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涇浜奇俠
第八節 戀愛不忘正道
「你為啥不到我家裡來啦!我叫你來的啦。今朝夜裡有《救國女俠》啦。」
「我不認識路哇。」
「好叫黃包車的啦。……今朝你在我格達……在我家裡吃飯阿好不好,我陪你
吃飯啦。」
這說著一口流利的國語的是誰?
救國女俠,何小姐何曼麗——賣雷,火!
男的是我們那位大俠史兆昌先生。何小姐今天到史兆昌家裡,拖著他叫兩輛黃
包車到了她住的地方。
他倆靠著坐著。屋子裡有些男男女女走出走進,史兆昌覺得他們的臉子都差不
多。男的都穿著民國元年頒佈的乙種常禮服,有幾個還提著洋鬼子胡琴。女的都精
著大腿,一臉的粉,跑過過道裡就叫著:
「冷煞快哉,冷煞快哉。」
樓下客廳裡有些男子漢在吹打著,娘們兒溜著嗓子,何小姐跟史兆昌談著,有
時候得突然叫起來:
「唱錯哉。要停半拍!」
史兆昌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碴,全身打顫,連舌子也打顫,說起話來老是不順嘴。
救國女俠拿一支煙點著。抽了不上兩口,就一下子把煙捲塞到史兆昌嘴裡。他
嚇了一跳,怕她又是顯一點什麼功夫,可是:輕輕的。
他抽了一口氣,瞧瞧牆上釘著的那些畫片:都是些洋娘們兒,有七成半精著屁
股,兩成半是——呵,穿著夜行服!
「那些個娘們兒,那些個……那些個全是女俠,外國的,是不是?」
她瞧也不瞧一眼地就——
「是的啦。」
「那麼多……那麼多……」
忽然一下子她坐到了他大腿上。忽然一下子她右手箍到了他脖子上。她對著他
的臉:兩張臉離著不到一寸遠。她咧開那兩片染成大紅色的嘴唇說著話,就有檀香
粉味兒和著一種死了老鼠似的味兒向他鼻子裡沖。
「你有沒有愛人啦?」
「什麼?」
「有沒有女子同你……同你戀愛啦,就是。你是……」
「我可沒……我可沒……」他吞吞吐吐說上老半天。把要找個女俠一同去立功
的事告訴了何小姐。
「我就是救國女俠啦。我們是要救國的啦。」
這意思挺明白:她就是那女俠。他得和她一塊兒去那個。糟糕的是他現在想不
出一句話來說。老閉住嘴可不對勁。他瞧著她的臉,瞧呀瞧的就有一句話沖了出來:
「你幾歲?」
那個吃了一驚:她自從長成大人之後沒有誰問過她年紀。好好的人幹麼問她的
年紀?
可是她只笑一笑。
「你猜猜看啦。」
猜不出。她臉子給粉包著,隱隱約約透出一些雀斑,象陰天的星星。眼角那兒
有幾條皺紋。瞧瞧正面,她像有四十八歲。瞧側面像三十歲左右。背影:瞧來是十
九歲。史兆昌猜著,一面弄熄那支煙:
「三十二歲?二十歲?四十九歲?」
「都不對啦,」她快活他說。「我問你:你喜歡年紀大還是喜歡年紀小?」
「應當小……小……呃,你究竟多大年紀?」
「十五歲啦。」
「什麼!」他嚇了一跳。他仔細瞧著她,可是沒什麼理由可以不相信。「可是
我……我……你是……我說年紀大點兒的好……」
女的笑起來:
「我騙你的啦:我不止十五歲。我是……我是——四十歲啦。」
「四十?」史兆昌瞧著她。他覺得沒有什麼理由可以不相信。
何小姐留著那一臉笑,瞧著他的眼睛:
「摩登愛國歌舞團要你捐幾個錢啦。」
「要多少?」他聲音打顫。
「隨便你啦:一百隻洋,兩百隻洋,一千隻洋,都可以的,都是……」
他愣了好一會兒,就掏出錢袋來:先拿出三十只洋。
「其餘的下回再……」
女的很精明地把鈔票拉過來數一下,再一張張對亮的地方照一照,塞進衣袋裡。
於是她安心地閉著眼,裝著電影片子裡「寫情聖手」的女主角的臉嘴,讓男主角的
嘴唇來湊上她的。
史兆昌可著了慌:不知道要怎麼對付。他不大懂戀愛的規矩。他想是想摟著她,
或者親那麼一個嘴。可是:到底作興不作興呀?
