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涇浜奇俠                  

                        第六節  太極真人的法力

    太極真人不吃一點點心。
    「我太極真人已經有三百年不吃人間煙火了,還吃什麼廣東點心!」
    他只喝茶。對史兆昌談著各種教:孔子,太上老君,釋迎牟尼,都是大好老,
都得相信。還有那穌教,回教,也都是一個道理。
    「就只是一個『道』字:這五教都是正道。所以我太極真人現在……我很……
現在世界文明,所以中國神仙也跟外國神仙打打交道。外國神仙喝茶愛放點兒果子
醬,這倒是……」
    於是太極真人把小碟子裡的辣醬芥未什麼的全倒在茶壺裡,拿一根筷子去和了
一下。
    史兆昌怕耽誤了聽話的工夫,東西吃得很少。他只坐著尾骶骨,瞧著太極真人
的臉。背駝得連脖子都往前伸,吃力地呼吸著。他老在等一個機會來說收服廚子小
王的故事,可是太極真人沒住過嘴,從外國神仙又談到劉伯溫。
    「伯溫三弟現在住在昆侖山,跟濟顛和尚下下棋,喝喝茶……」
    眼睛瞧著茶杯,挺小心地從茶壺裡倒出點兒茶來。「我們幾位道友都打算在昆
侖山上造一個煉丹台,叫幾個有宿根的徒弟捐錢,捐這個……」
    「我也捐點兒行不行?」史兆昌瞧著太極真人的眼睛。
    那個像大人誇獎孩子似地笑一下:
    「你當然得捐。你是有宿根的:你前生是……前生是……唔,這是天機。……
將來你大師兄跟大哥都得輔佐你做大事。」
    史兆昌就瞧瞧大師兄:大師兄在費力地嚼著一嘴的東西,腮巴子鼓得像一個球
膽。東西一吞下去,就很響地一聲:嘎!眼睛也得翻一下。接著又拿起一個大包來。
怪不耐煩地吐著雞骨頭,仿佛吃這種包子只是他不大樂意幹的一種職業似的。他嘟
噥著:
    「啊啊喔,唵,呃呃呃呀,唔?」
    誰也沒聽明白。誰也不問他。
    大哥胡根寶瞧著別的桌子,膠似地盯著一些女人。有時候用個「老門檻」的姿
勢,調著廣州腔喊茶房:
    「夥該,夥該!」
    太極真人把紅眼睛在三個徒弟臉上一掃,就瞧到自己的茶杯上,對那茶杯說:
    「你是有宿根的。我太極真人一定收你做徒弟。你行過什麼功德沒有?」
    史兆昌可愣住了:問誰呀,這是?怎麼跟……
    「唔?」太極真人突然抬起臉來。
    「呃,呃,是,」那年輕人的脖子動了幾下。「我是……我對關帝……關聖帝
君……我已經收服了……」
    那個閉著眼:潮濕的眼屎全給擠到了眼眶外面。他叫史兆昌往下說,自己就用
鼻孔應著,像是給說故事的人打著拍子。他臉上一直沒什麼表示,仿佛這些事在他
瞧來沒什麼了不起。這可叫史兆昌有點不大怎麼舒服:他眼睛一點也不放鬆地盯著
那張風平浪靜的臉,用著了不起的手法來描寫那一晚的事——這回事讀者諸君已經
知道了的,可惜我把那回事說得太早了點兒,不然的話,在這裡寫下他現在的敘述,
那真是出色的文章。
    史兆昌讀過一部武俠小說作法的。
    可是太極真人還是那麼滿不在乎地閉著眼:臉上的肌肉沒動一動。史兆昌掏出
手捐揩揩鼻子上的汗,嗓子提高起來。他瞟胡根寶和半塵子一下:他們沒聽他的。
瞧瞧所有的座客:他們沒聽他的。於是又把嗓子提高點兒。他希望太極真人的臉部
那麼緊張一下,再不然就笑一下。
    「他沒睡著吧?」
    沒:只要他稍為頓一會兒,那個就得平心靜氣地——
    「唔?」
    他就換口氣又往下說。他對這位師傅簡直有點不服氣起來。他想要報復似地瞧
著太極真人那雙閉著的眼睛:忽然瞧出了太極真人的眼皮上沒一根睫毛。
    「呵,他沒有眼睫毛,呵!」
    不知道為什麼,他輕鬆了點兒。
    嗓子再給提高,連假嗓子都叫了出來:這麼著就說到了那故事的頂點——
    「我就給他兩毛錢,兩毛!——現金!——不是鉛板!……兩毛!……」
    太極真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可是哇的一聲吐到了地上。
    旁邊桌上一個娘們兒趕緊讓開一條腿,橫太極真人一眼,又瞧瞧自己的鞋子,
嘴裡嘟噥幾句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太極真人對那娘兒們拱拱手。
    史兆昌可瞧不慣:怎麼,對師傅這麼無禮!師傅還對娘們兒拱手——對娘們兒!
