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文集
夏夜夢
地上到處都蒸出悶人的熱氣,叫我們覺得出它在那裡懶洋洋地上升。天上的星
星似乎給熏得很不安:躲躲閃閃地眨動著。
偏東一顆流星一滑——仿佛就掉到了隔壁院子裡。烏藍的天空上畫著一道雪亮
的弧線,立刻就不見了。
筱芸芳自言自語地說:
「一個星宿落下來了。」
她歎了一口氣。
兩位客人還沒有走:史六少爺老盯著她,靜靜地坐在竹床上抽煙,好象在等著
什麼似的。他左手時不時抹一下光油油的頭髮。
「史六少爺可也是個星宿,」筱芸芳想。「大學堂又畢了業,家裡又有錢。他
幹麼不做點兒事呢?」
差不離每晚——總在青雲閣瞧見史六少爺,總跟廬山照相館這位小老闆在一塊
兒。散了戲就得俏俏地來這兒坐這麼個把鐘頭。他們談著世界上許多事:她不大聽
得懂,可是很愛聽。
那位小老闆把下嘴唇很難看地往外突著,顯得大地萬物都叫他看不上眼的樣子。
他憋著一口怪吃力的北平話:
「老三你看見《顧曲小報》嗎?昨天登了你姊姊一個照片——『筱芸豔』!嚇,
了不得!老三,我們給你拍個美術照去登畫報,好吧?登畫報——比你姊姊——更
抖!不好嗎?」
「畫報——有許多女學生的那個哪?」
她瞧著天上的星星出神,又輕輕加了一句:
「她們都是有福氣的。」
師傅坐在小板凳上,拿芭蕉扇在腿上輕輕拍著,他只要有客人在這裡,就老是
提起從前的事。背越來越駝,仿佛肺裡的氣已經給抽光了——可還要掙扎著迸出幾
句話來。
「早先哪——嗯,夠多熱鬧。朋友誰不巴結我:吃的喝的玩的樂的全是我的。
學學戲,玩玩票,店裡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用管。後來店倒了我還不知道。」
史六少爺問:
「那時候你家開的什麼店?」
「祥昌泰嘛。誰不知道,」師傅低著腦袋,好象只是對自個兒說的。「這皮貨
號在我家裡開了三代,可給我玩倒了。」
他停了停嘴,大家靜靜地聽著蚊子叫,他沒聲沒息地噓了一口氣。
「一個玩票的可萬不能下海①。玩票的時候誰都捧你,一下海就完了。我那些
個朋友——誰都靠不住。你窮了,賣嗓子了,就誰也不理你了。」
① 下海;日京劇界行話,意為業餘愛好者轉為專業演員。
不過他聲調裡一點怨氣都沒有,只吃力地抬起了他那張瘦臉,屋子裡的燈光打
窗子射出來:瞧得見他眼睛裡一汪淚水,給照得亮晶晶的。
筱芸芳從小就叫他「老老」。她記不上到底是他自己愛這個稱呼,還是媽媽要
她這麼叫的,於是她歎一口氣說:
「老老,別說這些了罷。」
這些雖然不幹她的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一聽他談到——就老實想要哭。
老老可又替筱芸豔不平起來:她爸爸生前是個在旗的將軍,封了英勇巴圖魯①,
女兒現在可在賣唱。
① 巴圖魯蒙古語音譯, 意為「勇士」。清初滿族,蒙古族軍士有戰功的多賜
此稱號,後來也用於漢族武官。
蚊子有氣沒力地哼著,跟生了病一樣。遠遠地有人在唱著「見娘」的哭板,來
了一遍又來一遍:可辨不清是哪個姊妹。聲音好象是給壓出來的,又給什麼堵住了:
聽來悶得氣都透不出。
筱芸芳瞧著天上,老遠地想了開去。銀河顯然給熱氣蒸得融化了,瀉成了一條
淡淡的白影子。
「牛郎織女在哪兒呢?」她挺認真地問著。「玉皇大帝幹麼就這麼狠心呢?」
老老趕緊打斷了她:
「別胡說八道,這孩子!……唉,你媽媽還不回來。」
他聽著那悶悶的唱聲,把腦袋搖一搖又垂下去:
「她們准也不愛惜嗓子。嗓子唱熱了還盡唱。」
史六少爺摔了煙屁股,突然沖著筱芸芳問:
「你本來姓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我爸爸——」
可是她很模糊:連自己都摸不清這是做夢,還是真的有這麼一個爸爸。他頭髮
披在後腦上,腦頂上可剃光了一塊,象唱黑頭的一樣。她給賣到一個女人手裡,她
還記得她滿嘴的黑牙齒。然後又轉到現在這媽媽這裡。那時候她只六歲。
她想:她爸爸是幹什麼營生的呢?也許他也呆在這個城裡,還到青雲閣去喝過
茶。
等師傅走開了一會兒,史六少爺又提到那句常常說起的話:
「真的。老三你想不想進學校?」
他抹抹頭髮,又轉向著那位小老闆,沉思地說起來:
「老三這孩子真聰明,不讀書真可惜。十六歲上學並不算遲。我呢——別的不
說,這件事我總可以極力設法幫忙的。」
這件事——筱芸芳覺得可以辦到,可是又覺得這是很遼遠很渺茫的東西。她膽
怯怯地問:
「那麼——媽媽呢?」
前一進院子裡響起了笑聲吵聲。一個男子漢溜著小嗓子在唱「大補缸」:一聽
就知道是那個大蘿蔔。一面唱一面走進這院子裡來,後面跟著劉小奎。
「大蘿蔔,大蘿蔔,」小老闆叫。「不要唱了,給我去拿兩瓶汽水來罷。」
小老闆跟大蘿蔔那幫人混得很好,就在戲院裡跑出跑進不用打票,茶館飯館裡
都怕他恭敬他。他常常說:
「不要看他們包打聽,倒真夠朋友哩。」
劉小奎一來,這兒可就熱鬧了。她又是笑又是嚷,老愛談些別人的事情。她告
訴大家——楊美琴招待客人,要不虧得大蘿蔔,早就給警察抓去了。女叫天一等她
媽媽到上海去了,她就倒了嗓子。
「她媽媽說的:『我三天就回來。你安分些,要是你倒了嗓子,我就跟你算帳!』
現在她急得不得了。」
「怎麼回事呢?」筱芸芳很擔心地插嘴。
那個在她耳邊搗了一會鬼,她臉紅了起來:
「呸!瞎說!」
那兩位客人走了之後,師傅點著一段煙屁股抽著,一面咳嗽著。
「史六少爺這種人——」他搖搖腦袋。「現在你年紀輕,他捧你,往後你真唱
好了,他們可就誰也不來理你。他們呀——誰都是這麼回事。」
筱芸芳聽了一會什麼,偷偷地說:
「他說給我念書……」
「別說了別說了!媽媽聽見了又有一頓好揍!」
他把那卷破席子挾到堂屋裡,往泥地上一攤:
「你瞧,那個什麼馬先生——這會兒不是不來了?都這麼回事。唉。」
那個馬先生在個什麼衙門裡當官,臉長長的,牙齒也長長的。眉毛老是皺著,
仿佛在熬著什麼創痛。他常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一會兒生氣地提高了嗓子,一會
兒又平心靜氣的。
「我跟你們賣唱的一樣。都一樣,都一樣。說不定還苦些。我真想要跟你到別
處去,躲開這個地方。……呃,老三,你能吃苦不能?」
她覺得他這些話很奇怪。可是它好象一隻溫手窩在她心上一樣,感到了一種暖
氣。於是她無緣無故地淌下了眼淚來。
「他真的到別處去了麼?」她想。
筱芸豔已經回來了。常來的王參事他們正在她屋子裡,媽媽也在那邊陪著。那
幾個男人的粗嗓子在拼命嚷著,爭論著他們剛才誰喝得最多。隨後又談到楊小樓。
一個帶痰的聲音很吃力地告訴大家:他聽過三十次楊小樓的「連環套」。
聽著他們這嚷勁兒——叫人覺得這整個世界是他們花錢買下的,要什麼有什麼。
有時候他們也忽然想到了筱芸芳。
「老三呢?」
他們都把筱芸芳當做小孩子看。那位蕭老爺還拍拍她腦頂,抹著山羊鬍子問她:
「老三你猜我幾歲?」
接著大笑起來。不等她答嘴——就轉開臉子跟姊姊說別的話去了。他是她們的
乾爹。不過她怎麼也想不透他是怎麼一個人。聽說他不做官,只做詩。可是他掏一
張名片就能把一個人逮到衙門裡去。怎麼回事呢,這是?