他讀過的書本上沒交代過。十三妹可是這麼個勁兒?還有那部叫什麼因緣的,
戀愛是有的:那位公子哥兒在娘們兒身上花過許多銀子錢,所以她們就愛他。史兆
昌已經做到了這一步。可是那部書沒說出——要是那位天橋兒的十三妹坐在那公子
哥兒大腿上閉著眼,公子哥兒該怎麼對付。沒說到。嘔!
何小姐閉著眼,等了老半天沒點兒動靜。
「他不懂啦,」她想。國語說順了嘴,心裡想的也就用了國語。
接著她記起電影裡仿佛也有女人去吻男人的規矩:是的啦,有這個規矩的啦。
就噗的一聲——猛地吻了上去,史兆昌給撞出了牙血。
「呵,好功夫!」男的肚子裡說。
四片嘴唇釘在一塊兒。女方角伸著舌尖,可是男主角也得顯點功夫——緊閉著
嘴唇不叫它進來。
電影一映到親嘴,總得漸漸淡下去,淡下去,就換了一個場面。咱們也這麼著,
這回換了景致。
戲臺:還沒開幕。台旁邊有一塊牌子,寫著「摩登愛國歌舞團表演節目」。牆
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紙條:「歌舞救國萬歲」,「惟有歌舞可以抗××」,「愛國
者皆應來看愛國歌舞」,「提倡愛國藝術」,「愛國歌舞可以雪國恥」。
座池子裡坐滿了一大半女的男的。他們拍著手,吹著哨,大聲地談笑著。
這兒可沒史兆昌。史兆昌在後臺化粧室裡。救國女俠何曼麗小姐在給他介紹一
位藝術家:
「這是愛國音樂大家歸先生。他彈屁呀諾是中國的那麼瘟啦,彈得真好啦。他
還做了許多曲子啦。今朝夜裡向我們表演愛國歌舞,就請他來彈屁呀諾啦——董冬
冬,董冬冬!交關好聽的啦。」
可是那們愛國音樂大家在發急:
「草裙豔舞為什麼一定要用《馬賽曲》同那個什麼盎德……盎德……這只曲子
在中間要變調的,頂討厭。……這些歌我都背不出。」
「那個……那個……」何小姐在記著那只歌的洋文名字。「那個盎德……《盎
德拖》……拖……這只歌我們是有譜子的啦。」
「這譜子有什麼用——這是五線譜呀!五線譜叫我怎麼看得明白!」
「你馬上翻成簡譜好啦。」
「我怎麼會翻呢!」
救國女俠想了那麼一會,就叫起來:
「喂,阿李,你是懂五線譜的,把這只歌翻成簡譜罷。這都是愛國的事啦。幫
幫老歸的忙啦。」
老歸嘟噥著:
「我不管。《馬賽曲》也好,什麼也好,我不管變調不變調,我只照C調彈。」
史兆昌瞧著那位愛國音樂大家走出去,他有點想不通:為什麼這些個男子漢的
臉子都那麼白,頭髮都梳得那麼光。娘們兒都跟男的鬧著笑著,也叫他瞧不順眼,
可是救國女俠也是那一窩子裡的人。她只跟人談著歌舞救國,沒說俠客的事。
他得和她去一塊兒立功的呀。他已經跟太極真人學了四五天,再過什麼十來天
就得去做那些事業。救國女俠那身功夫別給荒疏了才好。
「她外內功都行,可是她不大用功似的,不大……」
何小姐忙了老半天,透一口氣坐到他旁邊一張椅上。他在她膀子上擰一把:軟
倒挺軟的,誰都得知道她有內功。
「我問你,」史兆昌把嘴湊近何曼麗小姐的耳朵。「這些個人,這些……他們
……男人跟女人都那麼……都那麼……」
上海的十三妹也有天橋兒十三妹那麼聰明:她一聽就知道了他意思。她對著鏡
子在臉上抹了好一會粉,就挺起腰板子,發起議論來。
「這就是現代文明啦,」她嗓子提高得叫誰也聽得見。「我們要提倡事業,提
倡我們的新道德:社交公開啦,自由戀愛啦,跳舞啦,愛國啦,打高爾夫球啦,民
治精神啦,燙頭髮啦,浪漫派啦,這都是要提倡的啦。所以男子都要搽司丹康做摩
登小白臉,女子都要做摩登狗兒啦。……」
「什麼狗兒?」
「狗兒:雞,阿愛,阿兒,厄兒。所以我們都要反對舊禮教啦,你看花旗國的
實業很發達,因此花旗國很摩登,很富強。我們中國也要努力提倡實業啦,要摩登
起來啦,這樣才能夠打倒東洋赤佬啦,中國就……」
史兆昌喘著氣說。
「提倡實業打鬼子?不做俠客了麼?」
「要做的啦:馬上就要做《救國女俠》啦。……好啦,現在要表演《中國我愛
你》啦,你好去看看啦。」
可是他記起還有一句話得問問她:
「你剛才還說那什麼,說要打倒舊什麼的,唔?」
「打倒舊什麼?……唔,我說是要打倒舊禮教啦:我們要相信實業救國,要打
倒迷信,要家庭革命,要提倡人格啦,就是。」
男的緊瞧著她:他疑心是在做夢。怎麼,鬧了老半天,還是邪道裡的,這救國
女俠!
