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涇浜奇俠                  

                        第九節  疏財仗義的秘訣

    劉昭常來找史兆昌,他的領結已經換了一個:這回是紫色底子,點著淡綠的斑
點。他請史兆昌吃過兩回片兒湯,帶史兆昌到征夷募款委員會去玩。他的意思想要
請史兆昌捐千把兩千塊錢。
    史兆昌臉紅了起來:
    「我哪兒有錢。家父才有錢哩。」
    「史老伯已經捐過了,」劉昭有禮貌地搓搓手。「你是有錢的。你那筆錢的存
折在你自己手裡,隨你自己用,我知道的。」
    這可糟!誰告訴他的呀?
    那個沒說出他怎麼會知道的。他只告訴史兆昌征夷的重要,全國人都得出幾個
征夷捐。征夷募款委員會裡的人都非常之愛國,誰都努力工作。說呀說的就拿出一
支前立克給史兆昌,還從書架拿出一本征夷募款委員會組織大綱給史兆昌看。
    「這是我們的組織大綱。我們的愛國工作真多。」
    使勁抽了一口煙,史兆昌把這本書接過來。封面又是:「文學博士樂樂齋敬題」。
很厚的一本:一百二十磅道林紙,全書五百餘頁。洋裝。燙金圓脊。
    一下子可看不完,劉昭給史兆昌翻出那一張組織圖表來,右手食指用個怪優美
的姿勢在那上面指畫著:
    「哪,這是常務委員會:本會的最高的那個。它有——哪,這下面分五大部。
部下面分廳。廳下面,哪,這一科一科都屬￿廳的。科下面再分股。另外還有這兩
個委員會:不屬幹部:哪,這裡一條線這樣來的,這是直屬於常務委員會的。……
全會的職員一共只有六百多個人,人手總是不夠。……開銷很大,然而我們並不問
政府要錢,也不問老百姓要錢,我們是……」
    他住了嘴:再說下去可不對勁。他忙著抽幾口煙。跳到了結論:
    「所以我民族只有一條路:就是努力來辦征夷募款。我們一定要征夷。殺盡夷
狄!要征服……征服……征服這個……」
    還沒征服好,就有個公役似的人站到了房門口:
    「劉先生,樂廳長請你。」
    「樂廳長請我?唔。……兆昌兄坐一會,我去去就……」
    史兆昌一個人坐著抽煙,瞧瞧四面。他想著錢的事:這征夷募款委員會這麼大
的開銷究竟是誰掏荷包:劉六先生他們麼?
    「熱是熱心,可是有鳥用!瞧著罷!」
    他站了起來。他記起太極真人教他的土遁咒,可是第三句就背不出。
    「還得用用功,」他對自己說。
    一件件法術都學會,就得學吐劍飛劍。呵,瞧著!過幾天他就跟一位十三妹…
…救國女俠的影子又一閃,他的心窩裡就一痛。
    他踱到房門外。
    「管他媽的,反正天意。她要是邪道,就不客氣。她要是正道,咱願跟她那個,
跟她……」
    忽然對面房間裡哄出笑聲來。
    怎麼,他們知道史兆昌的心事?——可得聽聽他們說什麼。
    「老任當然是在這裡當這個七等科員好:這個月他拿到七百塊錢,還分了紅。
簡任秘書哪裡有這裡舒服。」
    「不過這個月是旺月。」
    「旺月?這個月並不算旺。南洋還可以募到五十幾萬征夷捐,那就……」
    「真有這麼多?」
    「當然。」
    「不見得吧。」
    「怎麼不見得,我看見電報的。」
    「唵,那分起紅來我們每個人也有——二七十四,六六三十六,也有一千……」
    「那你一定要給覓死何到霓裳公司去做衣裳了。」
    「還有個好消息。」
    這裡沉默了會兒,似乎是那位報告好消息的賣關子。
    史兆昌挨著那房門口站著,連呼吸也不叫出一點聲音,聽那房間裡的「好消息」。
    那是這麼回事:
    「劉委員他們只是耽心我們會裡沒有經常費,他們要求全國的人每月都要出征
夷募款。機關裡的職員在薪水裡面扣,照薪水的多少扣一成或兩成。全國的學生也
每人出幾個錢。都匯到我們這裡來。」
    「乖乖,那可……唵,我們都會加薪哩。」
    「這要政府答應才行哩,肯麼?」
    「我們是代表全國國民的民意的,政府當然只好答允。……這樣我們就有了經
常收入,要不然,哼,湊得不巧的月份一個銅鈿也撈不到。一有經常收入就不怕:
月月是現成的,老褚可以月月替覓死何做衣裳。」
    又哄出笑聲。
    「這辦法麼再好不過。我們征夷募款委員會的職員可以加薪。這是一,二呢,
假如遇到了旺月,譬如華僑捐了幾十萬百把萬的,再分紅。我們兒位委員倒都是熱
心人:光明磊落,財政完全公開。」
    「征夷募款委員會萬歲!」
    「要是征夷募款委員會永遠不取消,我這一輩子決計不再去活動長缺。」
    沉默了會兒。
    「不錯,老褚,我上次托你的事怎樣?」
    「什麼事?」
    「啊呀,忘了麼?」
    「喔,你要加入全國名流絕食救國會的事,是不是?」
    「唔。」
    「不行不行不行!劉六先生髮過脾氣:『你也要加入,他也要加入』哪裡有這
許多名流!這是要有資格的,怎麼可以馬馬胡胡加入——把名字同名流的名字放在
一起,配麼!……還說『我是為了國家不能不這樣絕食。我巴不得不當名流。片兒
湯有什麼好吃!你們不是名流偏偏愛絕食!……救國的方法多得很哩,努力征夷募
款的工作就好啦。』……這樣我還能開口麼!……」
    過會兒他們又談著征夷募款的事。
    史兆昌可愣住了。他的念頭老在這征夷募款委員會裡打圈子,怎麼也想不透。
    「究竟是邪道還是正道?」
    這晚劉六先生留史兆昌吃片兒湯喝酒,史兆昌硬辭了出來。劉昭送著他,還是
請他出幾個征夷募款。
    「兆昌兄不出點征夷募款,難道看著我們民族滅亡麼?」
    「您怎麼知道我有錢?誰告訴你的?」
    「我自然曉得。這是我們敝縣民族性。兆昌兄就捐兩千塊罷。」
    那個不順嘴起來:
    「我得……我得……這個……我沒有什麼……我史兆昌疏財仗義的,我是……
可是我得……我是想想……」
    史兆昌肚子要埋怨他父親:准是這個老頭兒告訴劉昭的。他爹爹要和劉昭一夥
兒對付他麼。
    其實史伯襄先生沒那麼一個心眼兒。他不過對史太太詳詳細細說了兆昌的存款
的事。史太太把這些事不平地告訴了劉太太。劉太太安慰了史太太幾句,當天就笑
嘻嘻地對她的大少爺說:
    「你為什麼不問史大少爺捐幾個錢呢?」
    劉昭是這麼知道的。
    俠客不在乎銀子錢,可是要花得上算。「錢來得不容易,」史兆昌常記住他爹
這句話。史兆昌的祖父做了一輩子官才買下那些田產,一直到死——不冤枉花一個
鏰子。他爹是他祖父的好兒子,老在滴溜這些事:用怎麼一個法子,今年收的八百
擔谷到了明年就能收一千六百擔,一塊錢到第二個月變成兩塊。
    法子有的是。史伯襄老先生手裡加了許多田。還留著些現錢:這是一位銀行家
勸他的,「現在買田靠不住」。真的是!現在他們不能回鄉下去。吃呀穿的全靠這
筆現款的利息。
    「你們要記住,」史老先生對史兆昌他們說,「我們之所以有今天,全在節省
兩個字上。」
    史老先生接著談到花錢的方法:
    「你要曉得:世界上只有家產頂要緊。花一筆錢,就要想想花得有沒有好處:
你花一塊錢,那就是放了一塊錢賬——這筆賬收不收得回,利息有多少,這都要仔
仔細細,再三再四地想一想。譬如請客……請客……請客不能隨便請:請一回就有
一回的用處。……總而言之,要時時刻刻想到這筆利錢。……」
    這位老先生就微笑起來,用折好的手絹抹抹嘴上那五六根鬍子。他有祖傳秘制
理財妙法。他自己覺得可以當財政總長。他得把他的法子傳授給兒子們,於是又說
到了利錢的妙處。呵,一點兒不含糊是個專家,這位爸爸。
    「一塊錢變成兩塊錢,那添出來一塊就是利錢。天下發財的人都是靠這利錢發
財的:譬如那位通州的張狀元,又譬如英國的什麼煤油大王,鋼鐵大王……」
    「煤油大王鋼鐵大王是法國的,不是英國的。」
    「不是英國的?」老頭不大高興別人打斷他的話。「唔,那沒關係,總而言之
是靠那個:利錢。再打個譬喻罷:拜佛求神。噸,這是很大的利錢。你花一塊錢買
銀錠子,再花一塊錢買香燭。一共是兩塊錢,是不是。你求菩薩保佑你發財——譬
如說,發了一百塊錢財。這就有九十八塊錢是利息。譬如我在乩壇裡拜呂祖做師傅,
我是……那是……唔,唔唔,呃?」
    當然不用說是有利息的。
    「自己吃的穿的呢,總不要用老本,懂不懂?……兆昌你告訴我:不用老本用
