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文集               春   風   

                                    ——寫給石青

    楔子

    早晨。太陽曬著挺舒服:不熱也不冷。

    有時候輕輕飄過一陣風。誰都摸不定它打哪兒來,往什麼地方去。只是臉上有
種軟綿綿的感覺,象一塊絨布擦過似的。

    那條綠膩膩的小河就懶洋洋地皺了一下。

    於是河沿上走著的人聞到了一種什麼花草香,還夾著一種腥味兒。

    有誰吐了口唾沫。接著一個先生就對這條河發了些議論:他認為既然辦了這麼
一個學堂在這裡,總得把這條溝修好些。

    「我就跟佟校長講過。他說——他說我們局長捨不得花錢。唉!」

    他們沒停步子。拉得很長的影子在赭色牆上掠著。

    一個年輕點的冷笑一下:

    「一個人總得知足呀。我們的子弟送到這裡來——讀書一個錢也不花,還想要
這樣那樣的麼?」

    走過那學校門口的時候——他們用力地對那扇灰色大門瞅了一眼。

    這個看來跟赭色的牆壁很不相稱。那塊招牌可又是白底子黑字的:



    全省公路局立 春風小學

    門可還關著。好象不高興別人談論到它似的繃著臉,冷冷地瞧著他們走過去。

    過了十來分鐘才開開一小半,吐出一個吊眼疤孩子來——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裡面還是靜悄悄的。只聽見麻雀叫。

    院子裡那兩棵桃花正在勁道十足地開著花:精神過於飽滿似的——不時掉下幾
片花瓣來。有幾片落到了走廊上,就顯得特別鮮豔。

    走廊叫做「整潔路」。灰色水泥地上綴著些黑點子。上星期六這裡開懇親會,
校長佟老師叫校役長壽擦去這些黑疤疤的,可是用拖把來拖也沒弄乾淨。這條路的
盡頭還堆著幾張斷了腿的椅子,這是那天懇親會給踹壞了的。

    牆上有幾處鉛筆印:一瞧就知道是有人懶得去借刀子削筆頭,只在這上面把它
磨尖。

    高點兒的地方可就很乾淨:貼著課程表跟各位老師的值周表。字都寫得不壞,
象教科書上的那麼勻稱。

    可是頂後面那張就寫得不高明。開頭那個題目就來得歪歪倒倒,不過沒有錯字:



    本校四周紀念懇親會

    計局長訓話 五年級級長任家鴻謹記

    其實這全是金老師記的。標點點得很清楚,分段也分得很清楚:



    各位家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

    今天是我們這個春風小學校成立四周紀念的日子,所以兄弟很為快樂,現在開
這個懇親會,請各位家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來相聚於一堂,兄弟很為快樂。
這個學校是前任劉局長手裡辦的,是本省省長的面諭,要辦一個學校,為全省公路
局全體員工解決教育問題等因,所以不收學費,什麼費都不收,書籍,筆,墨,紙
張,什麼東西都是由學校裡供給的,這個學校原名全省公路局員工子弟小學校,後
來改為這個春風小學校,這個「春風」就是「教育」的意思,古人以「教育」比之
為「春風」,今天兄弟還有一個新發明,兄弟是素來主張平等待人的,春風是平等
待人的,無論大小,一律要吹到春風的,我們這個學校,有職員子弟,有工人子弟,
大家一律讀書,一律不要錢,大家都一律吹到春風的,我們要感謝省長的恩典,相
親相愛,今天兄弟不知為什麼?同各位家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在一起,心裡
很為高興,所以來講講這個春風的新發明,不分彼此,相親相愛,完了!


    一

    天氣很好。一點雲沒有。太陽光把一天的藍色洗淡了許多。

    樓上象平日一樣,邱老師拿著一本書可不去看,只靠著欄杆站著。那雙粗眉毛
緊緊皺著,右手托著腮巴。叫人當他是正害著牙疼。

    孩子們在院子裡玩著吵著,叫他耳朵裡象有針戳著似的。

    只有那個穿西裝的孩子站在桃樹下靜靜地吃著太妃糖什麼的。旁邊一年級的那
個癩頭眼巴巴地瞧著別人的嘴,自己的嘴裡可只塞進一根髒食指。淺灰色的大布袖
子上有一塊補釘。

    邱老師煩躁地想。

    「哼,這個饞癆鬼!」

    忽然牆角落裡發出了叫聲笑聲:原來五六個學生在搶著踢一個橄欖核。他們都
脫得只剩一個小褂子,有幾個還掉了扣子——讓一條條的肋骨露到了外面。

    於是樓上來了每天都有的那一手:

    「不許吵!」

    邱老師用那排大牙咬了會兒下唇,拿那本書在欄杆上敲著:

    「余大昌,餘大昌!你再叫!……進去!——不許你玩!……這小流氓!該死
的東西!……你還站在這裡!」

    他一面頓著腳,連樓板都給震得哆索著。

    一會兒他可又懊悔起來。幹麼要發那麼大的氣,別人不是說他有心臟病麼?

    他拼命調勻自己的呼吸,臉上裝做沒那回事的樣子。腿子跨起來踱著,步子來
得很慢。手捺在右邊胸脯上:他記得心臟是偏在右邊長著的。

    院子裡安靜了許多。孩子們都害怕地瞅樓上一眼,就馬上做出一副很規矩的派
頭。

    可是他們臉上總露出了一股野相。

    「唉,這家學校是白辦的,這家學校!」

    他眯著一雙眼,鼻孔裡吹了一口氣。

    等那位高個兒的丁老師到走廊上來曬太陽的時候,他就對別人發起議論來。

    「我們這家學校真是沒辦法!」他歎了一口氣。「不過你,要知道,我其實並
不是悲觀……」

    這麼聲明了幾句,他就把那本書卷成一筒——拿來打手勢。胸脯拼命挺著,好
象他在對幾千聽眾演講。

    開頭就談到餘大昌他們的髒衣裳:他把這分成五點來研究。每一點都有他獨到
的意見。說到了幾句精彩的句子,他就得重複兩三遍。

    每逢他的視線一落到對手臉上,就忍不住想:

    「這個鼻子長得多俗!」

    不過他仍舊說得那麼起勁:全校的人——到底只有這位丁老師領悟得到他的議
論。

    丁老師全神貫注地聽著。有時候他得插句把嘴,一面在臉上做出一副逗人笑的
樣子——告訴別人他是在說俏皮話。據他說這是一種「維他命」。

    於是他聳聳肩膀,下唇往外面一翻:

    「哦,他們家庭教育太好啊:專門叫他們養蝨子的。」

    然後把大拇指頂到鼻子上,其餘四個指頭在空中招了幾招。

    他手指上老沾著些五顏六色的東西——不是碘酒就是紅藥水。

    原來他是一個護士學校出身。他可喜歡別人叫他大夫。這麼著他在這裡除了教
課——還擔任上衛生事務。佟校長誇過他這一手的:嗯,要講到打防疫針,種牛痘,
那真是丁老師的拿手。

    不過邱老師總是討厭他的鼻子,就是發議論的時候也沒放鬆。

    踱到牆壁跟打轉身,邱老師趁此狠命瞅他一眼,就在肚子裡說:

    「真古怪,他鼻子簡直象個叭兒狗!」

    嘴裡可在報告一個統計:全校的學生——小流氓倒占三分之二。這批傢伙怎麼
教也教不好。他苦著一張臉,仿佛他在三伏天裡曬著太陽似的。眉心裡那撮汗毛就
顯得格外濃。

    他挺有把握地下了個結論:沒有家庭教育的——怎麼受學校教育也沒用。哼,
還花這許多錢來替他們辦學校哩!

