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涇浜奇俠
第七節 救國捷徑
客廳裡都是些熟人。只有一位打翠綠色領結的年輕夥子沒瞧見過:據介紹是劉
六先生的大兒子劉昭。
「這位就是兆昌兄?」劉昭搓搓手。「久仰久仰。」
史太太像可惜別人打斷了她的話似地抽一口氣。摸摸太陽穴邊的頭髮看有沒有
蓋好那個紫色疤,她用很平和的聲調請大家吃瓜子。
「吃點瓜子。這是真正的蘇州玫瑰瓜子。劉少爺到過蘇州的吧。蘇州人吃瓜子
的本領真不錯。蘇州很講究吃:點心真做得不錯。從前我們在北京用了一個蘇州廚
子,這廚子才怪哩,他耳朵會動:真好玩。小孩子都笑死了。小孩子都歡喜他,還
要他說故事,小孩子總是愛聽故事的:他們的老師都給他們說故事,我們從前在學
堂可沒有人說故事:我們呀,哼,功課都忙不過來哩。那真苦,吃飯都不大有工夫,
瓜子是要吃的,這是蘇州瓜子,劉少爺,吃一點。劉太太,哪,不要客氣。都不客
氣,我們的老師一點也不客氣,功課管得真緊:我們那時候做學生真苦。現在那些
個當老師的,噯,真氣死我,算什麼……算是……」
別人可談到了吃瓜子的藝術。劉六先生拍拍沾在衣上的瓜子殼,敘述一個蘇州
人在一秒鐘裡能夠吃五十粒。
「而且瓜子肉是整的。」
史伯襄點點頭:
「蘇州人真會吃瓜子。這真奇怪,別地方的人總吃不過蘇州人。」
劉昭在等著說話的機會,這時就像打算要演講似地站了起來,搓搓手。可是只
說了一句話:
「這是蘇州人的民族性。」
「什麼?」史兆昌問。
「民族性,也就是國民性,簡稱民性,」那個很響亮地答,瞧大家一眼。「譬
如愛吃辣椒,這是湖南人的民族性。北方人的民族性呢:吃饃饃。」
舔舔嘴唇,他又往下說。
「各種民族都有個民族性。民族性者,是那個地方的人民共同有的一種天性。
××人的民性最壞,最殘忍,所以侵略我們。我們中國人的民性是愛和平……」
史兆昌不大同意他的話,就拿出右手來有力地打著手勢:
「這是正道跟邪道的不同。」
「然而不然,」劉昭大聲地說,可是臉上掛著有禮貌的笑容。「這是民性。我
們的民性雖然是愛和平,然而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是會反抗的:不是大家都抗×救國
麼。」
「是呀,」劉六先生附和著他的兒子,「還有絕食的救國,連名流也救國。而
且還預備征夷,現在已經著手募款了。」
可是那位兒子像沒有聽見似的,只是一口氣演講下去:他告訴大家,中國人從
前也出過風頭。
「譬如元朝,」他右手抓著拳。「元朝時候還打到歐洲哩。這是我們的……我
們的那個:民族性。辛亥革命打倒滿清,也是我們的那個:民族性。中國民性是很
偉大的。……應當像元朝時候一樣就好了:要征服各國!第一個要征夷!」
演講的人伸出拳頭,瞪著眼,瞧瞧各人臉上的表情。
史兆昌忍不住說出那句話:
「只要過了半個月就有辦法。」
誰都嚇了一跳:怎麼,只要過半個月?
史太太認為半個月來不及,總得到明年。
「明年兆武十六歲,」她挺著脖子說。「只要兆武不忘記他的志氣才好。這孩
子我頂懂得他。但是他那些老師一點也不懂得他:像在北京那個張老師,哼,你曉
得他說什麼?——他說兆武要留級,說兆武沒有出息。我真不懂張老師是什麼心眼
兒,劉少爺你看是不是,呢劉太太,對不對。你倒說說看,張老師為什麼會這樣糊
塗……」
「他是什麼地方的人?」劉少爺趕緊問。
「張老師麼?」
「唔。」
「山東人吧。」
「那麼這是山東人的民族性。」
「唔,不錯,四川人。」
「那就是四川人的民族性。」
劉太太很敏捷地嗑著瓜子。和劉六先生面對面瞧一眼,會心地笑一下,接著就
去注意各人的臉:瞧他們是不是在佩服他們的少爺。
煤爐裡才添上了煤塊,給烤得畢剝畢剝地叫,似乎要和嗑瓜子的聲音比賽一下。
史兆昌掏出手絹來揩汗。他想坐到靠窗那張椅上去,離煤爐子遠點兒,可是他有許
多得跟劉昭談。瞧著對面那條翠綠領結,等別人問他。別人可忘了那回事。他只好
硬著頭皮問:
「過了半個月中國就有了落子,你信不信?」
「你根據哪一點?」
劉六先生怪有把握地代史兆昌解釋:
「這是說『征夷募款』已經進行得很順利,過了半個月就可以征夷,是不是。」
可是史兆昌壓根就不知道這個「征夷募款」。這又是一種救國方法。史兆昌雖
然在聽著劉六先生給他說明,嘴可癟著:這有鳥用!
