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涇浜奇俠
第十節 奇俠與新道德
救國女俠何曼麗在等著史兆昌再送錢來。他親口對她說過他還得捐幾個錢。可
是一連好幾天沒見著史兆昌影子。
「他為啥勿來?」
照她往日的經驗,她知道史兆昌總得怪起勁地老來找她。並且還得熱心地帶錢
來。並且錢的數目小不了。她不是個女的麼:按規矩史兆昌應該來這一手的,這原
是她那天說過的那種摩登新道德。
可是一個做俠客的管不著這道德。
「他勿懂格個規矩。」
何小姐歎了口氣,就叫輛黃包車去找他。
「為啥你勿到我那裡去啦?」
史兆昌愣了好一會。他肚子裡亂七八糟起來,不知道要怎麼才好,他正在打算
到太極真人那兒去學功課,這一來可給岔開了。可是他心裡的彆扭倒不是為了這個。
這位救國女俠到底是不是邪道他還沒摸清楚,他可又有點想她,她這麼突然一出現
在他跟前,他就不知道是應當使性子還是應當快活。
他心跳得氣都透不過來。
那個瞧著他的眼睛:他幹麼那樣愣著,一點也不提那筆錢的事?
她知道她現在得幹些什麼——總而言之一切都照著摩登新道德行事:她就猛地
撲了過去。
史兆昌要擺樁子沒來得及擺,可給救國女俠抱住了。他喘得胸脯一高一低的,
把嘴張開幫著出氣。女的閉著眼,仰著臉:史兆昌嘴裡的口臭就筆直地串進她鼻孔。
她皺了皺眉要放手,馬上可又想到——
「為了新道德,我應當忍耐一下啦。」
就這麼忍耐著,她張開一線眼睛偷瞧史兆昌一眼:史兆昌沒一點動靜。這回又
得她先動手,她就把嘴唇釘了上去。
那男的心跳得把她都震動起來,仿佛有誰在近處打著地基似的。她記起一件事:
親嘴的人——照規矩總得喘那麼一會氣,她就呼吸得快點短促點,像三伏天的狗。
「我愛你啦,」她用她們歌舞團唱中國我愛你的那種嗓子說。「你為啥……啥
格……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啦?」
「沒工夫哇,」史兆昌偷瞧牆上的岳鄂王一眼,把聲音放得怪低地。
兩個坐到了沙發上。
史兆昌長長地噓了口氣。她大概不是邪道吧,不然的話……
「你那天說的啦,要捐……要捐……」
「什麼?」那個可有點記不起這回事。
噯唷,他裝做不曉得啦。她趕緊把自己的腦袋貼到他下巴下面。燙了的頭髮戳
進他鼻孔,他打了個噴嚏。她頭髮就灑滿著唾沫星子,鼻涕,痰絲。
「看你啦!」
史兆昌一下子覺得她比以前更可愛起來。他右手圈住她的腰,打算說許多話,
可是愣了會兒:他不知道照規矩他得說些什麼。
「你……你你……我……一塊兒……一塊兒……咱們立頭功……打抱不平……
發大財做大英雄……學土遁……」
突然窗子外面有個嘎嗓子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大哥房裡有個娘們兒……他們倆……哈哈哈哈哈哈……大家
來看哪……」
史兆昌跳起來跑到窗子跟前:
「幹麼,你!」
「不要臉,你們倆……」窗子外面那史兆武用兩手弄了一回有傷風化的手勢,
笑著逃了開去。
「畜生!」——他想趕出去叫那孩子知道一點利害,可是那位繼母不容易對付。
「邪道!魔道!沒點兒教養,還說明年當師長!」
「這阿是弟弟?」
「哼。」
救國女俠走來拖住他兩隻手,把嘴靠近他的耳朵:
「勿要生氣啦同我一道去白相白相……同我一道去玩玩啦。」
史兆昌對何小姐笑了一下,咬著嘴唇。手指有點打顫,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掛鐘敲了一下:三點半。