    「這個我無以名之,名之曰教育的浪費!」

    把這句話重說了兩遍,就莊嚴地看看那一位的臉。

    丁老師摸摸下巴,深呼吸了一下。他有點替這位同事抱屈:一個師範科的高材
生——畢業文憑是第一號,年紀又那麼輕,可叫他去對付小流氓!

    他覺得這裡該說幾句正經話。他把臉上裝點得特別嚴肅,反而叫人疑心他是在
開玩笑。嗓子提得相當高,表示他沒有十二分失望:這學校裡到底還有些很像樣的
孩子——穿得挺乾淨,懂得怎麼叫做衛生。他們的父兄是規規矩矩的職員,給子弟
們好好教養過來的。接著他又用一個醫生的資格來苦苦地勸了邱老師一陣,因為一
個害心臟病的可不能隨隨便便動感情。

    未了他還加了點兒維他命:

    「我們這個學校怎麼是白辦呢,嗯?要是不辦,那你跟我的飯碗就都——」

    兩隻手一攤,學著魔術團裡的小丑那種派頭,帶七成鼻音說了一句——「凡尼
屍!」①



    ① 凡尼屍 英語Vanish的音譯,意為:「沒啦!」

    於是靜靜地等著別人笑。

    可是樓下忽然吵了起來:拍著手跳著,嚷成了一片,「任家鴻!」「任家鴻!」

    好象連粉牆連太陽也都叫著這個名字。

    任家鴻挾著一個籃球走進大門來,跨著尺多長的大步子,那件花呢的春季大衣
就飄呀飄呀。

    「任家鴻,我們打球,我們打球!」

    「任家鴻,我也來一個!許不許?」

    「嗯,你這個屁眼鬼!」任家鴻用十幾歲孩子常有的那種嘎嗓子叫。「好,來
來來!——把我大衣送到教室裡去!……喂,書包也拿去!」

    丁老師兩手擱在欄杆上,聳著肩膀,愛笑不笑地瞧著他們,一會兒又瞅邱老師
一眼。

    那個抿了抿嘴,他有樁事情想不透:任家鴻的父親是局子裡的技正,拿三百來
塊錢一個月。幹麼要送兒子進這個小流氓的窩呢?於是很重地歎了一口氣。

    不過任家鴻全沒顧到這些委屈。他仍舊穿得那麼整整齊齊,頭髮也梳得很光,
玩得挺活潑。把球一扔給了那個穿鵝黃絨衫的同學,他自己就沖到了幾個女生跟前
——把錢素貞正踢著的毽子搶過來狠命踢了一腳。

    那位女同學一扭,人造絲的新夾袍就閃了一下亮。她拿她平日唱《別特快車》
的高音嚷道:

    「要死了,你!殺頭的!」

    任家鴻打著哈哈,身子一旋,順手在一年級的尤福林那個癩頭上打了一掌——
劈!

    尤福林身子跌開了幾步,捧著腦袋哭了起來。

    這麼著樓下就照例來了那麼一套——吵嘴打架。五年級的尤鳳英把尤福林拖到
她自己身邊,沖著任家鴻講理。繃著她那張蠟黃的臉子。嘴唇憤激得發了白。

    「哼,」邱老師瞪著眼自言自語著,「這簡直是個潑婦!」

    任家鴻可睬也沒睬她,只笑嘻嘻地在打他的球。

    不知道怎麼一來——許多人卷了進去。錢素貞竟放下毽子不踢,沖到尤鳳英跟
前,兩手叉著腰,嘴角往下彎著,脖子一挺一挺的:

    「唷唷唷,希奇巴拉!這樣打一下就把你弟弟打死了,可是?……唷唷,這個
姐姐真了不起!怪不得老師說我們學校有個潑婦哩!……」

    「什麼,什麼!……你們憑空欺侮人,你們!……」

    任家鴻正用勁扔出球去,滿不在乎地插了一句嘴:

    「打了癩頭——我還晦氣哩。我不叫尤福林賠償損失還算是客氣的。」

    於是一些小流氓竟罵起他們來。餘大昌也跑進了人堆裡,揮動他那個滿是黑垢
的膀子叫:

    「欺侮人,不要臉!真不要臉!——還當級長哩!……」

    這可逗得邱老師又發了脾氣。他狠命頓著腳,拳頭在欄杆上捶著:

    「餘大昌!餘大昌!你你!……滾進去!……」

    瞧著那個小鬼的的確確已經退了開去,他才拖著丁老師走進他們的房裡。他嘴
裡還咬牙恨著:

    「嗯,這種生活,這種生活,盡是些小流氓!混蛋!該死的東西!」


    二

    這房間鋪著三張床,就顯然很緊湊。中央擺著「品」字形的幾張桌子,上面堆
滿著學生們的課本。

    房邊一條鉛絲上掛著些毛巾,有一條還在滴著水,把粉牆上也弄得濕淥淥的。
那上面貼著的一張信紙給浸得變了色,紅線糊成了一片。只有那些字還是很分明,
很整齊,看來竟像是凸出了紙面似的。



    鄙人因患沙眼,請勿用鄙人手中,並原諒鄙人為荷!

    金夢周啟

    這裡只有丁老師釘著的幾張風景明信片算是裝飾品,其餘的就全是些佈告——
都是那位訓育主任金老師的手筆。靠痰盂的地方就有「請吐痰入盂以重衛生為荷」。
門上呢——「閒人免進賢人進,盜賊勿來道節來」。

    窗子旁邊那張可是新貼的:

    「鄙人就寢以後,請勿喧嘩,以免妨礙鄙人睡眠為荷!」

    下面照例簽了一個名——總是用的草書,幾乎叫人認不得,不過一顆圖章蓋得
挺鮮明,旁邊還有一圈油。

    金老師桌邊牆上也有一張他自己寫的:「訓育主任席。」這條子很短:當時寫
好本來加了個感歎符號的,不知道為什麼——貼上去的時候把它剪掉了。

    桌上也粘著一張東西跟它瞟眼睛:「非經鄙人允許請勿動用鄙人之書籍為荷」。
接著是一條粗大的感歎符號,然後是簽名式。最後是一顆私印。

    邱老師瞧一眼那些紙條,就得拿鼻孔哼一下:

    「哼,這俗不可耐的傢伙!」

    現在那位訓育主任正跟事務員皮老師吵著嘴:瞪著一雙紅眼,拍著桌子嚷著,
他不相信學校裡連兩塊錢都沒有,這分明是同事想要排擠他。右手指指皮老師的臉,
又使勁在桌上一拍。

    那位事務員的長臉縮短了些,撐著的脖子也松了勁:

    「怎麼呢,怎麼是我排擠你呢?」

    不管他們怎麼鬧,邱老師可老一個不開口。沒那回事似地點著一支煙,慢慢地
翻開一冊《英語週刊》來。

    「嗯,要動武了,要動武了,」他想。

    只有丁老師忙著替他們調解。他裝著哈代那副臉子,低著嗓子告訴別人——發
怒是不大衛生的。於是他拍拍金老師的背,聳聳肩膀說了句俏皮話:為了兩塊錢來
生氣可不大上算,害起病來得花好些錢哩。

    「所以——本大醫師有權禁止你們生氣。」

    接著他趕緊咬住自己的舌尖來忍住笑。

    金老師可倒反來了勁:乾脆罵起街來。胸脯子沖著對方挺著,嘴角邊勾起兩條
皺紋——用力地迸出一個個字眼。他甚至於用了「劣跡」什麼的這些詞兒。聲調帶
著威脅的成份:他來不得他可以拿出點手段來,看他們還能不能在這學校裡營私舞
弊!

