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文集              侶  伴    

 
    上午十點半鐘,黃摩南一翻身就打床上爬了起來。太陽挺溫柔地照到他臉上,
他皺著眉浮起了微笑。

    「韻南,怎麼,」他走去撕掉一張日曆,沖著桌邊那個女的叫。「今天是星期
呀。」

    他的杜韻南不用去上課,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了床,當著窗子,在那裡批算術本
子。

    院子裡那些麻雀盡在嘰嘰啾啾,一下子仿佛給他那高興的叫聲嚇了一跳,呼的
一聲飛了開去。住在對面房間裡的那個史先生大概已經喝飽了紅茶,一個勁兒在那
裡刷牙齒,沙沙沙永遠是一樣的輕重,永遠是一樣的快慢,竟成了一架機器,似乎
整天整晚都會這麼響下去的。

    「嘔, 今天幹麼不好好兒休息, 」他站到她椅子後面,兩手搭上她的肩膀。
「還沒忙夠麼,連假日也改本子。」

    那個回轉臉來沖著他笑了一下。短短的頭髮給陽光照得發光,翹起來的幾根象
是些通明透亮的玻璃絲。她帶幾分抱歉似的答:

    「反芷沒別的事。你又沒起來。……」

    一經他在她腮巴上親了一下,她又說:

    「有豆漿。喝吧?」

    黃摩南洗了臉,很舒服的樣子點上一支金鼠牌。他用種品酒味的派頭嚼著豆漿,
很響地咂著嘴,一面照平素那種口氣談論起他們的鄰居。

    「那個史什麼——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做人的。……」

    他照例看不起地笑著。一提起那些吃公事飯的——他總是叫他們做「化石」。
他食指使勁拍著煙灰,仿佛他滿身那些興沖沖的勁兒——隨處都要趁機會發洩出來。

    「我是——他們當然看我不起的,」他嘴角往下彎著點兒,一看就知道他在說
反話。「本來是!太太當小學教員賺錢,我這個當老爺的可反而呆在家裡吃現成飯
——哈,真沒出息!」

    女的把那些本子疊得整整齊齊,鋼筆插到了紅墨水瓶裡:看來她馬上還得用它。
她對他笑了一笑。

    他手一招:

    「來!」

    等杜韻南坐到了他椅把上,他就拿膀子箍住她的腰,又不斷地往下說著。他感
到連嗓子都似乎給幸福泡軟了。
    「瞭解我們的——可都羡慕著我們哩。」他聲音來得挺柔和,挺慢。「昨天前
院子那個劉先生就跟我談過:他到底是新聞記者,倒還接受點兒新的東西。他說我
們這一對真難得。」

    她順著他的背頭往後抹著。看著摩南今天這麼高興,她也覺得十二分輕鬆。可
是她沒搭嘴:他說話的時候頂不歡喜別人打斷他的。

    他行了一下深呼吸,仰起臉來瞧著她:

    「你瞧——許多一對對的前進的,女子總像是男子的附屬品。女的總得叫男的
養活她。男的總是個重心。這是個矛盾。而我們呢——那個劉先生說:我們是——
各有各的事業。……」

    隨後他又提到一個小報上所說新女性選擇對象的條件:「要有普羅的意識,藝
術家的風度,布爾喬亞的生活。」於是他輕蔑地笑了起來。

    女的隨嘴答了一句:

    「那種生活壓根兒不同。」

    同時她在肚子裡對自己反復著:

    「他現在很快活,他現在很快活。……」

    她把右手從他頭頂上移到腮巴上——獎勵他這副好脾氣似地拍了幾下。她眼睛
對著窗子,象祈禱那麼輕輕地說:

    「我想我們的結合沒什麼缺憾。可是有時候——我覺著總是……我有時候一瞧
見你就害怕:怕你發悶。……其實我們可以過得很幸福。……」

    這裡她使勁捧起了摩南的臉,熱烈地說:

    「只要永遠象今天這麼著……我今天真樂,我今天!……」

    她那雙發亮的眼睛潮濕起來了。

    黃摩南帶顫地歎了一口氣,拿一塊手絹擦擦她的眼睛。他舌子打著結,連自己
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好好的……好好的……我一定要保養身體。……」

    他緊緊抓著她的手,好象他抓著的是自己的心臟似的——心頭也感到一陣緊壓。
他覺得他太對不起她:她大忙了,她太苦了,這多半是為的他。可是他動不動就發
煩發悶,跟決了的堤那樣——不管什麼地方,就讓激流任性泄下去了。

    「我得待她好一點,」他想。這就輪到他來捧起她的臉,把她腦袋貼到自己那
一起一伏的胸脯上。

    唉,這樣生活下去真不行。他過得太平凡,太沒有事情做,於是心頭老釘著一
個疙瘩,他實在應當振作起來——叫他生活裡有個重心。

    可是他沒跟她說這些話。這個主意他已經打定過許多次,談過許多次:現在再
這麼一提起——她也許會在肚子裡笑他,或者竟還輕視他。

    他只是小聲兒問:

    「你看起來,我是一個大混蛋吧?」

    「怎麼呢?怎麼呢?」杜韻南壓著嗓子叫,仿佛聽到了一樁意想不到的驚人消
息。

    「至少——我是一個糊塗蛋,一個懶蟲。」

    女的把腦袋在他胸脯上貼得更加緊了些,苦笑著:

    「唉,幹麼要這麼想呢,你?」

    她認為這男子是個強的:他對什麼都理解得很清楚,認識得很清楚。雖然他從
前不知道怎麼一來退出了革命陣線,他的信仰可一直沒動搖過。現在只是——他暫
時有點消沉。

    「別把自己看得那麼低能,」她沒聲沒息地噓了一口氣。「你不是沒能力的:
你可以寫點兒東西,翻點兒東西——不論是文藝方面,社會科學方面。……」

    「唔,真的。」

    那個男子想了會兒,眼盯著牆上掛著的高爾基的木刻像。他漸漸興奮起來,又
點上一支煙。

    「呃, 你還是把《戰爭與和平》翻譯出來吧。我這部是Maude的譯本,還要去
找一部Garrett的譯本來。……」

    接著他眼睛發了光,好象身子要騰空起來似地叫:

    「我明天就開始翻——好不好?」

    於是這兩口子熱烈地擁抱起來,跟去年秋天他倆剛同居的那種勁兒一樣。他想
象著這個新計劃,起勁得感到皮膚下面都有什麼熱東西流著:他覺得什麼東西都一
下子變得亮了些,從他愛人身上也忽然發現了許多從沒發現過的美點了。

    「韻南,韻南……」他做夢似地叫她。「你真是我的好侶伴……你太好了……」

    為了明天他就得動手那件辛苦的翻譯工作,今天這個假日總得好好玩它一下。
他想喝酒,想吃點兒好的。他那侶伴這就快活地起了身,兩手捏著他兩個膀子:

    「好罷好罷。我們盡五塊錢吃:痛快點兒。」

    「現在家裡不是只有六塊多點兒麼?你下月十號才拿得著薪水哩。」

    「可以借呀,」她很快地撒了個謊,一面記起預支不到一個鏰子的那些情景—
—陡地有一重壓迫的感覺。「放心罷:要老是滴溜著這些,怎麼玩也玩不舒坦的。」

    男的明明知道她在哄他,可是他當做不知道的樣子,只用種感激的神色摟著她
的腰。他瞧見她又淌下了眼淚。

    「幹麼?」他輕輕皺了皺眉。

    「你很討厭這個吧?……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們正預備要出去,杜韻南一個同事找她來了。