許多的女女男男擁在他們跟前聽何小姐發議論,大家都拍起手來。何小姐的結
論是:
「所以我們都要提倡摩登歌舞來救國啦。」
「摩登愛國歌舞團萬歲!」大家喊
史兆昌淌著汗,指尖發冷。
「我給她邪道迷住了麼?她故意裝個邪道勁兒來試我的麼?」
陡地他站了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嚷:
「邪道,邪道,這是邪道!——我可得收服它,我可得……」
別人拖著他到外面去聽《中國我愛你》,他要擺了馬步沒擺穩,就給推到了座
池子裡。
他幾乎昏了過去。手扶著發脹的腦袋。五臟仿佛給誰攪得在翻上翻下。他從救
國女俠何小姐到他家談天,扔泥丸子想起,到他花三十塊錢,到嘴對著嘴顯本領,
到剛才的邪說。
「邪道,邪道!」他發熱症囈語似的「女俠瞧我不起就故意這麼著麼:我對她
不起麼,我幹錯了什麼事麼?」
可是怎麼也想不起幹錯了什麼事。他沒對她不起。他全是照著書本子做的:他
愛她,他所以就花了些錢,跟那什麼什麼「因緣」裡寫的一樣。他錢給少了麼?
嘔,彆扭!
座池子裡的許多腦袋都動了起來,叫著好。有許多人站起來擋著臺上,給後面
叫著「請坐請坐」,才鼓著嘴坐下去。
臺上有個娘們兒笑嘻嘻地跳了幾下,就壓扁著嗓子對台下人嚷著:
「中國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的東嗡三省,又嘔大,又嘔長,×本
小國——哪比呀得上,盎盎。嗨。哪裡能夠比呀得上。……」
史兆昌可只在低著頭,閉著眼,痛苦地想著。突然他聽見有叫聲。他斷定這是
貓叫。可是他慢慢地從這貓叫裡仿佛聽出了有字眼似的。
「唔,這是女人叫救命!」他還閉著眼,用心地聽著。
可不是麼,女人受了委屈喊救命的叫聲!
陡地,突然,猛可裡——不過這些還是形容不了那種快法,總而言之很快很快,
一下子他就站了起來。他擺好樁子,左手蓋在眼皮上遮陰,眼球子四面上下地搜尋
著:他要找出那喊救命似的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他得打抱不平。
「喂朋友,坐下去,」後面的人輕輕觸他一下。
史兆昌見了叫聲的來處:呵,戲臺上。
「唔,是唱歌,」他輕鬆地坐了下來。
臺上還在嚷著:
「我愛你的揚子江……」
那位愛國音樂大家歸先生忙著彈洋琴,鼻涕淌了下來沒工夫揩,直到弄完了才
掏出一塊花手絹來抹抹鼻子和嘴,一面驕傲地望望台下。
「這是邪道,這是!」史兆昌想得心都疼起來。「不論是誰。只要是他媽的邪
道,我史兆昌就得……」
忽然有個打翠綠領結的漂亮人老遠地對他打招呼,接著走了過來。唔,劉昭。
「我早就看見了你,」劉昭搓著手。「這種歌舞不好看,遠比不上外國,是不
是。」
那個用鼻孔應酬地笑一下。
劉昭把左手撐在椅背上,右手插著腰,談著洋鬼子的歌舞怎麼漂亮。於是表示
他自己不打算看完這些表演,預備邀史兆昌出去喝點兒酒。他說話聲音提得挺高,
不然史兆昌就得聽不見:這兒大吵,大家拍著手嚷著,催戲臺上快點兒開幕演第二
套。
「我覺得寂寞得很,」劉昭靠近史兆昌耳邊喊道。「兆昌兄你贊不贊成同我去
吃一杯酒?」
史兆昌撇不下救國女俠。可是又想要故意撇下她。到底她是不是邪道?他可不
能冤枉好人。可是他要給邪道迷住了也不是玩意賬。得了,這回走他媽的再說,明
兒得探探底細。
他顫動著嘴唇:
「我也悶得慌,我也是那麼……他媽的別人跟我耍滑頭。……好罷,去喝點兒。
到你們府上麼?」
「到我們那裡,呃,征夷募款委員會。」
可是史兆昌又躊躇了會兒:要不要告訴她——告訴那冤家一聲?