桌上的舊鐘重甸甸地敲了兩下。什麼地方在拉著二胡,聲音顫抖抖地抽咽著。
屋子裡的東西象做夢似地在那裡晃動。她眼睛發酸,老實想要閉下來。雖然她
只坐著插不進嘴去,仿佛世界上壓根就沒她這個人,可是她要是一走,大家就得不
高興。他們就得發覺少了一件東西。蕭老爺就得把抹鬍子的手停在半路裡:
「咦,還有一個呢?」
她希望一個客人也不來,又希望客人們來。人一多了——她就感到她過的日子
裡面添了一點什麼似的。
姊姊把高領上的扣子全都解開,眼睛朦朦的——顯得很瞌睡的樣子。她可還在
血紅的嘴裡銜一支白金龍,挺起勁地談著笑著,跟她在媽媽跟前使性子一樣的起勁。
似乎她正有一肚子悶氣,不過借著這副笑臉發洩出來就是了。
那位王參事又帶著江北腔哼起戲來,而且老是這幾句:
「師哦呵,爺呃……說——話理伊,太差啊……」
筱芸芳偷偷地歎一口氣,心裡有什麼東西塞得滿滿的。他們的嚷聲漸漸含糊下
去,好象隔了幾道牆。她倒是聽見了角落裡的那些蚊子叫;那聲音成了一根根的細
絲——一根根扡進她心裡來。
「他們多有福氣,」她昏昏地告訴自己。「要逛就逛。要回家就回家。睡夠了
又出來找朋友。」
忽然她想起老老說給她的那些故事。聽了一半就叫她猜到了那結局:不知道是
聽熟了,還是那些故事跟她的命運有什麼聯繫的地方。
一直到上了床——她還是想著。手拿著扇子輕輕扇著臉。
「只要心眼好,總得團圓的。」
於是她拼命去記一記親爸爸那副模糊的形象。她總覺得他又高大,又和氣。他
說不定已經發了財,到處跑著找他的女兒。菩薩都幫著他,顯一道紅光領他到青雲
閣去喝茶聽戲,然後又跟著到這兒來。
她莫名其妙地想像爸爸是一張紅臉,穿著一件很大的黑綢袍子。他撫摸著她的
臉,她這就跪在他跟前,往他身上一撲:
「爸爸……」
眼淚打兩個眼角上流下來。沿著太陽穴滴到了枕頭席上。鬢角那裡覺到有一道
熱流,一會兒就冷掉了。
為得不叫媽媽瞧見,她趕快抹抹眼睛,翻身向著裡面。
她媽媽只穿著一件緊身背心,短褲也繃得緊緊的;那坯胖身子就泡得象個魚膘。
下巴肉打著幾條折,給汗水醃得發了紅。於是她照著鏡子,很小心地扒開那些折縫
——把爽身粉拍進去。
隔壁老老在說著夢話:
「這年頭兒真奇怪……嗯,誰都可以欺侮我……」
「你聽,你聽,」媽媽嘟噥著。「他老是說別人欺侮他,老是向我要錢。沒兒
沒女的,也沒個媳婦兒,一個人要花那麼些個錢!要沒有我——哼,早就!不餓死
也得差不離!」
四面漸漸靜了下來。好象這城市掙扎得沒力氣了,躺在那裡沒聲息地喘氣。
筱芸芳一閉上眼,就感到大地在呼吸著的樣子——一蕩一蕩的。她拼命去想像
一些遇見她親爸爸的情景:她知道盡在這上面轉念頭就會做這麼一個夢。
「要是老做這些個夢,老不醒,那可就好了。」
可是她只在夢裡幹些怪膩煩怪費勁的事。她覺得她站在那個小小的臺上。一塊
紅牌子寫著白粉字:
筱
芸 芳
關 陽 南
她背貼著桌沿,臉對著臺上那片畫著許多亭子的背景,準備唱那句倒板。弦子
很高地拉著,好象叫痛似的。她可唱不出:怎麼嚷,怎麼著急——還是發不出一個
音來。
台下茶客們笑著叫著,咚咚咚地頓著地板。
「咦!咦!好哇!」
老老眼淚巴巴地瞧著她。媽媽可一把扭住了她的耳朵,那只戴著金戒指的手—
—沒命地往她腦頂上敲了過來。
「你這!你這!……」
她醒了。滿身的汗。
媽媽很響地打著鼾。屋子裡黑得叫人害怕。只有窗子那裡隱隱地透出一絲亮光,
眼睛瞧不見——只能用感覺才感得到的一絲亮光。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她就給媽媽扭醒了。
「這死丫頭!年輕輕的就這麼沒精神,這麼貪睡!」
老老坐在那張骨牌凳上,背拼命駝著,好象害怕著什麼縮起來似的。手裡懶懶
地理著弦子:看來那把弓有好兒斤重,叫他不大拉得動。他試了試音,照例停了手,
嘟噥了起來:
「戲子裡面只有汪大頭——嗯,算是有個好結果。他出家做道士,修修來生。
誰也比不上他。可是做道士總得有錢呀。你要是沒錢,道觀裡可不要你。」