什麼?」
    「用利錢。」
    「噯,對啦對啦,」爹爹拍一下桌子,就一把拖過史兆昌來撫摸他。「對啦對
啦,用利錢。噯,對啦。用老本是要用窮的。但是用利錢也不能瞎用:利錢還可以
生利錢哩,懂不懂。」
    到史兆昌長得大點兒,史老先生又告訴他「利錢」這兩個字的解釋還很多。
    「譬如捐了幾百塊錢去賑災,這幾百塊不是沒有利錢了?而且連本錢都撈不回
來。然而本利都有!不過不是錢,是聲名。還有些時候,花錢是有面子。懂不懂。
聲名同面子是很要緊的:有了聲名同面子,過起日子來要方便得多。這利錢非常大,
譬如我……譬如我……我現在……」
    他結裡結巴說出這樣的意思:花了錢就有聲名和面子。有了聲名和面子就能在
社會上活動。賺大錢的人都是在社會上最活動的。
    史兆昌把這祖傳秘方全領會到了:
    「花了錢總得有好處,爸爸是這個意思不是?」
    「對啦,正是這麼看。怪不得算八字的說你將來要做大英雄哩。做英雄也得花
本錢的。」
    「做英雄也得花本錢的,」史兆昌就這麼花著錢。可是征夷募款委員算什麼鳥
東西,出了錢可撈不回好處。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哩:太極真人那兒就是一大筆。
    「做俠客就只這一樁事真彆扭,」他想。
    幹麼定下那麼一條規矩呀——疏財仗義!
    可是他師傅那兒一筆是該花的。
    可是他只給過一百塊錢,其餘的得等這麼一會。他似乎想等他師傅教得有點著
了道兒,再把錢繳清。
    太極真人可發毛了:
    「徒弟呀,伯溫三弟昨天到上海來催款子哩。昆侖山上的煉丹台是……」
    「喳!明後天我就拿來。這幾天銀行裡……銀行裡挺……我去那個,我去……
去……」
    他每天上午都到太極真人那兒去修道兩小時,錢不給可逃不了的。可是那些錢
——在銀行多呆一天就多一天利息呀。
    太極真人住在三教堂乩壇裡,離史兆昌存錢的銀行不遠。他一走過那家銀行門
口,不知怎麼的心就得跳起來。
    「那三千九百塊錢就揀個日子給他吧,」他跟自己商量。三千九百塊錢!
    史兆昌在修道的第九天開了張支票給他師傅。他想請師傅打個收條,可是不好
怎麼開口。
    太極真人滿不在乎地把支票塞到口袋,就拖史兆昌到一個房間裡去傳授道術。
房裡只有他師徒倆。房門閂得緊緊的:不給第三個人瞧見,也不給第三人聽見。天
天都是這麼著。
    那位徒弟在學著什麼?
    咱們無從知道。「關防嚴密」。
    瞧見太極真人把支票放到口袋裡去的還有兩個人:大哥胡根寶,大師兄半塵子。
他們四隻眼睛一直盯著他們師傅到瞧不見。
    胡根寶在半塵子耳朵邊說了一句什麼,他倆就坐到那扇關著的房門外面。
    這三教堂本來是個廟,供著一位七十年前死的湖南偉人。廟的房子從來沒修過,
風就往板壁縫裡竄。半塵子冷得直哆嗦。
    「這個房子真要命,」他嘟囔著。「我們湖南人在上海也有闊人哪。何事不捐
幾個錢修下子嘍。」
    「哼,你修罷,」胡根寶眼睛射到前面設乩壇的樓上。
    「我修?」半塵子笑一下。接著用大拇指指房門。
    胡根寶眼睛沒移動一下。他瞧著那樓上跪拜著的太太們:一拜下去,屁股就顯
得更大。有幾個拜得挺老練。有幾個可姿勢不大對:似乎還有點兒害羞。胡根寶就
想:
    「這女人一定是有暗病求藥方子。」
    那些太太們都對桌子拜著。桌子上面一隻挺大的盤子放著沙土,蒯十六和那位
燒火鬍子倆拿著丁字形的傢伙在沙盤上使勁畫著:望著他倆那副正經勁兒胡根寶就
笑起來。
    大師兄半塵子瞧著地板,自言自語地:
    「要捐錢的話可以請史老太爺——史伯襄老先生捐幾個。這是功德無量的事情。
史老太爺一定肯捐。史老太爺同我們……」
    「唔唔,唔」胡根寶趕快用鼻孔打斷他。「史老先生是善心人。」
    「史老太爺很肯出錢的,還不小氣。史老太爺很……很……」
    那個打了個手勢不許他往下說。半塵子馬上就改了口氣:
    「是囉,善心人。史老太爺是善心人。……」
    他們談到史伯襄老先生!他們跟史伯襄很熟的。怎麼,他們和這老頭打起交道
來了麼?