    正是那位王老師,黃摩南背地裡叫她做「老太婆」的。她象別的那些同事一樣
——又恭敬又膽小地對這裡的男主人鞠個躬,叫了他一聲。隨後放低了嗓子跟韻南
說話,時不時瞟著那個男的,仿佛怕他干涉她們。

    「淺薄無聊的女人!」他想。

    連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討厭韻南那批同事。他覺得他們都是些可笑
的傢伙,雖然他從來沒跟他們談過什麼。每逢一來了這些人,他就繃著個臉,拿書
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再不然就走出門去。

    「她幹麼要趁著禮拜天來呢?」他肚子裡說,慢慢踱出了房門。

    對門屋子裡——那位史什麼把腿子擱在椅把上坐著,一張報紙擋著臉。他,大
概又是在那裡喝紅茶。

    院子裡的陰處濕得上了青苔,還堆著些香蕉皮。太陽發勁地蒸著,到處都發散
著一股黴味兒。

    黃摩南躊躇了兩三秒鐘,於是決計要找前面劉先生去談談。可是那個的房門上
了鎖。

    他有點不舒服,好象身上什麼地方發了病。他似乎預感到有個什麼不吉利的兆
頭:他們剛要走上一條大路,可一下子給誰擋住了。他覺得好好的老晴天忽然堆上
了烏雲,空氣給壓得叫人喘不過來。

    正在這時候——自己房裡迸出了高音的笑聲:一聽就知道那是打她們心底裡發
出來的,顯然她們肚子裡有什麼遏制不住的快活。她們壓根兒沒理會到這個男子在
不在屋子裡。她簡直沒注意到世界上居然還有他這麼個人活著。

    「這完全是她的世界。這是女人的王國。」他低聲說。

    站在院子中間看著自己的影子——縮短了許多,仿佛太陽也故意要對這男性的
影子給一種壓迫。他替自己傷心起來:唉,只有他是孤零零的。

    她們全都不睬他。她們當然看他不起,象那個史什麼一樣。本來是!一個這麼
高這麼大的男子漢——倒叫一個老婆養活他!

    忽然他看見王老師走出來了,他稍為嚇了一跳。可是那個仍舊很恭敬地鞠躬,
很有禮貌地道著「再會」,他睜大眼睛盯著她那漸漸遠去的背影。

    「這算什麼呢?」他問自己。「算是一種諷刺還是什麼呢?」

    「摩南,」他的侶伴拉他回到屋子裡,用哀饒似的眼色瞧著他:顯然她碰到了
一件什麼困難的事。「今天下午——我又有個約會。……真麻煩:哲學座談會提早
在今天開。……兩點鐘。

    男的往床上一躺:

    「好得很。」

    沉默。

    陽光已經退出了窗子,桌面上還留著熱氣,餾出微微的松香味兒。什麼木器在
開裂著,輕輕發出一兩個格格的響聲。

    杜韻南坐到床邊來了,她讓身子給兩個胳膊撐著,淩空地俯在他身上。右手摸
著他下巴上的鬍子梗。

    「沒生氣吧?」她微笑著。「我們就走罷,好不好?」

    「走什麼!——那哪兒去?」

    「呃,呃,摩南,摩南。……今天你本來高高興興的……你真是!」

    那個拼命裝著不大在乎的樣子,勉強地笑著:

    「你們不是要開座談會麼?怎麼有工夫上館子呢?」

    他老實想把她們的哲學座談發洩幾句,可是到底沒開口。要是她這回是個無聊
的約會,那他得把肚子裡那些結了疤的悶氣迸出來,放肆他說上一個痛快。可是現
在——他簡直有點忿恨起來:他覺得她們似乎是假裝著辦正經事的臉色,故意來堵
住他的嘴的。

    他只是提高嗓子加了一句:

    「這是大事呀:要是耽誤了——嗯,不行!」

    「來得及的,」她說。「要是你呆在家裡你又得發悶。」

    這天他們終於到外面去吃了一頓。去的時候他懶心懶氣地拖著步子,一句話也
不說。喝了兩杯白乾之後,他漸漸有起勁來。他覺得他們的生活並沒有什麼缺點。
他臉子紅紅的:似乎全世界都融在他那軟綿綿的溫暖感覺裡面了。

    未了——他用著指導的派頭談到了她們的讀書。

    「哲學的確挺重要。這步基礎一打穩了,你們可以看點兒經濟學什麼的。還有
文藝。……本來是。誰也應該生活得起勁兒。」

    女的貪饞地瞧著他,咬著那雙人造象牙的筷子。看他那張有點發紅的臉,他那
副心平氣和的態度,她想:

    「他脾氣並不暴躁。他能叫他自己冷靜下來。」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一面覺著身子輕快得飄在雲堆裡似的。

    「至於我呢——」黃摩南慢吞吞地往下說,聲音可很結實,叫人聯想到鐵塊扔
在石頭上的響聲。「我先只翻翻書。……健康也得注意:以後要早眠早起。……」

    兩雙眼互相對著一會兒。很柔和的陽光在他們面前流著,把他倆的眼光融成一
片。這裡一點也不嘈雜,連夥計走路都悄焇的,似乎怕攪亂了這裡又平靜又溫暖的
空氣。

    整個世界——仿佛是為了他兩個而存在的。

    黃摩南看著她那張仰起點兒的臉——比從前瘦了些,還顯得有點蒼白。本來是,
她近來身體壞了許多;自從春天打了那個兩個月的胎,她健康一直沒復原。於是他
感到心臟什麼的往下一沉。

    「你也得注意身體哩,」他歎了一口氣。「你太愛我了。……有時候……不知
道怎麼回事,我老是覺著虧負了你似的。……」

    「怎麼呢?怎麼會這麼個怪感覺呢?」

    她眼睛裡發著光眨呀眨的。每逢眨一下,就更加亮了些。

    男的垂下了視線,默默地啜了兩口酒。這熱辣辣的液體沿著食道到了胃裡,就
一下子散佈開來,滿肚子都有點發燙。接著忽然——他內部給蒸發出一種莫名其妙
的感傷來了。

    他恨不得抱著她痛哭一場,象罪人那樣請她饒恕他,請他更加緊鞭策他。這幾
年來他簡直是在自暴自棄,他成了累贅那麼拖壞了她。唉,真不行,真不行!他怎
麼能夠睜著眼看著他倆萎靡下去,看著他倆腐爛下去?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他自己?
碰到了什麼鬼呢?

    為了要毫不慚愧地做個人,他得做點事——不論什麼事。

    鼻尖上起了一陣痙攣樣的刺痛,他拼命張大了眼睛,他一把抓住了韻南的手—
—用勁得發了抖:

    「你得不斷地鼓勵我,督促我。……一點也別放鬆。……要是我不大那個——
你可以罵我,揍我。……韻南,韻南。……」

    這裡他停了會兒嘴,叫自己平靜些。

    「現在我簡直沒朋友了,」他行了兩下深呼吸又往下說。「老朋友都散在各處,
連信都沒通。我覺著我孤獨。……我瞧著他們在文化上有那麼多表現,我就更加寂
寞。……現在只有——你!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同志:只有你是瞭解我的。……
你不會把我看成一個暈頭吧?——不會吧?」

    她把他的兩手抓緊一下,當做答覆。

    他這就又透了一口氣:

    「是啊,你也說過——我不是沒能力的。那些朋友似乎對他們的事業太熱心了,
太要趕快了,不論寫的翻的——就都嫌粗糙點兒。……我得幹出點兒成績來給老朋
友瞧瞧。我的生活比他們安定:不用趕著稿子買飯吃。我可以精心精意幹出點兒東
西來。本來是。我的環境比他們強多了。……這全是因為有你,你——我真不知要
跟你怎麼說才好!……」