太陽把大半個院子曬得發白,溝裡蒸出了一股刺鼻子的臭味。蒼蠅低沉沉地叫
著,然後趴到了電線上——成了一條黑色的彩帶。屋頂上仿佛老是有什麼東西掉下
來;熱辣辣的——落到汗淥淥的身上粘住了。
筱芸芳赤著腳跋上繡花拖鞋。精光的腿子上畫著一條條青的紅的紋路:辨不清
哪幾條是媽媽打出來的,哪幾條是搔癢搔破了的。
那老頭兒拉了一下,對她點點頭:
「溜一溜罷,孩子。還是昨天那段。」
她照習慣先高叫了一聲開開嗓門,然後站直了對著衣櫃上的鏡子唱起來。臉上
給汗水洗得發白,還透出了青色。那件密密扣著的馬甲——把她顯得更加瘦小,胸
脯還有點往裡凹的樣子。
媽媽在使著爽身粉,一面不住地瞟著她,看看她的唱相。
可是弦子停住了:
「『家』要唱成ji-ja,記住:jia。」
「zi-ia。」
「別zi一ia,這是窯派①。『家』是團音②:jia。」
① 窯派: 舊時妓院又叫「窯子」,妓女叫「窯姐兒」,她們特有的舉止作風
叫做「窯派」。她們也去茶樓「清唱」賣錢,不重技藝,尖團不分,往往念倒了字。
② 團音、 尖音:指唱戲時念字在音韻上的區別,京劇很重視這方面,念字讀
音往往與地區語音不同。如果一個角兒把字音念錯了,就叫念倒了字。那是丟臉的,
會吃到倒彩的。
拍!——媽媽劈她一個嘴巴。媽媽一使勁,那臉胖肉給震得抖動了一下:
「混蛋,你這!……學上了這些年——可學上了窯派!你這死豬!」
師傅看看她:這孩子臉上給沾了點兒白粉,被眼淚糊成了膩膩的。他怪自己做
錯了似的歎一口氣,沖著她翹翹下巴,又拉起弦子來。腦袋低著,稍為側著點兒—
—挺仔細地在那裡聽。眼睛時不時瞟瞟鏡子,看看她腹部的起伏。
這麼著又是從頭唱起。又是「一輪明月……」
她聲音發抖,叫人想到一根細紗在風裡飄著,一個不留神就會斷掉。汗水給叫
聲榨了出來,癢癢地在臉上爬著。於是弄得滿嘴都有股鹹味兒。
「不錯,不錯,」老老喃喃地說。他仿佛給感動了一樣,眼睛裡又閃著亮晶晶
的淚水。
媽媽發悶地用腳在地板上打著板,在想著什麼麻煩事情。她剛梳好了髻,兩手
抹著雪亮的頭髮,這屋子裡就滾著叫人噁心的頭油氣味。臉子一直繃著,下巴下的
折紋顯得多了幾條。
忽然——她腳底下頓快了一眼。她猛地轉過身來,一把扭著筱芸芳的細膀子:
「怎麼啦怎麼啦!啊?」
一經老老說明了這不是她孩子走板,她更加憤怒起來。
「你這你這——哼。牲口都不如的東西!」
接著大聲歎一口氣,坐下來使勁扇著扇子。
「你得明白——我是為你好,」她拿扇子打著手勢。「你難道一輩子唱清唱嗎,
一輩子——一輩子——唉!」
跟平日一樣,她又來了那一套:她告訴別人——她只期望著這個老三。這孩子
要唱好了,成了名角,媽媽做人才做得有點意思。可是——唉,在年輕時候總得下
苦功呀!這裡她眨眨眼睛忍住了眼淚,又提到了大姊:六年前病死了的那一個。
「好的呢——偏偏要死掉。老大生前可多疼我。多聰明,可是——唉!……往
下唱呀!」
筱芸豔在她自己屋子裡叫:
「媽媽,媽媽!……快來!我牙疼!」
「哼,你二姊簡直的不是東西!」媽媽小聲兒埋怨著。「她現在抖了,連媽媽
都瞧不起了。沒良心的傢伙!」
師傅看著老三叫得突出了青筋,臉子發了紅,他把弦子放低了一點。
「買塊燒餅給老三罷,」他哀求似地對媽媽仰起了臉。「她餓了就沒勁:她是
『飽嗓子』。」
那個一面往筱芸豔屋子裡走,一面嚷:
「怎麼不生個『煙嗓子』呢!——我去買好膏子伺候她!」
老三聲音發了嘎,可還拼命掙扎著把這段二黃唱完。打媽媽一轉身,她就管不
著唱相不唱相,任聽自己臉上去變成副哭喪樣子,她覺得這麼著舒服些。
未了她用手中揩揩臉。把錫壺裡的茶倒出來,低著頭很饞地喝著。她簡直不敢
去瞧一瞧師傅:老頭兒那副乾枯的身子,那副給悶著叫不出苦來的樣子——好象用
不著眼睛來看,就一直照到她心底裡,叫她心上壓得很難受。
現在老老又用沉著的聲音批評她起來。他叫她注意轉彎抹角的那種味兒,並且
告訴她「酒」字該咬成尖音。他歎了一口氣。唉,尖音閉音如今是很少有人講究了。
姊姊跟媽媽在那裡吵嘴。姊姊很煩躁地嚷:
「你疼我嗎,你疼我嗎!你只是要錢!要是我死了也能賣錢——你才巴不得我
死哩!」
這裡筱芸芳張大眼睛聽了一會,想起了一些什麼。
「老老,老老,」她小聲兒叫,「做夢幹麼不能隨人揀呢?不愛做那個夢——
偏做。愛做那個夢——偏不做。」
於是一些模糊的回憶又給勾了出來。她瞧見過一間很暗的小屋子,有個老大的
罎子什麼的在牆腳跟發亮。一個女人的手摸摸她的臉。接著有一個誰——用冰冷的
鼻子貼貼她的額,她忽然哇的哭了。
這是什麼地方呢?那時候她幾歲呢?——她可再也想不上。
她巴望著什麼似地盯著窗子,仿佛看得見有一陣陣的熱氣打那兒滾進來。她想
要問老老一件事,可是那件事象影子那麼一閃就溜了回去,連自己也抓不住它。
弦子又發出了叫聲:跟針一樣刺著她耳朵,釘到了她腦袋裡面。
唉,老老待她真好。可是他跟媽媽一樣:只望她苦苦地學,望她將來唱大戲—
—象譚老闆余老闆他們那麼成名。他出生到世界上仿佛專為了教她戲來的,他對她
的嗓音有種天生成似的敏感,一看見她太累了,就又拿從前那些名角兒的故事對她
說。陳德霖每天起來就唱「祭江」,後來成了他很出名的拿手戲。九陣風踢他媳婦
兒一腿——來學娘們瘸著走路的臺步。
隨後他就傻瞧著地下,想著從前的事,眼眶裡水淥淥的。
「幹麼不讓我唱點兒別的呢?」筱芸芳想。
她記得劉小奎有一次在青雲閣唱「月光光」,她聽著不知不覺流了許多眼淚。
這出①電影——馬先生請她跟媽媽去看過,她哭得非常利害,竟在電影場裡抽咽起
來。馬先生也拿手絹揩著眼睛。媽媽可覺得有什麼不吉利似地叱她。
① 出: 電影初興時人們叫它做「影戲」,沿用稱謂「戲」的量詞稱電影。所
以不說「這場」電影,而說「這出」。
「哭什麼,傻瓜!別人瞧著好笑。電影是假的呀。」
要是許她唱那支歌,——唉,那支歌!
可是老老看不起他說:
「那是海派!」
就只叫她唱那些老調。老是這麼個過門。於是腳尖一點——板上起。「聽譙樓
……」譙——尖音!
這些好象不是唱出來的,只覺得是些緊縛著的東西——死命硬揝出來的。她嗓
子直發幹發癢,瘦小的身子跟著她的吸氣在抽動著。臉上重新又淌下了許多汗,更
加顯得蒼白了。
媽媽打那邊屋子裡走出來,嘴裡不斷地埋怨老二:
「哼,有個好乾爹,有老爺們做朋友——了不起了,爬到我頭上來了。她也不
想想是誰把她領大了的。她如今可恩將仇報,這畜生!」
一聽見那邊大聲喊著她,她叫著回答:
「茶沏上了,我的小姐!就來!」
隨後她嘟噥著,嗓子提高了些,大概想要叫別人聽見:
「你們姊妹老是叫我操心——唉,老害病。小的也是!這麼大了還沒發身,這
是什麼毛病呀,這是?」
在這時候筱芸芳非常害怕。媽媽一受了姊姊的氣,就老是到她身上來發洩。總
得狠狠地劈她幾個嘴巴,死命扭她幾把,然後哭哭啼啼告訴她:做媽媽的跟老二緣
分已經完了,只期望小的能夠體貼她,能夠學好。於是撮一把鼻涕,又使勁扭扭筱
芸芳的耳朵,發瘋樣的咬著牙嚷:
「可是——你不爭氣!你不爭氣!叫你姊姊笑我!」
老老就得苦著臉瞧著這女孩子,很傷心地喃喃叫著,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老三……老三……」
住在這大門裡面的——怕只有劉小奎是個快活人。一等到這邊做完了功課,她
就跑過來談天,引人發笑。她什麼話都告訴筱芸芳,她把她那些朋友都叫做冤大頭。
「那個冤大頭問我幾歲。我告訴他我十八。他真的相信。」
說了就笑出聲音來。
筱芸芳也老實想把什麼都說給對方聽,可是她只覺得心裡有這麼一件東西,要
把它變成一句話說出來,總是辦不到。
今天劉小奎談到了筱芸豔。她認為她有點傻。
「何苦呢!要我就不跟媽媽慪這個氣。」
「你可比我們好多了,」筱芸芳輕悠悠地歎著氣。「你媽媽是親生媽媽,弟弟
是親弟弟。」
那個拿著蒼蠅拍子拍蒼蠅,好象不滿意似的發出很響的聲音。
「我比你們好得多?」她鼻孔裡笑了一下。「你們要怎樣就怎樣,反正不是自
己的媽媽。我呢——我媽媽有時候忽然發了病,哭得好傷心,說她累壞了我。『這
樣下去怎麼辦呢,這樣下去怎麼辦呢!』她不斷頭地哭。不斷頭地訴苦。又叫人討