客廳裡有腳步響,史兆昌馬上抽出兩隻手。
「嚇,三點半。師傅那兒去不了哪。」
「啥格……什麼師傅?」
史兆昌用手抹抹臉,瞟那位岳鄂王一眼,嘴裡鄭重地說:
「太極真人。」
女的對他媚笑一下,用跳「呼拉」舞的姿勢把身子移到沙發邊,拿起她的皮包
來。她挺小心地對著一面小圓鏡子揩著粉。
「十三妹可搽粉?」他問自己。
女俠總知道女俠的規矩。
他嘴角閃一下微笑,反背著兩隻手,在房裡踱著。注意自己的姿勢好叫救國女
俠瞧著滿意:他拼命駝著背,那雙腳從八字到一字。
「我那個弟弟, 」 他裝做挺隨便的樣子,叫別人知道這種姿勢是天生成的。
「一提我那弟弟我就得生氣。他是我繼母的兒子。……哼,他們還說他明年得立功
哩。……瞧著罷!」
「他在啥……他在什麼學堂讀書啦?」
「他?」把嘴角往下一彎。「他讀書?」
房門開了一條縫:一雙紅眼睛在縫外面張望著。房裡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
何小姐右手按在粉盒子上,左手擎著小鏡子一會兒遠些一會兒近些。她臉對著
鏡子做著許多花樣:仰著,低著,側著。滿屋子流著檀香粉的味兒。
門縫慢慢大了起來:出現了紅眼睛兩隻,大嘴一張。那張嘴在笑,裡面那堆牙
床肉就趕快擠出來掛在外面。
誰也沒瞧見。何小姐在對著鏡子做工夫,史兆昌在偷瞧著何小姐。
忽然一個東西向何小姐飛來。接著房門訇的一聲關了。接著聽見史兆武的腳步
跑了開去。
「啊!」何小姐尖叫一聲,手放在臉上。
飛來的東西是沙丁魚罐子,裡面還有些湯水——全給潑在何小姐臉上。檀香粉
給洗去的地方,就出現了密密的雀斑,仿佛從雲的隙洞裡瞧見了星星。
史兆昌發了脾氣。
「混蛋!」他沖了出去。
「呃呃呃,勿要……勿要……儂勿要……」
他可已經沖出了房門。他咬著牙。
「沒出息的傢伙!混蛋!」
可是沒見著史兆武的影子。
「勿要生氣啦。不要緊的啦。」
史兆昌可還是不高興著,一直到何小姐洗臉的時候才好了點兒。不過他還說著:
「家裡呆不住,咱們出去遛遛。家裡簡直是……」
那個一個勁兒在擦洋胰子。這回我們可瞧見了她本來的臉色:像史兆武那麼一
種爛佛手似的顏色,有幾處發青。皺紋也露了出來,仿佛是幹了橘子皮。嘴唇發黑。
大大小小斑點鋪滿一臉。沒有眉毛。
每天她一洗臉,她總得有點不舒服:老了啦,像生病一樣啦,像洗人……像死
人一樣啦,一定要搽胭脂打粉畫眉毛來裝門面啦。……她覺得自己是個臨死的人,
可是每禮拜還到公司裡去買許多東西來把自己裝得像個青年有力的姑娘。
這算什麼:哄自己麼?
馬上可又在肚子裡用國語對自己解釋:
「這是應當的啦:這就是我們的摩登新文化啦,這是新道德啦。」
現在她又把這句話念經似地念一遍,就趕緊對著鏡子塗起粉來。
史兆昌在嘟噥著罵史兆武:
「簡直的就不是人!禽獸!畜生!混蛋!阿木林!忘八!好白相!兔崽子!…
…」
這麼著過了一個半鐘頭他們才預備出去。史兆昌聲明他得趕回去吃晚飯的。
「我不能玩得太晚:今天我父親請我師傅吃晚飯。」
「晚上我們可以去跳舞啦,跳舞交關好白相的啦。」
「我不會。」
「我教你啦。」
「呃,不成。我父親請師傅吃飯,我該陪他。」
何小姐就又提到了錢的事:
「你帶點錢去啦:你說要捐錢的啦。」
那個像給她打了一拳,皺起眉毛:
「呃,唔,這可……這可……」
這勁兒不大對。……
「新道德!」她想。她無論什麼時候忘不了她那新道德。她偎過臉子去。這回
——不知道是偶然的還是怎麼,史兆昌可在她腮巴上嗅了一下:粉香,此外還有點
鱉魚肝油似的味兒。
非捐錢不可了吧。這回,噯?