「冤家!」——想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臉紅了一紅。她愛他。可是她有點兒像
是那個。
「不告訴她!」他咬著牙想。「她要是邪道她自個兒就得明白我……」
用勁地站起來跟劉昭就走。
外面怪冷的。
他倆走到戲院門口,有幾個下等人擋住了他們:
「先生,捐幾個錢。」
史兆昌覺得不對勁:下等人天生的都是歹心腸。而且——要錢!今天真彆扭:
剛才救國女俠是那個,現在……
他運著全身的勁在手臂上,嘴裡問:
「怎麼回事?」
「我們是××人開的鴻發公司裡做工的。我們要打倒××帝國主義,我們同他
們……我們罷工……」
罷工!——這又是邪道裡的玩意!
「呵呵,罷工!」史兆昌獰笑。
「我們要罷工到底:我們做到哪裡是哪裡。我們要同帝國主義的赤佬拼到底。
……不過我們一定要請大家幫忙,我們現在都沒有了飯錢……」
他們咬著牙齒說著:要是沒了援助,大家就得餓死,再不然就有人耐不住餓會
去復工。現在到了頂為難的時候。他們手在用著力,嘴唇在哆嗦。
「只要我們每個人一天有十個銅板,我們就能夠拼下去,沒有哪個肯復工的。
要是……要是……」
說話的人把眼珠子翻上去,不叫眼淚掉下來。牙齒咬著下唇,腮巴子上的肌肉
一條一條在動著。
冷氣像瞧得見似的從四面逼來,史兆昌把長大衣的領子翻上來圍著脖子,劉昭
把一雙細嫩的手插在大衣袋裡。他們互相瞧了一眼。不知道要怎麼對付。
「名流還絕食救國哩,」劉昭在嗓子裡輕輕說了一句。
史兆昌把剛才運到膀子上的勁松了下來:他得想明白這回事。罷工是邪道。可
是他們罷的是鬼子的工呀。究竟該不該花幾個子兒?他得快點想明白:這兒太冷,
老呆著可不是勁兒。
「這是邪道跟邪道鬥法,」他肚子裡商量著。「也許是玉皇大帝使這些邪道來
破鬼子的。」
著,這麼著他就得掏腰包。他就挺起肚子,右手在那上面拍了一下:
「我姓史叫史兆昌:我史兆昌從來就疏財仗義,不在乎幾個子兒,可是話總說
明白,對不對。我得仔仔細細知道你們的來歷。……說得對了勁兒,叫我史兆昌捐
什麼一毛兩毛的我滿不在乎。……來,咱得考你們一考。我問你:××鬼子是邪道
不是?」
「什麼邪道?」
呵,邪道都不知道!