厭,又叫人難過。」
想了一想,她又說:
「我怎麼曉得怎麼辦呢?真好笑!」
可是筱芸芳總覺得對方跟她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她瞧見別人的親媽媽對女兒哭
臉,對女兒那些羅哩羅蘇的談天,她就擠命去搜索那些模糊的回憶:那所黑魆魆的
屋子,那個高大的紅臉漢。那些都離得她老遠的,叫她摸不清楚。一面她又似乎覺
得那些景象遲早總會再來一遍的。
一看見自己那個胖媽媽,她就一下子醒了過來。她認為她沒那個福氣。
她不把眼睛對著劉小奎,只瞧著地下,一面咬著芭蕉扇的邊。
「劉小奎有什麼苦處呢?」
現在劉小奎活潑起來,談起了那些姊妹們的事。她不喜歡她們一面要講面子,
一面可又偷偷摸摸的那種勁兒。
「這明明是沒有法子,怎麼要瞞著人呢。難道想當個歌女來養活一家呀?——
真好笑!我不怕人家說我閑。反正都一樣:要吃飯,要賺錢。過一天算一天。」
那邊娘兒倆還在吵著,筱芸豔尖聲叫著,訇訇訇地頓著腳:
「我偏要請假!我偏要請假!你生怕他們扣你一天錢,你就逼死我!」
媽媽訴著苦:老二不體諒她。孩子一長大就簡直想要飛開去了。於是筱芸豔帶
著哭腔拼命地喊:
「你待我好!你待我好!……我真夠受的了!我夠了!我的媽媽!祖宗!」
聽著聽著——筱芸芳全身的肌肉都在那裡打顫,好象受了寒,她悶悶地透了一
口氣。她感到她們過的日子裡面——總有些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那裡作祟,有些什
麼東西趴在她身上,叫她覺得重甸甸的。
她沒確定問誰,只是嘴裡喃喃著:
「好壞都是命麼?這是誰定下來的呢?幹麼要這麼定呢?」
可是快要到十二點鐘的時候,巫峽川菜館來了一個人:馬先生叫筱芸芳馬上就
去。
這女孩吃了一驚。
「馬先生?」
眼面前閃了一下亮光。接著忽然有一種想要哭的感覺在心裡衝撞著,正跟聽了
老老那些故事一樣:似乎經過了許多折磨又團圓了。她趕緊轉開了臉,用力眨眨眼
睛,然後忙著打扮起來。
她媽媽撇著下唇談到那位姓馬的:
「那個馬先生准有點瘋病。那天他突頭突腦問我:筱芸芳身價多少。我說我們
這老三呀——別看她小,沒八千塊錢不成。他愣住了。」
說著瞧著筱芸芳的臉色。隨後又用眼睛送著她出門。這個當媽媽的似乎有什麼
不放心,五六分鐘之後——於是穿上那件香雲紗褂子追到了飯館裡。
馬先生還象平日那麼副勁兒:老是很忙很著急的樣子,仿佛他有一肚子話,有
一肚子念頭,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用種煩躁的神氣吩咐了幾樣菜,然後累慌了似
地往椅子上一倒。嘴巴很快地動著,皺著那張長臉:
「我到別處去了一趟,在那個——在那個——唔,我們先談正經事罷。」
他讓他自己跟她坐近些。遲疑了一會,他興奮地說:
「你也過不下去,我也過不下去。我們非想辦法不可,老三。我們走罷,我跟
你一起走。」
那個睜大眼睛瞧著他。嘴唇動幾動可沒發出聲音。
電扇低沉地叫著。蒼蠅在風裡飛得很吃力,不由自主地在空中間打了一圈,這
就撲到了牆上;看來它是想找一條路子沖出去。
窗外滾進了油煙,夾著鍋鏟子的響聲:叫他們想到他們自己是關在一個鍋子裡。
那男的不住嘴他說著話。他打算跟她去另外辟一個天地。他要叫她去念書,他
要待她好。他嗓子一會兒放得很低,一會兒提得很高。仿佛他並不是跟她談天,只
是心裡給壓著一些什麼——要儘量吐個痛快。
後來他站起了,拿兩手捧著她的腦袋:
「你總不能這麼一輩子下去。……我要讓你自由自在過活,我們一起……」
忽然——筱芸芳哭了起來。
她不知道馬先生要帶她逃到哪裡去,也不知道馬先生要把她怎麼安置,拿她當
什麼。她只感覺到這個人世很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個好人呢?怎麼她竟能夠跳出自
己這個世界,到另外一個天地裡去自由自在過活呢?