「再捐二十……」
「二十!」何小姐鼓著嘴,溜了桌上的鏡子一眼,看這表情對不對。
「我上一次……我是……我現在……」史兆昌一面走出房門。
那個趕緊把鼓著的嘴放平,跟著他出來。男的在拿鑰匙鎖門。女的把右手食指
在舌子蘸一下,數一數那幾張鈔票,有一張她兩手拿著對亮的地方照了好一會兒。
史兆昌瞧著她把錢放到皮包裡去,又是二十!——一共花了五十。
「不貴,」在肚子裡說。
將來了塊兒去立功,去打抱不平,她那手泥丸子總得幫他很多的忙,他前後只
不過花五十只洋。
救國女俠打著主意:總得叫那姓史的多捐點兒。她坐在黃包車上,兩隻手緊抓
住那只皮包。她掉轉腦袋,向後面那輛車子瞧一眼:史兆昌沒瞧見,只咳了一聲。
一會兒她又回頭瞧一下,似乎怕史兆昌逃走。
那男人一點也不懂規矩啦。世界上可沒那麼便宜的那個。真是!
車子拉進弄堂裡一停下,女的男的就面對面瞧著。她不動:照規矩是該男的開
車錢的。他不動:他已經給了何小姐五十只洋,不能老叫他出錢呀。
救國女俠媚笑一下:
「我沒有零錢啦。」
「唔?」
「你阿有零錢啦?」
「剛才……剛才……你是……我剛才不是給你過二十塊麼?」
「那是整的啦。我沒有零錢啦。」
「你去換一換罷。」
她可不理這個碴地就打起門來。
史兆昌臉紅得像生牛肉,嗓子裡嘟噥著一些什麼,右手怪費勁地掏出兩個廣東
雙毫。
「先生,請你換一個角子,這個角子是鉛板。」
「胡說八道!」他對兩個車夫瞪著眼。「我史兆昌——誰也知道是疏財仗義的,
詐你兩毛錢?」
「這的確是個鉛板。我敲把你聽。……」
「滾!」史兆昌咆哮起來。「好好兒的毛錢幹麼不能用!混蛋!」
他往門裡走。可是兩個車夫不放他走。
「怎麼!」史兆昌擺個樁子,瞪著眼估量那兩個對手。
那兩個傢伙瞧來不難對付。年輕的那個胳膊子挺粗,突出的胸脯在一高一低地
出氣:最多不過是個少林派。那老的像個暈頭:紅鼻子,駝著背。不過也說不定這
個老頭兒有內功……
史兆昌的眼珠子就盯到了那只紅鼻頭上。
內功——這老頭兒配麼!他拉關車都來不及,還有工夫練內功?……
忽然門裡哄出許多娘們兒的尖聲:
「曼麗回來哉。」
「老陶在二樓等你。」
「老陶,老陶,曼麗回來了!」
「賣雷,賣雷!」
「老陶等得好苦呀。」
門外的這位俠客皺一皺眉。想回頭瞧一瞧可又不敢:他怕一個不留神吃那兩個
車夫一傢伙。
「先生,請換一個角子。」
「滾你媽的!」
許多人擁過來看熱鬧。
交手也交不成:史兆昌樁子擺了老半天,腿子可有點發軟。可是一下子不敢放
松:邪道裡的人可沒準兒,說不定給你一個所謂冷不防。
「啥事體?」有人問。
那年輕的車夫和史兆昌同時說了起來。史兆昌的話多一點,別人說完了他還沒
說完:他五遍六遍地告訴他們他是什麼人,什麼身分。
「我史兆昌幹麼要詐你這兩毛錢,我史兆昌……」
「這鉛板角子是他的,這傢伙想混我們的……」
劈!——給那年輕車夫一個嘴巴子。
「操你媽媽!」那個沖過來要拼命,可給別人拉住了,就大聲嚷著些什麼。
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瞧了史兆昌一眼,忽然打開皮包,拿出一個雙毫給那車夫:
「好了,走罷。」
紅鼻子老頭對那女人作了幾個揖,瞧史兆昌一下,就嘟噥著拉起空車子往外走。
年輕的那個把鉛板毛錢往地上一摔,狠狠地說:
「賞了你!」
毛錢滾到路旁水門汀的槽裡——那裡正流著油膩膩的髒水。
人散了開去,史兆昌才放鬆他的樁子。
「呵呵.你給我我就要。不要的真是傻瓜。」
史兆昌把毛錢揀了起,用手指擦去那些油水就裝到衣袋裡。然後跨一步到了門
裡,用太極拳「雲手」的姿勢關上門。
「史先生,歡迎!」一個光腿子的娘門扭著屁股尖叫。
史先生可不怎麼理會她們,他直往樓上奔。
一推開門,史兆昌可像跳在冰桶裡似的,全身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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