把飯碗跟筷子帶上。告訴大家:在防洪壩上加飯!一天兩頓,見人就給!」 吃飯去! 吃飯去! 全大隊的社員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高舉著「大躍進」時配備給他們的紅旗。男男女女,扶老攜幼,喜氣洋洋地用筷子敲打著飯盆,奏起自有「哆唻咪」以往從來沒有過的那樣雄壯威武的進行曲,鬥志昂揚地向河灘出發了。 人到齊後,先開一頓稠粥。他三叔掌著勺子,掂量著人的大小、勞力的強弱舀飯。稠粥!這可是白生生的、亮晶晶的、粘糊糊的、香噴噴的奇珍,不是那掉在地上會碎成一攤粉末的糠餅子。他抱著兩肘,虎視眈眈地蹲在防洪壩上親自彈壓。飯鍋四周人雖然擁擠,卻也秩序井然;舀多舀少,莊戶人沒一個敢言喘的。他看到大人娃娃一張張笑臉,心裡想起獨眼郝三,暗暗地說了聲: 「值!」 社員的肚子吃脹了,一溜兒躺在防洪壩的坡上先曬一陣子太陽,再拿起鐵鍬在河灘的生荒地上翻地。也沒有定額,翻多少算多少,可是社員的幹勁卻挺足。到了太陽偏西,再每人扒拉一碗稠粥,然後扛起鐵鍬、紅旗回家。 這樣,他在防洪壩東邊開了一大片「黑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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