    接著來的沉默——就好象他倆的神經結在了一起,拿感覺來傳達了彼此的一些
話。一個夥計拿飯進來的時候,他們竟吃了一驚,似乎才發現這世界除了他兩個之
外還有第三個人。

    於是他稍為矜持了一下。他慢慢談到朋友們的作品:老石那本《哲學常識》把
必然和偶然看得太玄了。老趙近來發表的短篇都嫌有點軟搭搭的——沒一點力氣。

    忽然他又想:

    「怎麼我常常煩躁呢?怎麼老是猜疑她看我不起呢?」

    現在他幾乎不能夠相信自己有過那種心情了。

    今天他雖然在她跟前懺悔過,立過誓,可是他怕提起他平日那些罪過似的,拼
命把這念頭轉開去,他想像一些明天他從事工作的情形。他得埋著頭在稿紙上沙沙
地直寫著,然後韻南一張張給疊起來,微笑著計算他這天成功了多少字。

    晚上他興奮得好久好久才睡著,跟他小時候要進中學的頭一夜一樣,早晨一醒
來,他帶著彈性地一跳就起了床。

    太陽照老樣子打窗口射進屋子裡,那本《戰爭與和平》的封皮給曬得翹了起來,
象一塊侉餅似的。

    他打了個呵欠。五六秒鐘之後又來了一個。他覺得很困倦:他睡眠實在不大夠,
他看看屋子裡這幾樣簡單的家具——永遠是這麼個擺設法,牆上永遠掛的是高爾基
像跟那幅《士敏土》的木刻。他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覺:仿佛一個吃得肚子發脹的人,
有誰又拿一碗大肥肉逼他吃下去一樣。

    「嗨,真單調!——在這兒工作簡直不大可能。……」

    可是他發現桌上有張字條——給墨水瓶鎮著,擺得端端正正的:

    我起來得太遲,來不及給你買豆漿了。

    乖乖的給我做事,我回來看你的成績。我帶桔子回來。

    他象在研究一個罪案的證據似的,反復地看看這個字條。隨後他橫躺在床上,
兩手托著後腦勺,拿腿子擱上一張椅子。

    「做事?——她叫我做什麼事呢?」他生氣地問著自己。

    韻南似乎不懂得各種工作的性質,也管不著它對這時代會發生些什麼影響。她
只是要他想些花樣來消消遣,哪怕下圍棋也好,甚至於打牌也好。她只是怕他閑得
發悶,怕他煩躁。

    為什麼呢?

    馬上他又自己回答自己:當然她是討厭他那副煩躁發悶的臉子。本來是,他這
副臉子根本就惹人討厭,從頭到腳也都惹人討厭!

    他站起來,拿起「戰爭與和平」來翻了一下,狠狠地一摔:

    「討厭就討厭!這些東西——我無論如何不譯!」

    胸脯上又給繃得緊緊的,腦頂上也感到有什麼重東西壓著。他一想到這麼一天
一天老挨下去,老甩甩膀子沒做一點兒工作,他就全身發了熱,還覺得給埋住了似
的,一面著急一面想掙扎,可又悶得叫不出聲來。

    宕到哪一天呢——時間可是不等人的。

    他瞧了瞧那只鬧鐘:短針指在4字上。

    「哼,她連鐘也不開一下!」

    太陽影子漸漸往外移,簡直看得出它在那裡走動,他聽見那個史什麼咳了一下:
大概那傢伙下辦公廳回來了。什麼地方發出了炒菜的響聲,接著就彌漫著一股豆油
味兒。

    今天他實在應該出去吃點兒好的;他認為一個人只要沒什麼別的欲求梗在他心
裡,幹什麼都會上勁些。並且韻南不回來吃中飯,叫他一個人來燒鍋,叫他一個人
來洗這些油膩膩的碗筷——他一想到就有股要嘔吐的感覺了。

    他懊悔昨天吃得太浪費。韻南可全不計算一下:仿佛她仗著她在外面賺錢,就
竟有資格不理會這些家計似的!