這個——以前連想都沒有想到過,唉。
一些捉摸不定的東西在她腦子裡閃動著。她想像著一所很小的屋子:窗子亮亮
的。她每晚可以睡得很足。她愛唱什麼就唱什麼。她還想像她穿著一件女學生穿的
藍布旗袍,用不著抹粉抹得膩膩的。
有許多許多話擠在嗓子裡想要迸出來。她得告訴這位馬先生:只要沒有一個媽
媽來逼她,來硬叫她過這種日子,她什麼苦都可以吃。她要象伺候爸爸那麼伺候他,
就是他打罵——她也願意。她只要跟他先前說的一樣:另外辟一個天地。
到底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她重新又哭了。男的問到她的時候,她抬起眼淚巴
已的臉來微笑一下:
「我自個兒也不知道幹麼要哭。」
馬先生邊喝酒邊談著。臉上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叫人疑心他在熬著什麼苦痛。
他打算跟她一塊兒回他家鄉去:暑假之後他可以在那邊找個教書位置。接著他象做
夢似的描寫他的老家:屋子後面有一座竹山,一颳風就沙沙地響。旁邊有一個小小
的塘,要吃魚就臨時打一條上來。
那女孩子吃東西吃得很少,心很響地跳著。她仔仔細細聽著他的活,似乎要把
這些嚼碎讓它好消化。隨後她帶著顫歎了一口氣。
「媽媽怎麼放我走呢?」
男的叫了起來:
「你真是小孩子!你媽媽販賣人口——是犯法的,懂吧,犯法!她敢把我們怎
麼樣!」
「別嚷別嚷!要是給別人聽見了……」
「怕什麼!」一一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幾杯酒激動了他,聲音更加提高了些。
「怕你媽媽……哼,到警察廳去告她!我先把你送給警察廳保護,看你媽媽還多嘴!」
筱芸芳覺得聽見了什麼聲音,睜大眼睛瞧瞧板壁。為了怕再引動馬先生的火氣,
她不敢打斷他。
什麼地方知了一個勁兒盡在叫,仿佛是給太陽烤出來的喊聲。屋子也似乎熱得
直喘,還感得到它在簸動著。可是電風扇蓋住了那些響聲,用種威脅的派頭——吼
得更響了起來。
「你說的是真的吧,」她很膽小的樣子輕輕地說。「你不是逗著我玩兒吧!」
那個很不高興:
「逗你玩?——我怎麼要這樣無聊呢?」
她抱歉地微笑一下。於是眼睛盯著前面,愣了好一會兒。
「你想什麼?」他問。
這女孩子不願意叫別人看見她的眼淚,她低下了頭:
「我生怕——生怕現在我是做夢。」
隨後她覺得眼前浮上了一個陰影:屋子裡一暗——她媽媽沒聲沒響地走了進來。
她媽媽陪著笑對馬先生表示了些對不起的意思,帶著又小心又疼愛的神情把女孩子
領回家了。
筱芸芳走動的時候,掉轉發白的臉子瞧了馬先生一眼。她身體哪一部器官都似
乎停止了活動,腦子裡麻麻的什麼念頭都沒有。
一到家——媽媽可又往外走。一路上咬著牙嚷著:
「好,好!十六歲的孩子就想飛!我可要到飯館兒裡問個明白——看你們打的
什麼主意。好,到警察廳去告我!好!……」
劉小奎跑了過來。
「什麼事什麼事?」
筱芸芳往她身上一撲,抽抽咽咽哭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明明犯了法。……」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老老緊逼著聲音問,連手都哆索了。「你幹了什麼
傻事了,你?……老三,老三!」
媽媽回來之後,就一把揪住老三往屋子裡拖。把門窗都關上閂上,一會兒裡面
就發出了尖叫,夾著帶喘的喊罵。可是竹梢老是不住地響著,在肉體上敲出了麻麻
的可又很結實的聲音。
全院子的人都擁到了這裡。劉小奎跟她媽媽莫名其妙地嚷著些什麼話,大概是
想要喊救。
那位老老仿佛站不住的樣子,兩手摸著板壁。他淌著眼淚嘟噥:
「唉,老三,唉,老三。」
筱芸豔打她自己屋子裡奔了出來。她左腮稍為有點發腫,眼泡也有點發腫:似
乎哭過很久了的。臉上沒抹胭脂粉,顯得黃裡帶青。她連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她們
吵得她煩躁了,還是為了她可憐她妹妹——就對她媽媽發了狠勁,她忿忿地捶著房
門,發瘋地叫:
「開門!開門!……開門!……」