劉六先生全沒顧到別人是怎麼個勁兒,他只熱心地拿出許多文件,濺著唾沫星
子:
「要征夷當然要有一筆軍費,要有一筆錢,這要靠大家捐募。我們這個征夷募
款委員會就是專門辦這件事的,這是一個愛國機關。現在成立不久,倒已經募到了
差不多一萬。在南洋的華僑可以捐什麼五六十萬,別處的華僑總也可以募到一兩百
萬。真的只要半個月,世兄,半個月之後就很可觀了。……征夷募款委員會裡的同
志都是交關交關愛國的,我也是委員之一。絕食救國是消極的,征夷募款是積極的,
我們應當雙管齊下:消極積極都來,××一定消滅。……像這位任先生,」他指指
一位老先生,「他是秘書,簡任秘書,但是他情願辭掉了秘書不幹,到我們這個委
員會來當七等科員,這種愛國熱心是很……是很……所以征夷運動是非常重要的。
小兒也是征夷募款委員會裡的一分子:他是總務廳交際科的三等辦事員。」
他那小兒點點頭:
「征夷的確非常重要。全國同胞都要團結起來,不能再你打我我打你的,自家
人打下去一定會滅亡,兆昌兄說是不是。……譬如做工人的,就應當犧牲一點,努
力做工,自己一打起自己來可就糟糕。」
「唔,」史兆昌點點頭。「可是那些個下等人全不理這個碴。他們只是想要撈
幾個錢兒。他們可不管什麼愛國不愛國。錢兒給少了他們就得罷他媽的工,哼!」
那位劉少爺拍拍衣,搓搓手,很認真地把史兆昌當做一個談話的對手。
「他們是無知無識的。他們只顧到自己。其實個人的饑寒比到國難,真是渺乎
其小。然而他們不懂!」劉昭在這裡搖了搖頭。「挨餓算什麼!挨餓真算不了一回
事。無知無識的傢伙餓死幾個尤其不要緊。況且……況且……挨餓是……我們還絕
食救國哩……至於實業家可不能餓死:實業家太少。他們那麼辛辛苦苦應當有他的
報酬的,況且——他用他自己的錢,問心無愧。所以努力生產是非常那個的,非常
之……所以大家應當以愛國為前提:做事總要有前提,才會……」
史太太在專心地聽著:嘴裡不斷地嚼著瓜子,腦袋不斷地點著。這裡她趕快插
了進來:
「是呀,前提最要緊:馬跑起來沒有前蹄總要跌倒的。我們從前在學堂裡上曆
史的時候,就曉得最要緊的是前蹄:關老爺戰長沙,黃忠就為了馬失前蹄吃了敗仗,
不過這也是一個天數。天數真是厲害,它叫你怎樣就怎樣,天數叫我們兆武明年去
帶兵,我們有什麼法子呢。噯,真可憐,十六歲帶兵,這孩子!可憐他這幾天只口
口聲聲要愛國,我說『還早呀,你要愛國就到明年去愛呀。你爸爸入了絕食救國會,
一天不過愛三次國哩。』可是他呀,哼,這孩子!真笑死我了,你曉得他怎麼著,
劉太太:哈哈哈哈哈。他呀,他竟在晚上一個人去愛國,去把劉福的……」
她又笑了起來,捧著肚了說不出話。那背書般流利的說話和這種大笑怪不相稱
的,大家就對她愣著。
笑了兩分多種。她笑夠了抬起頭要往下說,可是聽眾全給劉大少爺搶去。她嘟
噥了一句「真笑死人,」就揭開煤爐的門瞧瞧裡面的火,叫老媽子們送煤來。
「楊媽,客廳裡沒有煤啦:拿煤來!……真要命,老媽子都是死心眼兒,不喊
她就不會動手。煤當然要燒的呀,並且我們家裡的人都是……都是……」
劉昭談到了××:他們有許多人反對他們政府出兵,而且還——
「還要打倒××帝國主義。」
「那什麼毛病?」
劉大少爺瞧瞧四面,怕洩漏什麼似地放低了聲音:
「那是他們那些不安分的傢伙。這是他們的民性。」
大家愣了會兒,想著:還是應該快活,還是應該著急?
「他們就會亡國的,那麼。」
史伯襄掏出那塊折成長方形的手絹揩揩嘴附和著:
「唔,×奴馬上就……馬上會……」
「然而不能!」劉昭睜大著眼。他說別人家裡那些不安分的傢伙得了天下,也
得很糟糕。「很糟糕,很糟糕。他們無論哪個得了天下,我們都有危險。」
「頂好是一個大地震,讓他們幾個島——是三個島吧,唔?究竟是三個島還是
四個島?」
「這種事情一定會有的:一個地震一來把他們全國都震掉——天網恢恢,疏而
不漏。」
大家放了心似地伸手到碟子裡去抓玫瑰瓜子。
可是史兆昌覺得這麼著就不起勁:沒吐一吐劍,鬼子就自個兒地震震絕了麼,
這功勞歸誰?
「呵,沒那好事!」他癟了一下嘴。「他們自個兒鬧彆扭,那是邪道跟邪道鬥
法。咱們得用正道去收服他們。過半個月就有人動手,你信不信。」
「這就是征夷!」劉六先生叫了起來。「只有努力去募征夷款,過了半個月就
可以。這是救國捷徑。」
史兆昌拼命忍住些話不叫說出來,肚子裡可在快活得發疼:
「瞧著罷:是你們征夷還是我征夷!」
他那個救國捷徑可不含糊。他到底撐不住勁兒,一句話一彈似地跳了出來:
「救國捷徑可得另外有一個。」
「另外一個?」「唔。那可……那可……那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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