    「本來是!」他嘴角往下彎著。「丈夫活該要管家務!——丈夫只不過是附屬
品!……她是一切的中心!……」

    在一家小飯館吃了一客客飯之後,他到底平靜了些。他在路上慢慢踱著步子,
讓胃裡的東西好好兒消化著。一面把自己上午那種火勁兒分析了一下:他認為那是
生理的原因。韻南沒給他買豆漿,叫他挨了餓。還有人——睡得太不夠。

    這時候頂好到什麼熟人家裡去坐坐:不管對手是誰,他也得把肚子藏著的想頭
吐個痛快。可是在此地的朋友都是有職業的,不是假日總不在家。甚至於當新聞記
者的劉先生——屋子裡也是空的。

    為了怕史什麼背地裡說他一天到晚吃老婆的閑飯不做事,他進房門的時候裝出
一副很忙的樣子。

    「總得好好選擇一樣工作,真的!」

    他打書架上隨手抽下一本法伯爾的《昆蟲世界的社會生活》,拍拍上面的灰,
躺到床上讀著。

    十分鐘之後,他睡著了。

    「你今天……」杜韻南一回來就四面望望——要找出他的成績來,微笑著看看
他。

    男的帶著氣忿忿的臉色,使勁搖了搖頭,似乎他的工作不了——全是她害的。
韻南從個紙袋裡掏出兩個桔子來的時候,他推開了她的手,用五成牢騷,五成自怨
自艾的口氣說:

    「我不配!」

    「怎麼了,你?……」

    她愣著瞧著他,站著不動,連呼吸都屏住了的樣子。

    黃摩南不睬她。他上了床,不安地轉動著身子,好象害了什麼瘡痛似的。他大
聲歎著氣,拿腳很響地打著凹進去的棕綳子。

    那個坐到了靠桌的籐椅上,視線呆滯滯地盯著窗外昏黃色的天空——看著看著
漸漸消去了它的光輝。那些雲朵越變越黯淡,重甸甸的很想要掉下來。她眼眶裡堆
著淚水——給映成了金色,凝在那裡沒往下滴,仿佛她故意要把她的悲哀蘊藏起來。

    男的在肚子裡叫:

    「嗯,又來了!」

    「唉,你老是以為你受了委屈,」他說。「其實我並沒發你的脾氣。我不過是
自己發悶。……」

    「幹麼呢,好好的?」

    她偷偷地抹了眼淚,到床邊蹲著,用手撫摩著他的臉。她吃力地微笑著,一面
瞧見他臉上繃著的肌肉漸漸鬆弛了,她心頭感到的重壓也就輕了些。

    除了他這點老毛病——她覺得他們過的日子是圓滿的。

    「他這樣,准有個什麼原因,」她想。

    這原因她自己以為懂得,可是很模糊。似乎他生活裡少了一件什麼重要的東西,
似乎他在追求一個什麼可又得不到。他當真有點寂寞:每天都是他一個人呆在家裡,
他的一些好朋友又都不在此地。她不知道他跟他老友們為什麼很少通信,也許是他
懶,也許他不高興他們。她只是朦朧地看到——這個世界離開了他,撇開了他。

    這裡她忽然起了一種抱歉似的心情:她覺得她有許多事應該替他做的——她都
沒去動手。她自己也好象待他比從前疏遠了些。她為什麼不去激發他呢?為什麼不
去幫助他呢?