「我問你:××鬼子幹麼要打咱們中國?」
「他們有幾個赤佬想到中國來發洋財。」
史兆昌瞧著他們。他們的說法總不大對勁。要是邪道,史兆昌就得在這兒收服
他們。他耐著性子再問:
「××鬼子裡也有好人沒?」
有一個就閃一下微笑:
「有好人也有壞人。」
還有一個插了進來:
「上回開市民大會,還有兩個××人演說哩:他們也要打倒××帝國主義赤佬,
他們叫我們『兄弟』,『不要打中國的兄弟』。」
劉昭沒說一句話他裝著不耐煩的臉色,站得遠點兒。他不懂史兆昌幹麼要他們
鬥幌子:要是遇見了熟人成什麼話——跟他們像朋友似的傻不裡嘰地談著!可是這
回就像一個有力的手把他拖了過去,忍不住想說話。
可是他還沒把這件事想妥貼。頂好當然是日本快點亡國。他們現在自己鬧了別
扭:許多人反對他們政府,那是些不安分的傢伙。中國也有些壞蛋。這可危險。可
是——
「他們國裡面內部分裂,他們自己會倒的,」他想。這叫他快活。不過太危險,
要是中國這些不安分的傢伙一那個……
他突然記起他是在這些穿破棉襖的人跟前:這些人也許不安分。他就用力把兩
個手從大衣口袋裡抽出來,搓了幾下,用來打著手勢:
「那是××人的民族性!他們的民族性是反復無常的。他們有人要『打倒××
帝國主義』,你們不能相信他。那些傢伙都是不安分的傢伙,那些傢伙一得了天下,
我們中國就更糟糕,我們中國的……中國的……」他手冷了起來,就又回到大衣口
袋裡。「我們中國……中國……要是××那些不安分的傢伙得了天下,我們中國也
會要……我們中國也沒有好處的,懂不懂。他們那些忘八蛋都……他們……所以×
×那些不安分的忘八蛋一得了天下,中國也是不得了,懂不懂。因此這個……這個
這個……」
說話的人挺著胸脯瞧著大家。他忽然記起那些演說家講完一番話下臺時的術語,
他就斬鐵截釘地:
「我們的意見就是如此!完了。」
史兆昌跟他們談到了罷工的事。這准是天意要用邪道克邪道,說不定玉皇大帝
還降過旨,天意不可能違背。他伸手掏口袋。
「我史兆昌向來愛打抱不平。我史兆昌是疏財仗義的。記著:我姓史,史兆昌
我捐兩毛錢——兩毛!……呃,我問你:捐了錢的人你們可也給他名字登在報上麼?」
「登在報上!」
「是呀,」右手停在口袋裡還沒出來。「誰捐了多少,誰捐了多少,那些個名
字都登在報上,一齊道個謝。」
「我們怎麼還有錢去登報呢。」
「那可不成。不登報,捐的人不是白捐了麼:名字總得給大家知道知道哇。」
史兆昌的右手在衣袋裡動了幾下,十來隻眼睛都熱心地等著它出來:它可沒出來。
「登報總得登那麼一下。錢可不在乎:我史兆昌從古以來就疏財仗義,誰都知道。」
右手在袋裡又動了幾下沒有出來。「我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靠他頂近的那個拿募捐竹筒的瞧他一眼,答道:
「我叫侯長春。」
史兆昌用手摸摸自己的臉。——當然是用左手:右手還在衣袋甲。
「我問你:幹麼好好兒的要到鬼子公司裡去做工?以前是幹什麼的?」
候長春他們拼拿耐著性子。不管別人擺著什麼臉色,那麼老耍著滑頭,別人總
答應了要給兩毛錢。買買燒餅:這兩毛就夠三四個人一天吃的:只要有點兒吃的吊
住氣,就能拼到底不復工。侯長春努力壓住那一肚子的脾氣抽一口氣,很小心地告
訴別人他以前是幹什麼的,不過聲調有點不自然。一面緊瞧著那兩位大爺。
「我從前在我們家鄉種田的:問人家租了幾畝田,每年……」
種田的!史兆昌肚子裡仿佛有股滾燙的熱氣突然膨脹開來,把他全身都炸得粉
碎。他喘著氣,眼睛瞪得怪大,沒命尅地咬著牙。
「媽的,好!種田的!」
做工的跟他沒打什麼交道:邪呀正的都不關他的事。他頂多不過打打抱不平。
可是一種田的!這年頭那些種田的全是些……全是些……
史兆昌記起自己家裡吃的佃戶的虧:佃戶到縣裡告史家虐待他們,他們還去請
願。他們不許史家加租。他們一窩蜂跑到史家來硬叫開倉平祟,有時候簡直就搶米。
他們還有一個人到史家裡來上吊,害史家吃人命官司。
他史家吃過種田人那麼多虧!
現在那些種田的沒一個好人,都是些大逆不道的!種田的。你們這些傢伙本來
就是種田的?
這就是他跟前那個叫侯長春的傢伙說的!