    屁股離開椅子一兩寸,暗地裡擺好樁子。瞪著眼:視線射到那娘們兒身上。—

    救國女俠!
    他坐了下去。
    「呃,不是。」
    像可有點兒像。
    「我還有火氣,」他肚子裡說。「師傅可沒火氣。」
    喝了幾口茶,他把自己鎮定下來。他得把那故事說完,聽聽太極真人的教訓。
還有救國女俠的事也得說一下。再呢是:請太極真人揀個黃道吉日收他做徒弟。事
情得快點兒辦,鬼子已經打到了×州了哩!
    可還是那麼一句老話:只要是天意安排的,什麼事都得順利起來。不用說,史
兆昌當然給太極真人收做徒弟。十三妹也要的,這妨礙不了修道。
    「你年紀輕輕的,自然要找一個女俠。」
    太極真人還閉著眼說出一個好日子:到那天舉行收徒弟的儀式。還得請客。於
是就可以教那些道術了。
    「譬如吐劍,譬如金木水火土遁。」
    有宿根的人學這些是很容易成功的:太極真人算著日子——
    「唔,一兩個禮拜就可以學會的。」
    「那不過半個月,」史兆昌試探地說。一面瞧瞧大哥和大師兄倆。「半個月一
過,我就……我就……譬如說,就幹得了那些個……那些個……」
    「是呀,半個月吧,」太極真人端起茶杯來。可是馬上又記起那杯茶的味道,
又趕快放下。
    史兆昌差點兒沒昏過去。真要命:太快活了。
    「半個月……半個月……他媽的,呵!……真順手!」
    這還不算,大師兄還邀大家到他住的地方去。
    「到我那裡去。……還不遠:頂多六步路。……到我那裡去吃飯:哪個請客就
到我那裡請。」他有點怕似地偷瞧胡根寶一眼。「哦,到我那裡遠得很:還不曉得
有好遠。……哪個請客?」
    「我請,」史兆昌拍拍肚子。現在他總得拼命慷慨一下。
    大哥胡根寶忽然走了,還打個手勢叫他們等著。
    「我們都幫你的忙,」大師兄半塵子把右手放在史兆昌肩上。「師傅叫我們幫
你立袋功。……今天你請客,不過師傅是活神仙,他不吃飯的,他是……」
    「吃點兒也可以,」活神仙趕緊打斷他。他的理由是:他從沒遇見過像史兆昌
那麼有來歷的徒弟,瞧他面子上就犧牲點兒罷。可是——「可是我從沒這樣過,下
次也——下不為例。」
    史兆昌用那雙顫著的手作個揖。
    三個人都站著等胡根寶來。半塵子嘟噥著:
    「何事的囉,老胡怎麼還不來囉:喊汽車喊得那們慢!」
    史兆昌在跟一個夥計吵著什麼:他會了賬,夥計說這裡面有個鉛板毛錢,請他
換一下。
    「哼,老子還拿鉛板毛錢兒詐你麼!……老子疏財仗義,希罕你這兩毛錢?…
…換一個沒關係,可不能說我姓史的詐你。……哪,拿去!」
    他瞧瞧所有的人,紅著臉走到窗口,極力裝做沒那回事似地瞧著街上。上海大
戲院門口有個××女人走過。
    「別神氣,再過半個月可就得……哼,瞧著罷!……還有那個夥計也是個壞蛋!」
    這麼著半分鐘,胡根寶叫他們下樓坐汽車。可是太極真人不肯坐:他還有點兒
事,待會兒自己到半塵子的住處來。
    汽車夫讓那三個人坐好,就回頭瞧他們一眼,忍不住笑:
    「這三個屈死——這個大冷天還兜風!」
    於是把車子在北四川路往南開去。
    「不遠吧?」史兆昌問。
    「遠!」
    真遠:史兆昌覺得這車子走得挺快,可是坐得很久。他眼對著玻璃外面:街道
往後面飛。車在郵政局門前轉向東。於是轉彎往南,過一個大鐵橋。輪船碼頭。還
瞧見一個銅菩薩。又轉西:這條馬路他認得。
    「這不是愛多亞路麼。」
    一直往西:他媽這條路可真長。於是向北轉個彎。不一會兒忽然往東轉。
    「這是跑馬廳,」大師兄指指右邊。
    可是在新世界門口轉了彎:這回又往北。老是往北。又轉東。於是又轉北:還
過了一座鐵橋。前面——路到了盡頭,非跟著路往東不可。史兆昌認識這是火車站。
於是又轉北到寶山路。過了會兒又轉彎向東,史兆昌瞧見了一塊牌子:「虯江路。」
    「快到了吧。」
    「唔。」
    路可不大平穩,震得腿子發麻。車子一跳一跳地一直往東,大哥胡根寶急促地
叫:
    「到了。到了到了。」
    史兆昌長長地噓了口氣:
    「真遠:打新雅到這兒怕有六七十裡路哩。」
    「是囉,」大師兄領史兆昌上樓。「汽車開得這們快,還走了一點多鐘。……
要是走路……哼,坐黃包車怕要走三個鐘頭。……老胡在樓下開車錢,一下子就上
來……」
    「上樓?」
    「唔,上樓。好些走:烏黑的。……這就是我的房間。……」
    大師兄半塵子掏出鑰匙來開房門。
    史兆昌第一個踏進房門。他眼睛一瞧見了房裡,就老大吃了一驚。怎麼,這是!