    可是她瞧著他那張憔悴得可憐的臉子,那張拼命要想隱藏住惡劣心情的臉子,
她什麼也說不出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怕撩起他的煩躁,還是她聲音給哽住
了:

    「唉,摩南……摩南……」

    她伏在他胸脯上痛哭起來。

    他緊緊抱著她,用力得突起了膀子上的肌肉:他仿佛要借這一手來發洩他心裡
的悶氣。

    「今天一天又過去了,」未了他累慌了地噓一口長氣。「一想起來我就著急。
要是這麼混了一輩子——那真慘!……」

    眼睛空洞地瞪著屋角上,他又說:

    「可是要幹的話總得幹一件有意義的工作,對時代有意義的。這年頭兒——介
紹托爾斯泰的作品幹麼呢!……我得弄點兒反帝的文章。有鬥爭性的。本來是!對
那些個漢奸,那些不要臉的教授——總得——嗯!還有那些在民族陣線裡徘徊動搖
的傢伙……一概攻擊!……」

    隨後——他又在選擇工作這個問題裡打旋了。

    晚飯兩個人都吃得很少。她擔心地瞧著他,舉動都來得輕輕的,連洗起碗筷來
也很小心。於是那些瓷器跟瓷器小聲兒碰出了一種顫抖抖的聲音。

    「要是他肯參加哲學座談會……」她自己念著。她知道這不過是個空想:他要
做總得做些更重要的事。於是她又對他提起上星期說過的那個計劃:她們接洽一家
報館,想弄個小小的副刊,內容正象他剛才談的那些。

    「你要是高興——寫點兒小文章,文藝的也好,一般的也好……」

    黃摩南冰冷地答:

    「我不會!」

    說了就靜靜地瞧著她臉上的表情。

    幹麼她要反三複四地提這句話呢?她們簡直起勁得過了火,竟以為她們自己在
擔當著國家大事似的。他呢——他只配跟在她們後面,只配寫點不痛不癢的小文章!

    他又躺到了床上,抽著煙,用勁地拍著煙灰——掉到了墊被上他也沒理會。他
看見韻南一句話也不說,只對著帶回來的一疊作文簿子發愣,他覺得身上有什麼東
西戳著似的。

    她現在想些什麼——他可以猜得到。她准是記起了他往日做的一些事;他下過
決心要弄社會科學,找了些書,一面學日文。不久他就發現自己的興趣倒是偏在文
藝方面。有一次讀了《小約翰》,他又感覺到生物學的重要,於是托人買了兩本英
語的法伯爾的著作——就是一直擺在書架上沒動過的那兩冊,上面堆著多厚的灰土
的。

    可是她怎麼不言語呢,既然是他的一個好侶伴?

    他叫起來:

    「我真該死!我是個大混蛋!我比化石還不如!別人看我不起——那真活該活
該!我有什麼資格埋怨別人呀!——活該!活該!……」

    韻南好象突然聽見什麼重東西掉下來一樣,趕快跑到了他身邊。她喃喃地叫著
他,聲音發了抖。

    男的歎一口氣,用種憐惜的眼光盯著她:

    「我說——我們還是離開些時候吧。」

    「怎麼!」杜韻南打了個寒噤,連血都凝住了。

    一下子她什麼也說不出,似乎整個神經系統都麻木得失了作用。這件事她從來
沒想到過,幾乎想不到人類兩性中間還有這麼一種行為。她睜大了眼睛,疑心這句
話——不是打他那張吻過她千萬次的嘴裡說出來的。她夢吃似地說:

    「難道我們的結合有錯誤麼?……」

    自從他們相愛之後,摩南在思想上給了她許多影響,叫她漸漸地有現在這個明
確點的認識。於是她本著她向來的熱情——去求上進,去幹點什麼。她想:他不過
比她冷靜些,這大概是他比她大八九歲的緣故。

    她自己比那男的差得遠,就仿佛覺得他屈就了她:一面似乎為了要補償他這個
犧牲,一面把他當做個導師看,她一直總是順從著他。她在外面可以做個強者,一
到了摩南面前——她可不敢批評他,不敢鞭策他,只是覺著他可憐,覺得他沒好好
得到她的安慰。她連自己也不明白她這兩重性到底是她的缺點,還是她的長處。