    大家都知道他金老師是省署裡的貝秘書薦來的。

    於是那對方紅著臉說:

    「哈呀,何必動氣呢。錢的話——我總要設法呀,明後天給你好不好,遲天把
總不要緊吧?」

    「不行!」

    「那……那……」

    那位和事老瞧了一會兒地板,猛地眼睛一鼓,窩著嘴叫了一聲「哦!」就抬起
臉來叫別人看他的面子息了怒,看他的面子。這裡他指指自己的鼻尖,還聲明他口
袋有一塊現洋——很願意掏出來。

    金老師並沒轉過臉來,只是——

    「一塊不夠!」

    事務員歎了一口氣,右手打著顫似地摸著左手。

    丁老師搔了搔頭皮,就決計去問兩位女老師去借借看。他在她們房裡踮著腳尖
走著,脖子一伸一伸的。接著把那兩個吵嘴的事敘述了一遍,還裝著金老師那副發
脾氣的臉嘴。

    她們尖聲大笑起來:這個摟著那個的腰,在床上直打滾。

    那位男先生就更加賣力氣,把全套都拿了出來。臨走他還對她們作了三個揖,
又立正著把兩手舉到額頭邊,然後再學著電影裡的武士那麼行了個禮。

    不過金老師接著錢的時候還是繃著臉。掏出一個銅子來把那塊現洋敲幾下,對
著窗子把那張鈔票照一照,就一聲不響地塞進了口袋。

    丁老師聳聳肩膀:

    「唔,他氣還沒消哩。他肝臟一定有毛病。」

    他拿出一付悲天憫人的眼色來瞧著那雙紅眼睛,有時候得瞟邱老師一下——好
象怕這一位罵他多事似的。一面可又屏住呼吸,想聽聽那張厚嘴唇嘟噥著些什麼。

    邱老師把視線打書上移到事務員身上——瞧著他踮著腳走出門去,還晃過那張
長臉來膘金老師一眼。

    「真是孱頭!」邱老師把嘴一扁。「他一定是到廚房裡去對長壽發脾氣去了,
哼!」

    他知道丁老師動了動臉子要跟他說話,就趕緊收回了眼睛——裝做專心看書的
樣子,一面摸摸自己的右邊胸脯,靜聽著自己的呼吸。

    那位訓育主任還繃著個臉,翻著兩片厚嘴唇——動呀動的,一看就知道世界萬
物都得罪了他。一上了課就更加容易動火,瞪著眼瞧著那班孩子——總巴不得挑出
一點錯處來。

    「王乾生!」這位金老師走下了講臺。「我叫你回去把扣子釘好,為什麼不釘
好?」

    過會兒他又咆哮著:

    「老師跟你說話——你應當怎樣?坐著說話麼!」

    那孩子慌慌地站了起來。又黃又瘦,臉上乾巴巴的——叫人疑心他不是個有血
有肉的動物。

    金老師瞧著他那副樣子就格外生氣。

    「說呀,說呀!扣子為什麼不釘的?你家裡的人死光了麼。……天生成的流氓
胚!花子胚!……說呀,說呀!」

    這裡他使勁扭著別人的耳朵搖了幾搖。

    「我……我……」王乾生拼命忍住哭,聲音打著顫。「我媽沒有工夫……她要
……」

    「嗯,你總有理。你總有理!你這!你這!……」

    拍!——這麼劈了一個嘴已,那孩子給打得倒到了座位上。

    「你這個流氓家庭!——你這個!」訓育主任咬著牙,臉子發了白。這裡他忽
然在那張小矮桌子上捶了幾下,震得他們的筆硯直跳著。「混蛋!——你這個混蛋!
叫你坐著回老師的話啊?……手伸出來!」

    他隨手拖來一塊硯池,用著他全身的勁打著那個的手心。這教室裡就響著一種
緊張的,叫人感到壓迫的脆聲,還混著那種壓得嗓子打顫的哭聲。有時候那個小鬼
忍不住用那只手來擋一擋,於是分明地聽到了敲著骨頭的那種又麻木又沉重的響聲。

    直到他膀子發了酸才放手。那雙紅眼睛還是突出著。

    「不許哭!……再哭!」

    於是掏出一塊手絹來揩揩左手,在學生座位中間巡行一遍,走到了那個西裝孩
子跟前他才平了氣:

    「曾珍,坐好。這樣坐著背要駝的,曉得吧。」

    他摸摸曾珍的腮巴子。

    孩子們都靜靜地坐著,連外面的蜜蜂叫都聽得見。

    可是一回到了講臺上,金老師又發起脾氣來:他怪他們算術本子寫得太髒。

    「施國興!我叫你賠本子的——為什麼不賠?學校裡發了本子給你們,就讓你
們這樣糟蹋,嗯?」

    那個施國興機械地站了起來,一點沒表情地答:

    「我爸爸沒有錢,他不許我賠。」

    「什麼!」老師又瞪著眼。「沒有錢賠本子——就該用心寫呀。為什麼弄得這
麼髒,嗯?你看曾珍他們的寫得多乾淨!」

    那孩子動著嘴嘟噥一句什麼,似乎很怕別人聽見。他知道曾珍他們換過了四五
次本子,並且演草之後還經老師改正了才謄清的。

    金老師暴跳起來:

    「有你多嘴的!……又不寫好,又不賠本子,你倒你倒……真是流氓!——硬
要綁到小東門去槍斃才好!……來!」

    他一下子找不到武器,就在別人腦袋上肩腫上死命送了幾拳。為了那個小流氓
竟掙扎了一下,他的手就下得更重了些。

    接著把那些髒本子的主人都打了一遍。他們誰也不肯賠本子,讓查學的看著叫
老師丟臉。他們都是頑皮的,野蠻的。據他說來——他們父兄自己就是花子胚,就
是流氓。他認為他們家長送他們進學校只是為了要搗亂,要叫老師們聽局長他們的
閒話。

    這麼著他就把一肚子的冤屈向他們肉體上發洩。

    未了他喘著氣說:

    「聽著,你們這幾個——哼,小心些!警察正在那裡捉流氓……槍斃!哼!你
們專門在學校裡搗亂……」

    忽然他瞧見門外有幾個學生在張望著,就趕緊轉過臉去:

    「你們為什麼不上課?」

    「佟老師還沒有起來。」

    「那你們去自修呀,在這裡看什麼!混蛋東西!」


    三

    邱老師正在上二年級的國語。隔壁在打著人,這裡就連話都聽不見了。

    他左手按著桌上那本書,右手摸著胸脯。嗓子並沒提高,不然的話——怕對自
己心臟不大好。

    有時候他腦子裡忽然閃到了別的事上去:

    「真奇怪,那位金老師打人——竟成了一種痹好。」

    可是這二年級的孩子也不怎麼上軌道。他相信這是金老師教了那門算術——打
人打壞了的。他跟丁老師談過這回事,他提出了三點理由來證明這個道理:學生們
一經打了手心,往後不打就管束不住。