——
    房裡坐著一個人,笑嘻嘻地對著他。
    這人是誰?——猜猜看,讀者諸君。
    呵,太極真人!的確的,太極真人。
    這麼遠,他們坐了老半天汽車飛著跑,可是太極真人先到。
    於是他就像是一種本能似的,兩個膝頭一屈就跪了下去:對太極真人磕了二十
四個頭。這回他親眼瞧見了太極真人的本領。可是太極真人說這種本領不過是平平
常常的事,接著就拿這個題目談起來,一面把衣袖揩著自己的眼睛。
    「現在世界文明,金木水火土五遁可不夠了:譬如我剛才從新雅門口遁到這兒
來,就是一種別的遁法,是一種柏油遁。柏油遁,懂不懂,就是可以在柏油路遁來
的。這是……懂不懂。這是……」
    半塵子著忙到外面去叫酒菜。胡根寶忙著倒茶。太極真人不停嘴地談著,到上
桌的時候又說到了昆侖山造煉丹台的計劃,叫史兆昌捐點錢。
    「這都是緣,多點兒少點兒倒不在乎。你大哥老胡捐了兩千塊錢,你大師兄—
—那個電燈泡……呃,半塵子……半塵子捐了三千。……這個菜還不錯。我是瞧這
位史徒弟的面子才吃的,不然的話……」
    太極真人的酒量菜量都不錯,而且吃得很快。一瞧就知道他有三四百年沒食人
間煙火。一面稱讚著這些廣東菜。這些菜是半塵子從新雅叫來的。
    不知道是因為房間小還是怎麼,史兆昌呼吸不大靈便。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仿佛
在半空裡飄蕩著,肚子裡像全是些輕氣。半個月之後……可是他不敢往下想,想得
太快活了就得有彆扭的:他有過這樣的經驗。
    得想點兒不幸的事。——
    唔,昆侖山上的煉丹台他得捐錢!這念頭就像膏藥似的貼在腦裡,怎麼也撕不
開。
    他瞧大哥和大師兄一眼:他倆還捐過兩千三千的。還有,拜師傅也得送點錢。
    「得使上什麼兩千塊哩。」
    可是太極真人許會學那些公司那麼一手:冬季大減價。
    「老滴溜著幹麼呀,媽的。好漢可不在乎幾個銀子錢。」
    花錢有花錢的道兒,要花得上算:那天買救國女俠的入場券,給小王的兩毛錢,
這些都花得有道理。要是師傅真有了不起的劍法,那把錢夾子掏幹了也算不了回事:
半個月就打回了本錢,並且還……
    太極真人的法術可一點兒不含糊:這天吃了飯還用縮地術叫胡根寶送史兆昌回
去。他們出了半塵子住處的門,往東走了不到十步,突然街口上出現一家新雅。
    「這是師傅的縮地術,」大哥搖晃著那張尖臉。「二弟你看:新雅,上海大戲
院:一縮就縮那麼多。縮地術是中國人的老法子,會的人很多,不算什麼希奇。」
    大哥還想告訴二弟:××省這回縮了那麼些地方也是這麼個法木,可是他沒說
出來。只是——
    「二弟我替你叫輛黃包車。……黃包車!」
    史兆昌覺得有點對不起師傅:幹麼先前滴溜著錢的事?花這些個可不是冤大頭。
他又感到自己飄了起來。他嫌黃包車跑得不快。
    「跑快點兒,嗨。」
    他把手捅在袖子裡。可是手發燙,就抽出來擱在大腿上。嘴閉得緊緊的。嘴角
往下彎著,瞧著××店家門口貼的紙條:
    「我軍……×州……祝慶……」
    再打去十個×州也不在乎:等著瞧,過了半個月可就沒你樂的了。那時候……
    那時候還是先打回××,還是先打到××去?史兆昌直到跨進自己的家門還沒
決定下來。
    「這得請師傅作主,」他低著腦袋在過道裡走著。
    客廳裡似乎有許多人,繼母在尖著嗓子報告她對於兆武的教育方法。史兆昌聽
見那麼一句:「他明年就要到外邊去做事……」
    「呵,」史兆昌冷冷地笑一下,掉轉身來走進客廳:他想聽聽他們的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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