    這麼想著——她重新淌下了眼淚。

    摩南似乎怕她受不住刺激,他加上了一句說明:

    「我是說想找個職業。這麼混下去太不行。」

    「那就——」女的抹抹眼睛,「那就去找找老殷看罷。他教育界很熟的。」

    他緊瞅著她,要看出她這句話什麼用意。然後站了起來,踏著很重的步子一上
一下地踱著。他想:

    「我當然得找職業。吃閒飯總是惹人討厭的——尤其是女人!……更不是我吃
完了她的,她不是可以積一筆家私麼!」

    杜韻南的眼珠跟著他身子轉動,跟著他身子停下來:他坐到了椅子上。

    「我憑什麼資格找職業呢?」他可怕地笑了一下。「連舊制中學都沒畢業,還
找職業!……要象你這麼就好了:學的是師範,畢業出來可以考小學教員。……」

    拿起一支煙來銜到嘴裡,嘴角往下彎著:

    「哼,職業生活真坑死人。象你吧——四十塊錢一個月,他們簡直把你買去了。」

    「本來是的。你現在正可以做點兒重要的事……」

    男的猛地回過臉去。她這是幹麼——現在又勸他別找職業了?她似乎已經看穿
了他資格上成問題,她叫他永遠在她下面做個附屬品。

    「她想保持她那女王的統治。……」

    他記起上個月有一天——她托他送一篇誰的什麼文章到一個姓朱的那裡去。她
自己呢要去上課,完全擺出副家長的派頭,叫他去為這些小事跑腿。有什麼辦法呢!
——誰叫自己吃她的飯的!活該!

    電燈光帶著點兒紅色,好象它已經使盡了力氣,還在硬撐住似的。對面屋子裡
時不時有點響動:說不定那個史什麼在那裡偷聽——看他這吃閒飯的丈夫到底在幹
些什麼。

    於是他用種埋怨口氣嘟噥著:他要一個人到上海去,接著又說要弄筆錢到日本
去。最後他又把自己的生活分析了一下:

    「我想我是生活太安定了的緣故。本來是!要是沒吃的沒穿的——我准會下死
勁寫文章下死勁翻書。現在——唉!……真的,我說——你把這個事情辭掉罷。」

    「生活呢,那麼?」她輕輕地試探著問。

    黃摩南心頭一陣緊。他想她一定又回憶到從前的那些日子了:他常常跑出去幾
毛一塊地問朋友借錢,他老是發脾氣,並且還聲言他要自殺。於是她捧著他的臉哭
著,拿種種的話來安慰他。

    「怎麼辦呢?」他問自己。「那種日子……她真太可憐了,真可憐。……女人
到底是脆弱的。……」

    他把煙捲擱到洋火盒上,對她手一招。他讓她挨著他坐著,用右手抹著她短短
的頭髮。他歎著氣,小著嗓子計劃他得做點什麼工作。他堅決地要她象個老師管束
壞孩子那麼監督他。於是他把她抱得緊緊的,哀求似地低聲叫著她的名字。

    「這麼生活下去真不行,」他說,「韻南……韻南……你給我勇氣罷,叫我…
…怎麼,你幹麼又哭?……」

    念頭一觸到那些寫作,那些翻譯,他腦子裡又一團糟,感到給許多雜裡骨董的
東西重重壓著的樣子,連氣都透不過來。他覺得身子發了軟,好象剛才一口氣趕了
幾百里路似的。

    她早晨留下的那張字條斜在《戰爭與和平》旁邊,帶著嘲笑的臉色瞧著他。他
忽然有欠了一筆印子錢的感覺,著急地用右腳死命一頓。

    「哞!」

    「摩南……」

    摩南可一抽身就跑到床邊——躺下來了。

    女的站在老地方傻瞧著他。她動也不動,正象那只鬧鐘——它的短針仍舊靜靜
地指在4字上。

    原載《文季月刊》1936年9月1日第1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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