史兆昌眼瞪得眼皮都發酸。一臉的青筋都突出一兩分高。嘴唇發白。突然他用
了高音叫了起來:他嗓子本來在低音和低中音之間的,可這回一用了高音,就倒了
嗓子,炸成了嘎聲。
「邪道!土匪!你們害得老子好苦,操你一百萬代歸了包堆的祖宗!」
一下子——他退了兩三步,彎下腿子來擺好樁子。右手從衣袋裡抽了出來,手
裡沒拿什麼,只裝了個要打五雷掌的姿勢。腦袋往前伸,背脊往後駝:脖子就給拉
得挺長,脖子上的皮繃得怪緊的。
劉昭嚇了一跳——不對,劉昭還來不及嚇一跳,史兆昌就變了姿勢:他對著候
長春他們用形意拳的步子走去,腳往前跨一步,手就向前撩一下。到侯長春跟前只
有一步那麼遠近,史兆昌脖子拉得更長:緊閉著嘴,用力地瞧著侯長春,用力得眼
珠都幾乎跳出眼眶來。這麼瞧著瞧著,就猛地一下子撲了過去。
對手很早很早就避開了。
這就是說史兆昌撲個空。史兆昌撲到了壁牆上:自己用了猛勁兒都回到了自己
身上,他倒到了地上。
腦頂上一個老大疙瘩。
眼前的東西忽然旋轉起來。到處都在飛著些花花綠綠的紙片。電燈一個個都在
跳舞。
怎麼回事呀。這是?
他們用的邪術,呵!
他得拿出真本領來:太極真人教給他那些咒語可以除邪術的,可是太極真人叫
他不要隨隨便便地就用道術,「要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懂不懂。譬如你去打鬼子的
時候,你才可以用這些法術。」
「媽的!」史兆昌爬起來,用他那高音叫著。「你們用邪術!邪術!他媽的老
子得顯點兒……」
拿拳頭拼命地對侯長春他們打去。
劉昭拖住史兆昌。可是拖不住。劉昭在後面抱住史兆昌:
「兆昌兄,不要打,不要打,兆昌兄!」
「您放手。我准得揍死這幾個大逆不道的邪道傢伙!」——史兆昌用力一扭,
就和劉昭兩個人滾到了地上。
許多人擁著來瞧熱鬧。守門的警察也走了過來。他們把劉昭和史兆昌扶起來站
穩著,就攔住史兆昌不叫他再顯身手。
「啥事體,啥事體?」
「啥路道?——哦唷,打白相。」
「老子得揍死這幾個邪道!他們使了邪術,你瞧。」
「我們向他募捐的。一點沒有什麼,無緣無故地就打起我們來。我們一點也…
…我們並沒有……」
劉昭膘了那巡捕一眼,大聲說著:
「你們當工人的——動手就打人!」
「什麼,我們打了他?他自己……」
「不要哇啦哇啦!」警察打斷了他們的,把臉轉向劉昭。「這是……?」
「他們打人!」
「我們……我們……哪,大家看見的,這個人……」
「你們生來就不安分!——搗亂分子!豬玀!賤骨頭!忘八蛋!不良分子!看
看你們這副神氣就曉得是賊胚!你們哪裡有……」
劉昭那麼一口氣罵著,忽然發現自己大衣上有許多灰,就專心去拍灰。
瞧熱鬧的人們瞧瞧劉昭和史兆昌的衣裳——跟他們自己的差不多,他們馬上就
知道這西裝朋友的話不會錯。他們瞧候長春他們一眼,「看看你們這副神氣就曉得
是……」
「募捐就募捐好哉,打人?!」
「這兩位朋友也真是!同他們去吵嘴——犯得著麼。」
「打得過倒嘸啥。打勿過吃了虧,真犯勿著,阿是格。」
「是格哇——」一個中年人用無錫拖腔拉得長長地這麼說,大家就都瞧他一眼。
「行裡去行裡去!」一個小夥笑嘻嘻地叫了一句,就吐一下舌頭溜了開去。
警察透了口氣,忽然怪和氣地叫候長春他們走。
「好好好,到別的地方去募捐罷。」
大家知道沒什麼了不起的戲看,一個個散了開去。
於是劉昭和史兆昌也走到了街上,劉昭挺著胸脯,緊緊閉住嘴。史兆昌一肚子
的脾氣:想到救國女俠那些議論,想到要給昆侖山的煉丹台捐錢,想到剛才那些邪
道的傢伙。他記起一些上海罵人的話來,他罵著。
「真是大逆不道!阿木林!混蛋!邪道!好白相!亡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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