    於是他皺起眉毛,怨天恨地地歎了一口氣。

    至於他邱老師的賞罰——可很公平。不過有時候有點兒不便。去年暑假後他剛
來的時候,罵過那個冒惠良幾句,佟校長就帶著五成抱歉五成不放心的神情對他說
過。

    「冒惠良倒是個好學生。責備太深了怕他那個,他其實是個有教養的孩子:他
叔叔是文牘課長——計局長很信得他過。」

    這一級裡有教養的孩子不過八九個——乾乾淨淨的很討人歡喜,的確不用嚴厲
方法對付他們。

    難對付的是其餘那四十多個。

    「他們簡直是些禍害!——折磨別人可貴的精力,折磨得別人害心臟病!……
唉,這種學校!」

    一下子他忽然氣都透不過來,老實想跳起來使一回性子。臉子可死死地板著,
叫人覺得到了滿布著黑雲要下雨的天氣。

    這麼著又碰上了餘大昌那個對頭。

    「餘大昌!你在那裡玩什麼?……來!——站在這裡!」

    指指講臺旁邊,然後把手又放到胸脯上去,晃著臉子東看看西看看。

    「黃超!你看著窗子做什麼,黃超!」他拿黑板刷子敲敲桌子。「走過來!」

    他死死地瞧了一會兒那小鬼的臉,就轉身過去,使勁地在黑板上寫了個「智」
字:隆空隆空一陣響。

    「什麼字,這是?」

    「智,」那個小聲兒說。

    他以為黃超准答不出的,好結結實實罰別人一下。現在這麼一來——他老實吃
了一驚,並且感到十二分失望。

    「什麼!」他咬著牙叫。

    那個小流氓當是自己答得不對,就害怕地推開手心來。

    邱老師大叫道:

    「這樣做什麼,這樣做什麼!……奴性!天生的奴性!……你分明不曉得你自
己答得對不對,可見得你是瞎猜的!……站在這裡!」

    黃超臉上可輕鬆了許多,站在那裡對餘大昌眨眨眼睛。餘大昌兩手閑著沒事做,
就掏著衣襟上的那個破洞:寸來長的口子慢慢給拉成了半尺多長的口子。

    老師噓了一口氣,這才又往下講。一句的未了一個字總拖得長些。

    「這一課上面的小弟弟——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

    「好孩子!」下面一起答,也是把「子」字拖得相當長。

    「為什麼是好孩子?」

    七嘴八舌地可嚷成了一片。

    「一個個的說!」他拍了兩下手。「會答的舉右手。……舉右手,不要舉左手。
王紹裘,聽見沒有——舉右手,哪哪哪,這個手,這個手。……康家祥!——叫你
舉右手舉右手!你連左右都分不清楚!簡直是白癡,簡直是!」

    他為了叫自己免得再發一場脾氣,就揀一個逗人愛的孩子來答這個題目。

    答案完全是依照書本子上的:

    「小弟弟潔淨,看見老師說『老師早』,小弟弟是好孩子。」

    邱老師嘴角上閃了一下微笑,結緊著的眉毛松了勁:

    「還有呢?」

    「父親給小弟弟的錢,小弟弟不用,小弟弟不許小妹妹罵僕人。小弟弟一天換
一回衣裳。……」

    「僕人是什麼?」

    「僕人是勤務兵。」

    這句話逗得老師笑了起來。他擺擺手叫那孩子坐下去。這就把嗓子提高了點兒
——問他們自己罵不罵僕人,爸爸給的錢用不用。

    回答的又是亂糟糟的聽不清楚。裡面有許多是——爸爸從來沒有給過他什麼錢。
一個臉上長顆瘡的小鬼就老實承認他用了錢;哥哥一天早晨給三個銅子,買個燒餅
吃了才上學的。不過他們都不認識什麼僕人。勤務兵是知道的:一年級裡那個劉志
成的大叔當的就是勤務兵。

    可是另外幾個孩子嚷著他家裡有這個東西。

    「我家裡有,我家裡有:就是王長髮。王長髮壞死了,星期一偷了哥哥兩毛錢。
……」

    「邱老師,我爹代我儲蓄哩。」

    「邱老師,邱老師,余大昌跟黃超對我們裝鬼臉子,逗我們笑。餘大昌還伸出
舌頭來哩。」

    一下子邱老師臉上又變了顏色,拿黑板刷子把他倆打了二十下手心。然後長長
地吐了一口氣,用手按在胸脯上——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

    「折磨死我了,折磨死我了!——該死的流氓!」

    他磨磨牙齒。他想他會大病一場,說不定就這麼斷了氣。他那新婚的太太就得
捧著一個小肚子哭著,告訴別人她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男人在生的時候只拿三十二
塊錢一個月,從沒有幹過什麼大事。……

    這裡他全身一陣冷,打了個寒噤。他覺得要對這個學校扔下一顆大炸彈才好。

    下課的時候康家祥指著書上問他一個字,他就使勁劈了他一掌,兩個腳跳著:

    「該死的東西,該死的東西!上課時候你的耳朵在哪裡,嗯!……你你你!哼,
你!……唉,這倒黴的生活!……我一定會生病,我一定會生病!……」

    於是捧著自己的胸脯,踏著很重的步子走了開去。

    可是下面幾堂課更加糟糕。小流氓難對付——那不用說。隔壁金老師照例又用
拳頭用硯池捶著大半班的孩子,迸出了一種咆哮,還擠出一種緊逼著的哭聲。對面
女老師在教唱歌,她那嗓子高得實在受不住——叫人有種嚼著酸梅子似的感覺。

    還有是丁老師那副興高彩烈的嗓音,好象他剛剛和出了一副清一色。這就使這
裡孩子們的注意力分散了去,他們似乎在那裡羡慕:上丁老師的課多好玩呀。

    丁老師那個教室裡——時不時哄出了笑聲。

    這麼著丁老師就更加起勁,連眉毛眼睛都跳了起來。

    「你們曉不曉得——『清潔』是什麼?」這位丁老師把書擎得高高的,問了一
句常常問的話。

    全體照例答得叫人很滿意:「清潔就是衛生。」

    丁老師點了點腦袋。

    「對了,衛生。衛生是頂要緊的。譬如打疫針,種牛痘,都是衛生。一個人不
種牛痘——應當不應當呢?」

    「不應當!」

    「噯,是的,不應當。不種牛痘的人就會象廖文彬一樣成了麻子。……廖文彬,
你為什麼不種牛痘?」

    「不曉得,」廖文彬哭喪著臉答,拿袖子揩了揩嘴。

    接著丁老師就指著廖文彬的臉說上了一大套:好象那個小鬼犯了什麼錯事,該
記一個大過似的。他一會兒聳聳肩膀,一會兒揚揚眉毛。未了他用兩手亂點著自己
的臉,窩著一張嘴:

    「咦咦咦,都是麻點,都是麻點!啊呀,醜死了,啊呀,啊呀!」

    下面哄堂大笑起來。還有人拍著手,頓著腳。

    廖文彬可哇的一聲哭了。

    講臺上的那一位也學著他的:叫了一聲「哇!——」——然後拼命忍住笑,彎
著兩個嘴角,眼睛一眨一眨的:

    「為什麼哭呢,喂?你自己做了麻子還怪別人麼?」

    又是一陣哈哈。丁老師擺擺手都攔不住,他只好挺著肚子等那麼一會兒。臉上
發著光。

    「尤福林,」最後他叫。「你也配笑人家麼,你自己是癩頭哇。跟麻子一樣醜。
咦咦,髒死了髒死了!……」

    他掏出一塊紗布來遮住嘴,暗地裡格格格地笑著。一直等別人靜了下來,他才
裝著一副正經面孔,照例問這麼一句:這班上誰最清潔。

    大家早已經摸熟了丁老師的脾氣。

    「林克武。」

    接著——所有的視線象扔石子似地投到了林克武身上。

    這個頂清潔的學生就趕快莊嚴著臉子,嘴也抿得緊緊的。眼珠子可在往左右瞟
著。他坐得萬分規矩:胸脯沒命地挺著。脊背那裡凹進了一大塊,看去簡直是個雕
得不大高明的石像。

    丁老師拿那塊紗布來擤了鼻涕。他揚一揚眉毛正要往下說,忽然林克武叫了起
來:

    「稟老師,江日新對我膚眼睛!」

    那位老師盯著江日新,翻出一片下唇,警告地搖搖頭。

    過會兒林克武又叫:

    「稟老師,江日新的髒衣裳揩到我身上,髒死了!」

    許多人都瞧瞧江日新,又瞧瞧丁老師。有幾張臉上蒙著一副特別的神情——巴
望著發生一點什麼事。有一個還很響地咂咂嘴。

    「嗯,江日新,又要打了吧?」丁老師歡天喜地地撈起了袖子,裝個鬼臉逗別
人笑。

    不管那個髒孩子怎麼聲辯,他只顧自己往下說。

    「你自己講個價錢:打幾下?……什麼?咦,我管你有意不有意,無意也要打,
……快說:幾下?……兩下?……咦咦咦,那太少了吧?……」

    他把價錢提高到十五下,才拿那黑板刷子動起手來。一面他聳聳肩膀,皺一下
鼻子,說了句俏皮話——

    「這是給小流氓的一種維他命。」


    四

    第四堂——邱老師沒有課。

    他在那問過路的廳上翻了翻報紙。想看看昨天來的《新聞報》,可是已經給佟
校長寄回自己家鄉去了。他指節在大菜桌上敲了幾下,吸吸鼻子——他聞到了一種
說不出的怪味兒。

    這裡是會議室兼圖書室。靠牆放了一張櫃子,堆滿著書:全是省署的公報跟公
路局的月報。此外還整整齊齊躺著三本《少年雜誌》,這是任家鴻拿他叔叔讀過的
捐贈給學校的:兩本是民國五年出版,還有一本是——民國八年。

    邱老師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覺得這裡小得容身不住:四面的牆壁壓著使他呼吸
都不大靈便。

    不知道什麼時候飛進了一個蜜蜂,在空中打著旋,好幾次沖到了玻璃門上又撞
回來。那「嗡嗡嗡」的叫聲顯得又沉悶,又單調。

    「唉,煩得要命,煩得要命!」邱老師臉上打著皺。

    過會兒他用右手把著左手的脈。他全身軟軟的,感到剛跟人鬥過一回拳那麼困
倦。可是他覺得心在怔忡著。腦子裡老是轉著那個念頭,叫他越想越痛心:他難道
永遠這麼埋沒下去麼,永遠麼?

    那些同事們——倒應該過這種日子的。他們全是莫名其妙的傢伙。他們只配對
付小流氓。這裡他又抽了一口氣:覺得那三分之一的好學生簡直是遭殃。

    他把報紙一推,有一張飄到了地下也不去撿。手撫摩著胸脯,調勻了呼吸,他
在勸著自己:往後該少動些氣,為了三十二塊錢扔掉了自己健康——那簡直太值不
得。

    可是——可是——唉,人類的天性總是好美惡醜的。

    他開開對院子的那扇門,眼睛盯著那個蜜蜂。一面在肚子裡推敲著字句,把剛
才那個問題分做三點來說明它。打這裡又推論到他自己的情形:要絕對不跟小流氓
鬧脾氣是辦不到的,他天性就討厭下流人,並且他——嫉惡如仇。

    耳朵邊又嗡嗡地響了起來:那個蜜蜂並沒飛出去。

    好象怕它會釘他似的,輕輕地走出了門。他行了一下呼吸,就決計把肚子悶著
的思想對丁老師談一談,

    可是沒辦到:別人這一堂正有課。

    「哼,不識好歹的傢伙!」

    一下子可不知道要怎麼去利用這三十分鐘。他走到了院子裡又走進來。最後他
才決定要曬曬太陽。他記得太陽有七樁好處:一,有紫外光;二,殺黴……

    他聽見校長佟老師房裡有了響動。還聽見佟老師溜著個女人樣的嗓子叫:

    「小把戲!小把戲!」

    這位曬太陽的老師就往那邊橫了一眼:哼,這麼個好校長——睡到現在才起來!

    那個小把戲端著臉水進房去了。這是個吊眼疤孩子,幫著他表哥長壽在學校裡
打雜的,一個月拿一塊大洋。他上身穿一件臃腫的破棉襖,下面可是一條單褲。一
進房擺好那盆水就低著腦袋往外走——竟忘了帶走那把尿壺。

    佟老師就拿指節在他腦頂上狠命敲了兩下。

    這些響聲引動了幾個學生走過來,在那房門口張頭探腦的。

    佟老師打嘴裡抽出了牙刷,大聲一叫:

    「做什麼!」

    「我們這堂常識……」

    「你們自修!」

    十分鐘之後佟老師踱了出來,手裡捧著一杯香片茶。據說他這是從天津學來的
習慣:從前他父親在那裡開過一家皮貨號的。

    他喝了兩口茶咂咂嘴,就跟邱老師談了開來,他埋怨那位請假回去結婚的華老
師——丟下一屁股功課叫別人代。這些功課全都排在上午,使他佟老師睡不成覺。

    「你是曉得我的:我身體太壞,缺了覺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接著又談到學校裡經費不夠。話裡夾著許多成語,才說了一句「巧婦難為無米
之炊」,一會兒不知道怎麼一來又談到了「完璧歸趙」。

    邱老師老瞧著他那張嘴。想道:

    「怎麼他那顆金牙齒發了紫銅色呢?……哼,更顯得市儈相!」

    那個說話的人談得很起勁,手不知不覺要打手勢,茶水就潑了點兒出來。現在
他扯到了金老師身上。他彎下腰去讓自己跟邱老師靠近些,放低了嗓子,告訴別人
——金老師家裡雖然「一敗塗地」,他可還有大少爺脾氣。

    「秉性難移,有什麼法子!」

    邱老師盯著對方的臉瞧著,忽然想起這位校長那晚喝醉了酒,叫長壽去請計局
長的事來。別人沒依他,他就象孩子似地哭著,他硬要跟局長去算帳:他說他辛辛
苦苦辦這個學校,只拿了八十來塊錢外開都還要受申飭。……

    那種瘋頭瘋腦的樣子大家都還記得。丁老師調好硼酸水喂他,他可扭扭丁老師
的腮巴要去親嘴。接著又含含糊糊地敘述——他碰見餘大昌的母親:雖然穿得不好,
可倒還乾淨。她竟對他扯媚眼。他說這種人家裡的婦女很容易就上手的,只要你給
她一塊錢,頂多一塊錢。

    這裡邱老師微笑起來。他瞧瞧那個的嘴,又瞧瞧那個的手,就起了身。他怕別
人把茶潑到自己身上。

    「笑什麼?」佟老師問。「笑金夢周跟老皮吵嘴的事,是不是?」

    於是又在這件事上面發揮了許多話。邱老師覺得已經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可
是別人還沒有住嘴的意思。他只好又坐下來,手揉著右邊胸脯,老是歎著氣。一直
等到長壽來跟佟老師回話——他這才輕鬆了一點兒。