    是呀。我可忘了交代了。
    太極真人帶著大師兄和胡根寶到史兆昌家裡去過,就認識了史老先生。史老先
生現在常到三教堂乩壇裡去:他是純陽老祖的徒弟。有時候還同著他太太和兆武去。
他對太極真人怪恭敬的:太極真人是呂祖的師弟,排起來比史伯襄老先生大一輩。
    「史老太爺真是好人,」半塵子瞧著胡根寶的眼睛。「三教同道會要能夠捐到
十萬塊錢就好了。史老太爺……史老太爺很……我們可以請史老太爺捐一萬……一
萬……」
    胡根寶腳冷得發疼。他站起來踱著。
    天堆著灰黑色的雲,像一口大鐵鍋撲在人們腦頂上。
    「會下雪,」胡根寶說。
    關著的房門開開了。太極真人走了出來。後面跟著史兆昌——低著腦袋,謹慎
地用正派人的步法走著。
    大師兄站起來對太極真人拱著手。胡根寶趕快讓一條路給師傅,自己恭恭敬敬
站在旁邊。
    史兆昌對師傅磕了四個頭就回家去。他想著今天學的這些,全身都熱起來。
    「呵,這四千塊錢花得不冤枉。……疏財仗義——可真有道理。怪不得劍仙俠
客什麼的都得疏財仗義。」
    忽然他覺得大哥和大師兄都怪可愛起來。大哥那麼一張尖臉。大師兄那麼一個
光腦頭,鉤鼻子鉤嘴。他們夠多可愛?他們都待他挺好。師傅說過他們倆得輔佐他
史兆昌去那個。
    他心房一陣亂跳,像想到十三妹似的。……
    可是這天大哥大師兄巴不得他走。他們瞧著史兆昌的背影出了大門,就奔到師
傅睡覺的房間裡去。
    大師兄嚷著:
    「我們就去拿錢吧,我們就去拿錢吧。」
    「慢著,夥計!」胡根寶伸出一隻手,仿佛要擋住他。
    師傅笑起來:
    「操你奶奶,電燈泡真是見不得錢,一見就……」
    「一共四千,」胡根寶右手食指在桌沿上敲著。「怎麼分法,現在我們談一談。」
    「蒯十六那裡……」師傅用黑色的長指甲挖著眼屎。「蒯十六同燒火鬍子總要
稍為分一點。」
    「拿那一百塊給他們兩個分就是了。」
    大師兄可又嚷了起來:
    「是囉是囉,給他們兩個人一百。這裡三千九百塊我們三個人平分,三一三十
一。」
    「平分?」胡根寶冷笑。「平分?那姓史的是老子找來的,這筆買賣是老子拉
來的,跟你們平分?」
    師傅也說了他的意見:
    「電燈泡少分一點。其餘的我跟老胡平分。」
    可是胡根寶不贊成。他主張他自己拿二千,其餘的叫師傅和大師兄去分,隨他
們怎麼分他不管。
    大師兄瞪著眼:可是涼篷似的眼泡皮太重,眼睛怎麼也張不大。
    「我何事要少……少……少少……」
    太極真人嘎著嗓子叫:
    「我一個人頂辛苦,幹麼要少分……」
    「這筆買賣是老子拉來的,老子想了許多……」
    「我不能少。寧可散場。我要去對那姓史的拆穿這樁事,叫大家都……」
    「拆穿:你拆穿?……小心你的命根子!」
    「混你媽的蛋——命根子!……我不能少!……姓史的是我徒弟,他相信我,
我要……我要……」
    突然:拍!——胡根寶很響地打了師傅一個嘴巴子。
    兩個人扭了起來。
    大師兄可著了慌:
    「何得了囉,何得了囉!」
    他要拆開他們拆不開。他挨了一拳:不知道是誰打來的。他不順嘴地嘟噥些話:
他自己寧可少分點兒,可不能散夥。史伯襄那兒還有一筆大買賣哩。
    「何得了囉!不要打架囉!……」
    過了十把分鐘他們師徒倆罷下手來,喘著氣。分錢的方法談出了一個結果:大
師兄五百,給三教堂那兩個傢伙一百,其餘的讓太極真人和胡根寶對分。大師兄嚷
著這太不公平,可是給胡根寶劈了個嘴巴,就默認通過了。
    不過太極真人額下有塊青的。胡根寶淌了許多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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