    他轉過臉去。他知道這校役又是向校長討那六毛錢——上個月打牌的時候叫長
壽墊出來買牛肉的。

    佟老師又跟每天一樣發了脾氣:

    「嚇,區區六毛錢就值得這樣天天來討!——我還賴你的麼!」

    長壽就嘟噥著走到那間過路的廳裡,拿起鈴子狠命地搖了起來,震得別人耳朵
都發脹。然後把那座掛鐘撥快了十分鐘。

    這麼著樓上地下都空隆空隆亂響起來。孩子們唱著歌,叫著,這裡面還辨得出
錢素貞那個頂尖的嗓子——在唱著《特別快車》。

    院子的一些麻雀都打了個寒噤,嘟的一聲飛跑了。

    丁老師聳了聳肩說:

    「老鼠籠子放開來了。」

    那位燙了頭髮的全老師就裂開她那張紅漆似的嘴巴大笑起來。腰子扭了一下,
然後拿手搭到錢素貞肩上,也溜著嗓子唱:「乖唉乖,特別快——噯暖噯——」

    邱老師攢著眉毛老實想發脾氣。他用力踢開了自己坐過的椅子,踏著很重的腳
步上樓去。一面用手堵著自己的耳朵。

    廚房裡發出了鐵器碰鐵器的聲音,那股濃厚的洋蔥味兒直沖著樓窗裡飄進來。

    「該死!——又是洋蔥!又是洋蔥!簡直是野蠻!」

    樓下忽然哄出了大笑聲。

    他滿臉不耐煩地走到廊子上的欄杆邊,才瞧見丁老師在做著各式各樣的滑稽臉
子,把錢素貞往任家鴻身上推,嘴裡叫著——「戀一個愛,戀一個愛!」

    旁邊許多小鬼拍著手跳著,嚷著一些什麼。

    錢素貞嘟著一張嘴。她一會兒頓著腳,一會兒又笑。可是她怕那件人造絲夾袍
的開叉大小,掙扎得非常小心,只順手把面前的幾個髒孩子捶了幾拳——他們不該
笑她。

    她脫開了身子往大門跑去,知道任家鴻還打算追她,就把脖子一扭,眼珠子一
斜:

    「唷,你要死了!——盡欺侮我!」

    佟老師只打著哈哈,說了句「兩小無猜」。

    兩位女老師笑得臉都發了紫,拍拍丁老師說他缺德。

    可是金老師沒有在場。他照例在開飯之前要到廚房裡去一趟:要是燉著什麼葷
菜,他就得留一大碗湯來喝,叫長壽加點開水到鍋子裡去。

    長壽老婆常常對兩位女老師說:

    「金老師頂不要臉:吃了湯叫長壽挨佟老師的罵。換下來的褲子就那麼髒。怎
麼好意思的嘎!」

    「都是些無知無識的傢伙!」邱老師披一披下唇就走進了房裡。他不等小把戲
來請他吃飯是不下樓的。

    吃飯的時候又發生了每天准得發生的那套花頭。佟老師開頭喝了一勺肉湯,就
發怒地皺了皺眉,搖搖腦袋。跟手皮老師就大聲喊了長壽來,於是校長罵長壽是賊
胚——把原湯偷著喝光了。他一面嚷一面瞟金老師幾眼。

    「你怎麼會沒有偷?……除非你賭個咒:偷了原湯喝的是王八蛋,是婊子養的!
說呀,是王八蛋,是婊子養的!……你怎麼不賭咒呢!……」

    丁老師喝了一口湯,就裝模作樣地稱讚這是很合衛生的:那個偷湯的傢伙顯然
是怕大家油壞了肚子。

    兩位女老師就迸出了格格格的笑聲:全老師用塊小手絹遮著嘴,樓老師可低下
臉去——讓自己的嘴僕在飯碗上。

    只有金老師繃著一張臉在儘量吃飯,仿佛沒聽見似的。他把筷子勺子碰得很響,
似乎在嚷著:

    「你們都是親戚同鄉,都排擠我!好的,好的!我可不怕!」

    邱老師也不睬他們,只顧自己慢慢地吃著。他認為一個人要有精神,多半要靠
消化器健全。這麼著他細細裡嚼著,臉子微微地側著,好象在那裡欣賞自己那種文
雅的嚼聲。


    五

    下午要到一點四十分才上課。可是孩子們來得很早。這一段時間很熱鬧。老師
們吃得飽飽的,並且這種天氣還不必睡午覺,大家都挺有興致。

    任家鴻他們在玩著籃球,站成一個圈,占著大半個院子。剩下的地方讓錢素貞
她們踢毽子。有些孩子想占點地方來比玻璃球,於是發生了一點爭執,可是馬上給
金老師解決了下來:

    「不許!玻璃球是花子胚玩的——交給我!」

    老師們跟前都圍著那些討喜歡的學生:他們都很光燙,有幾個臉上還塗著雪花
膏什麼的。他們的家長多半跟老師們很談得來,一到了過年過節就得送來一些月餅,
粽子,裝潢得頂漂亮的餅乾,還有那些專門用來送禮的陳皮梅。

    就是上星期開懇親會的時候,他們還跟家長帶了許多禮物來的。

    於是老師們把這些孩子抱到膝上坐著,問著那天他姊姊為什麼沒有來,姊姊是
不是已經進了高中。那個穿綠旗袍的是誰呢?有時候還問到他們的母親,他們的表
姊,甚至於舅母。

    只有靠在邱老師身上的那個穆養浩——手裡拿著一本兒童刊物。邱老師指指點
點地教他認字,談著裡面的故事。要是這孩子岔嘴,他就得微笑著聽著,然後仔仔
細細答覆一下。他認為這是他應分做的事,並且也很有趣味。

    未了他又對穆養浩說明這故事裡所含的一個教訓:哪,這個孩子因為勤儉——
竟發了大財。那個可亂花錢,到底敗了家。於是他問:

    「一個人要不要勤儉呢?」

    「要勤儉!」那個很乾脆地答。「沒有錢的人——都不會勤儉。……邱老師,
為什麼他們不肯勤儉呢?」

    邱老師可一把抱起這孩子來,還熱情地聞聞他的臉。一面想著他自己要到個什
麼教會學校去教書才好,那裡的孩子全都是這麼可愛的。再不然他就該去考大學。
接著他歎了一口氣。

    有幾個小流氓在旁邊瞧著他們,顯得又好奇又害怕的樣子。

    大部分的學生只呆在教室裡:豁拳,叫,唱。餘大昌站在講臺上,跟一年級的
江日新逗著玩。

    「江日新,天天吃狗屎。今天就吃了一泡。」

    「噢!」江日新抗聲說。「我今天沒有吃!」

    「今天沒有吃,昨天是吃的:我看見的。」

    「沒有沒有!昨天我也沒有吃。」

    「你還賴,你還賴:還是我拉給你吃的哩。我拉了一泡,你馬上就吃掉了。…
…」

    邱老師可忍不住了跳起來:

    「你這下流種!你這下流種!」

    他進去一揪了餘大昌就往院子裡跑。那孩子一路上給拖得跌跌衝衝的,到牆跟
前才讓他站住。

    校長把那杯茶加上了開水,喝一口搖搖頭:他認為邱老師處置得太客氣。接著
他又表示奇怪——為什麼教育當局不許老師打人,不然的話學校裡可以定做幾塊板
子。

    「小流氓大多了:三分天下有其二,不打還行?」

    這裡丁老師插了一句嘴。他說要是把這些野孩子解剖起來———定可以發見一
條叫做「蠻筋」的東西。說了就揚揚眉毛,看看大家的臉。

    可是誰也沒有笑。兩位女老師都在他們自己房裡。

    邱老師使勁把丁老師的鼻子瞅了一眼,這才又坐下來。

    「唉,真是!」他摸著右邊胸脯,觸得到一根根的肋骨。「人家的鼻子幹我什
麼屁事——我也要生氣?」

    太陽斜射了進來,窗門就在地下整齊地畫著幾個平行四邊形的影子。灰塵在亮
地裡揚著,象煙那麼一滾一滾的,簡直叫人不敢呼吸。

    外面那個籃球——給一下下拍在水泥地上,發出了一種又麻木又沉重的聲音。
腳板擦擦擦地響著。叫著:

    「怕司,過來!怕一個司,喂!——怕給我!」

    皮老師抬著那張長臉,不放心地瞧著玻璃。

    一二年級的幾個小流氓在整潔路上跑著。不知道為了什麼——他們總想打那玩
籃球和踢毽子的兩圈人中間穿過去。一跑到對面就得意地笑著,對這邊的人點點腦
袋。

    任家鴻睜大了眼睛,嘎聲叫。

    「滾開,小鬼!我入你媽!」

    可是給尤福林溜過去了。尤福林邊跑邊笑,到了對面才透過氣來。於是沖著這
邊整潔路上裝個鬼臉表示勝利,右手揩著牆——走了幾步。

    他們老是愛拿手去抹牆:粉壁下部——齊兩三尺高的地方以下,就全是灰黑色
的。

    現在那個球正到了任家鴻手上。

    「喂!」任家鴻身子轉向了尤福林,手捧著球猛地一舉。

    對方那個癩頭慌著一躲,大家就哄的笑了出來。

    這麼舉了幾下,尤福林可放了心,並且還打算再從那兩圈人中間奔回來。

    可是正在這個當口——突然——那個大的圓東西往他臉上射了過去。

    這麼一來就仿佛一下子翻倒了什麼似的,幾十個嗓子嚷成了一片:漫天漫地都
塞滿了這些叫聲。

    「任家鴻打人!……」

    「出血了!出血了!……尤鳳英!……」

    「打!……打!……」

    有幾個小流氓可在對著門嚷些什麼,顯然是想叫老師們來處置這回事。

    一個窗口裡——斷了一根鐵柵的那地方,猛地伸出一個髒腦袋來,叫了一聲—


    「任家鴻該打!」

    又立刻縮進去了。

    幾位老師跑了出來。

    「吵什麼!吵什麼!」

    尤福林坐在地下哭著,淌著鼻血。滿下巴都是殷紅的,滴到了衣襟上,袖子上。
臉上留下一個球印———塌泥,糊得面目都瞧不清楚了。

    他姊姊可抓住任家鴻的衣領,腦袋往他胸脯撞過去。

    「我跟你拼命!……嗯!我!……」

    任家鴻一面掙開自己的脖子,一面用左手死揪住她的頭髮。他右手抽空來對付
敵人:拿出運動員的身手來打她的臉,搔她的脖子。

    並且他還沒忘記他平日對待女同學的法子:他就搔她胸脯那有點突起的地方,
扭她的大腿,捶她的兩腿之間。

    孩子們全都擁著,叫著,亂揮著兩個膀子。

    錢素貞,也不可惜她那件人造絲旗袍,竟跑去揍著尤鳳英,晃著兩個抓成粽子
形的拳頭。她還叫著罵著。

    「死不要臉!……跟男同學……嗯!嗯!……」

    佟老師跳著腳,榨著那副女人似的嗓子叫著——嘴裡那兩顆金牙差點兒沒掉下
來。

    可是誰也沒聽他的。

    其餘幾位老師趕走那些擁著的小鬼,擠進去七手八腳的——好容易才拖開了尤
鳳英。

    打架的人在喘著氣。任家鴻的衣領給扯得不成樣子,錢素貞的旗袍上也打了許
多皺。

    尤鳳英臉成了灰白色,綴著一條條紅的紫的,她全身在發著抖。

    那位校長對她瞪著眼,嘴唇肉用力地縮著:

    「流氓!潑婦!畜生!……打架!打架!」

    「我們給欺侮得夠了!欺侮得夠了!欺侮得……」

    「欺侮得——你不來告訴老師!」

    尤鳳英嘴角抽動了一陣,手抓著拳哆索著,瞧這勁兒似乎她又想要發作一下。
可是一會兒她轉過身子去,走了兩步。她咬著牙嘟噥:

    「告訴老師!——告訴老師有用處就好了!……」

    這句話叫大家嚇了一跳。

    佟老師額上突出了一條青筋,連肺都要炸破的樣子。他跳著腳,拳頭在空中打
著,不怕嗓子叫裂似地吼著: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開除你!——馬上開除!馬上滾蛋!尤福林也要
開除!……皮老師皮老師!寫佈告!——開除她兩個!馬上寫!……」

    他往前沖了幾步又打回來,不知道要怎麼著才好。發白的嘴唇在動呀動的,鼻
孔裡咻咻地呼著氣。有些孩子把嘴呀眼睛的都張得很大,傻裡巴嘰地瞧著他:他就
大叫——

    「滾開!」

    一會兒他又沖進房裡捶著桌子,催皮老師快點貼佈告。

    「嗯,嗯!……混蛋!潑婦!真要——真要——嗯,真要送她去坐牢才好!」

    其餘幾位老師都沒言語,只是喝著叫那些擁在門口的學生走開。

    邱老師瞧一眼金老師,又看看丁老師。他臉上沒一點表情,右手照常在那裡摸
胸脯,聽見校長那種喘不過氣來的呼吸,他就對自己說:

    「哼,蠢豬!——為了這點小事發這麼大的脾氣!」

    其實開除學生的事一每個月總得有這麼幾次的:這也許成了佟校長跟皮事務員
的一種痹好。

    到了一點半鐘就把這件事正式弄好了。

    於是丁老師苦著個臉去跟佟校長打個商量:想要叫校長往後別發脾氣——因為
從醫學上的立場看來,這是於一個人的健康怪有妨礙的。

    佟老師說:

    「實在是忍無可忍。尤鳳英的哥哥是搬運夫,你們想想罷!」

    這裡佟老師又把嗓子提高了起來。世界萬物——他頂恨的是搬運夫。於是他又
談到那次他到漢口的事:嗯,那些搬運夫竟卡住了他向他要兩塊錢,找別的人來背
行李呢——一個也不來。原來那批混蛋是「朋比為奸」的。

    雖然這個故事說過許多次數,別人可還是注意地聽著,邱老師還同情地歎了一
口氣。

    只有金老師沒理會,一個勁兒眨著紅眼在看他的報。

    說故事的那位瞟了金老師一眼,在肚子裡嘟噥著:

    「他難道也是跟搬運夫朋比為好的麼?他那副老羞成怒的神情——嗯!」

    然後跟丁老師使了個眼色。

    丁老師眉毛揚了一下:他認為別人是在向他要維他命。這就聳了聳肩膀,窩一
窩嘴唇。接著又轉過身去,裝著卓別林的姿勢往門口一擺一擺地走。兩腳使勁拐成
一個「八」字形,連膝踝都拗得發痛。他自己笑得直打顫,可是拼命忍著不叫高出
聲音來。

    到了門口他就死命咬著舌尖忍住了笑,學著卓別林那股傻相——回過臉來這麼
瞧他們一眼。

    可是誰都沒有看見他。


    六

    老師午睡了一覺。沒上課,只叫學生們自修。

    醒來的時候已經散了學。教室裡桌子椅子空隆空隆響著:值日生在掃地。

    許多孩子在唱著歌,一個個挾著書包往外走。錢素貞除了《特別快車》——別
的什麼也不唱,於是全老師在她自己房裡和了起來。

    邱老師打了個呵欠。

    「哼,真奇怪!我就不懂——為什麼教育當局一定要學校裡設唱歌這門功課!」

    太陽把玻璃窗照成了金色,影子閃呀閃的在發抖。

    他又打了個呵欠。

    「醒了麼?」丁老師轉過臉來看看他。

    這位沒答腔,只靜靜地聽著自己的呼吸,聽著自己的心跳。眼對著書架上那只
公用的鬧鐘,右手把著左手的脈。

    丁老師只好又把臉掉轉過去跟皮老師談天了。

    那位事務員正用時靠在一張桌上,僕著上身在看著丁老師寫什麼。

    鬧鐘達達達地響著,還夾著丁老師那支鉛筆在紙上點畫的聲音。

    「你曉得這是什麼?」丁老師指指那張紙,熱心地瞧著對方那張長臉。

    那上面寫的似乎是個「2」字。不過尾巴可拖得很長很長,還在上面打了一點。

    那位事務員麻木地搖搖頭。

    丁老師側過臉來害怕地瞟了邱老師一眼,才低聲向別人說明著。字可咬得很含
糊:許多音都給銜在喉管裡沒儘量放出來,仿佛怕外人聽了去似的。

    「這個字就是Ouinine:醫生開藥方總是這麼寫的。哪有:你看——」

    他偏著腦袋,舌尖頂在嘴角上,又寫著「Tab.20」下簽了個名:「Dr.Johnson.
Tin.」

    「哈,真糟糕!」他下唇往外面一突。「人家總是叫我大狗頭丁。大狗頭!—
—這就是這個字的譯音。我只好怪自己:誰叫你當醫生的呢。……沒辦法,只好讓
人家叫我大狗頭。……大狗頭丁!大狗頭丁!大狗頭!……」

    接著又是那一手:大拇指頂在鼻子上,其餘四個指頭在空中招了幾招。

    邱老師下了床,點著了一支煙。他想:

    「凡是臉孔長得長的總是白癡。絕無例外。」

    他拿過《英語週刊》來隨手翻著。歎著氣——埋怨自己一直沒用功讀英文。他
該再多求點學問,在社會上多做點事。

    那邊丁老師不住地嘰裡咕嚕,叫他十二分煩躁。他拖上拖鞋——決計下樓去避
開他們一下,好讓自己想一想。

    有幾個學生還沒有走。他們挾著書包在院子裡跑著,甚至於一面走一面踢石子。

    邱老師皺著眉毛瞧瞧大,又拿手摸摸額頭。

    「哼,我能老埋沒在這裡麼?……我應該升學。」

    他叫自己別使性子,好好地把這個問題來研究一下。肚子裡有條有理地計算著
籌學費的事。唔,這一共分五個步驟:第一他得留幾個錢,第二呢他要省吃省用,
第三是——那三十二塊錢薪水裡面該儲蓄起十塊錢來。……

    忽然他又想:

    「真古怪,怎麼那些小流氓罰也不怕,打也不怕,還是那麼混帳呢?……唔,
這是天性的惡劣。」

    於是在肚子裡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他在桃樹下站了會兒,踱進了那個過路廳上。

    《新聞報》送來了不過十來分鐘,可已經給佟老師拿到房裡去了。

    「我先前想著什麼的?好象是……」

    搔了搔頭皮。他把本地報拿起來又丟掉,然後挺小心地站了起來,仿佛怕什麼
東西會碰壞他的胸脯似的。腳也踏得很慢很穩重,似乎要數一數這裡到佟老師房門
口到底有幾步。

    可是一下子他又躊躇起來。

    他聽見校長室裡鬼鬼祟祟地在說著話。

    「剛才金老師沒跟你談別的麼?」

    「沒有,」——聽就知道是任家鴻那個嘎嗓子。

    「那還好。我告訴你:以後你跟金老師談天的時候要小心些。他是有病的。以
後……呢,你曉得不曉得他生的是什麼病?」

    沉默了會兒。

    「嗯,你看他的沙眼就曉得,他那個沙眼……曉得了吧?那就是因為他有那個
病,那個……那個……唉,一種要不得的病——不可告人之隱。……他是荒唐過的,
一荒唐就會那個……曉得了吧?……」

    以後又談到了任家鴻的父親,還夾著佟老師的笑聲。

    邱老師胸脯那裡緊了一下,感到掉了一件什麼東西似的,他咬著嘴唇,在肚子
裡叫:

    「哼,任家鴻偏偏相信這些市儈!這些這些……哼!」

    似乎為了要給那些市儈一點臉色看看——他於是一直閉著嘴,一吃了晚飯就上
了樓。

    他知道他們一輩子不會有出路:真古怪,他們竟心甘情願過這種刻板生活!—
—吵嘴,打小流氓,搓麻將!

    「哼,都是蠢豬,都是蠢豬!」

    書架上那只公用的鬧鐘達達達地響著,好象故意要惹煩他似的。那聲音老是那
麼不快不慢,那麼沒有變化,把他們的時間一步步在一定的軌道上拖著走。

    現在是八點五分。

    那佟老師房裡又打起牌來了。丁老師只要別人邀他一聲,就馬上跑了過去熱烈
地叫道:

    「哈,好極了,我舉雙手贊成!還舉一隻腳!麻將這東西呀——你別小看它:
打一回賽過照一回太陽燈哩。」

    不過一到第二天就得告訴邱老師他輸了兩塊錢。他原是不愛打牌的,可是他不
能掃人的興。

    真是個俗傢伙!只要看他的鼻子就曉得!

    金老師雖然跟他們合不來,他可也來湊一腳。打不到一圈他就得嘟噥著:他知
道別人在那裡抬他轎子,在那裡聯合起來排擠他。好的,好的!然而他不怕!這麼
著他還是坐在那裡往下摸牌。

    此外就輪到那兩位女老師。她倆老是合夥:一個上桌一個瞧著,一摸到一張好
牌就尖叫了起來,平時可只拿鼻孔哼著歌,腳尖打著拍子。聽到丁老師說話就立刻
扭著腰大笑,仿佛這是她們的一種義務似的。

    樓上就只呆著邱老師一個人。他不想看書,也不高興改本子。點著一支煙,右
手撐在太陽穴上——他覺得這裡有點發燙。

    「這種生活真坑死人,唉!……我一定要改變一下,一定!……混在這裡連自
己也顯得俗起來了。哼,簡直是惡俗化!」

    對於自己的前途——那可要分六點來研究。他抽了一口煙,右手移到了額頭上,
念頭一下子又岔了開去:他覺得自己有點發熱。

    他倒到了床上,瞧著那盞十支光的電燈楞了好一會。於是又照例歎著氣,摸著
自己的胸脯,皺緊著眉毛。

    「哼,該死的!……一天又過去了!明天還是這一套,還是對付小流氓,開除
學生!還是這一套!——唉,永遠是這一套!」

    原載《文學》月刊1946年2月1日第6卷第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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