筱芸芳腿上給打破了的地方長了膿,一個多星期還沒有好。可是她還照常到青
雲閣去唱戲。
劉小奎很看不起史六少爺:
「什麼大少爺!——他是流氓!你媽媽為你的事去找他,還找到那個什麼小老
板。他們就叫大蘿蔔這幫人去找馬先生喝茶,往後不許馬先生到這一帶來,還說—
—還說——『往後要是筱芸芳跑掉了——我們就問你!』哪,這就是史六少爺幹出
來的事!」
「馬先生呢?」筱芸芳害怕著什麼一樣,輕輕地問。
「馬先生?——馬先生鬥得過那夥包打聽啊?」
這可叫筱芸芳想不通。史六少爺幹麼要來這一手呢?他還說過要送她上學堂的。
「哼,你倒相信他!」劉小奎怪她傻似的大聲說。「他真會送你上學啊?——
你想!他只要捧捧你玩玩,說幾句風涼話。真的你跑掉了——他肯幹?」
接著她湊過臉來帶著很麻木的樣子——毫無表情地告訴筱芸芳:
「你比我好多了。我要跑都沒法跑:我總不忍心叫一家人都餓死。」
說了轉身就走,低著腦袋不叫別人看見她的臉色。
筱芸芳想著:「這時候馬先生已經回家鄉去了吧?她感到身體上給挖掉了一塊
什麼似的。
那位史六少爺跟小老闆只來過一趟,還跟著那個大蘿蔔。媽媽挺巴結地照拂著
茶呀煙的,走一步——腮巴肉震得顫一下,好象一塊肉凍。她請他們坐在院子裡乘
涼,還點著一盤蚊煙香:在黑地裡象一隻紅眼睛那麼窺探著人。
小老闆用種很看不起的神氣提起馬先生。聲音可來得興高采烈的;他越高興,
他那口北平話就憋得越吃力:
「好嘛,他是什麼東西呐!沒有錢兒買身價,就要拐她跑嗎。」
那個大蘿蔔吐了口唾沫,嗓子溜得很高,打著手勢報告他的功勞,聽來聽去總
是那幾句話:
「他先還強哩。看見我們是三分局的,他癟了。氣得臉發紫,一句話都說不出。」
媽媽可只歎著氣,把一肚子委屈迸出來,攪得這悶熱的空氣都蕩動著。他並不
怪老三,只恨那個姓馬的——幹麼要引壞她:她不過是個小孩子呀。這裡說話的人
喘了起來:那口怨氣逼得她呼吸不靈便,又好象下巴肉擠住了勒緊了她的脖子。她
眼眶發了紅,撮了一把鼻涕:
「我這老三也是!我把她領到這麼大了,她一點恩情沒有,要這麼來幹我一家
夥!我真灰心。我老了靠誰呢,我靠誰呢?……沒良心!」
有個說不出的東西老是壓著筱芸芳。她背著燈光坐著,眼珠不轉地盯著史六少
爺的臉。他可只抹著那一腦新修過的頭髮,一個字也不說。
「他幹麼不言語了呢?」她想。她感到自己冰冷的手指在哆索著。
她老實要指著他的臉數說他一頓。他正是故事裡說到的那些小人。他在她跟前
假討好。他冤她。於是她睜大了眼睛,咬緊牙齒忍住了眼淚,用力得腮巴肉都在那
裡抽動。
唉,不管是誰——只要能夠帶她到別處去,能夠叫她自由自在的——唉,那個
人!
臨了她什麼表示都沒有,大滴的眼淚可爆了出來。
老老也是個愛哭的。他並不管別人聽不聽,只顧自己咕嚕著。聲音給悶在這溝
水味兒跟爽身粉的氣味裡,仿佛是硬掙出來的:
「老三也難怪。吃一行怨一行,誰都是。玩票的時候挺愛唱,一下了海——誰
都討厭這玩意兒。」
後來又提到從前。他駝著背,把臉對著竹床下面那盤蚊煙,背書那麼告訴大家:
他常常學了幾句戲就老念著:晚上睡不著覺。一學了弦子——半夜裡常常想起了那
個調門,爬起來拉一段:為得怕他爸爸聽見,他把碼子取掉。這裡他長長地歎了一
聲,愣了好一會兒。
不知道怎麼一來——他又說到了上臺的事。正月初一老是唱「定軍山」,取個
吉利。於是他哭喪著聲調說:
「從前——唉。」
這次史六少爺他們走了,就沒有再未過。聽說他現在那裡捧楊美琴。
「我說過的吧?」老老偷偷地跟筱芸芳說。「那些個大爺們誰也靠不住。你姊
姊還想著蕭老爺,他們真什麼呢,真會——嗯,瞧著罷!」
那女孩子看著天上:
「我沒說他是好人。」
不過不管怎麼樣,她總希望有人來做她的朋友,有人來看她。馬先生好象一個
幻影一樣,一個夢一樣——再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史六少爺雖然叫她恨,她也
想他來這兒聊聊天。就是她傻坐在旁邊,不願意插一句話進去,就是聽著他們的聲
音叫她討厭,她可也能夠得到一點兒什麼似的。
一瞧見他們——好象就可以叫她記得這個世界還很大,叫她想到他們這些外面
的人跟她是活在同一個世界裡的。
她很秘密地問著自己:
「老老那些個故事是真的麼?真有個神明瞧著人過日子麼?」
筱芸豔跟她似乎是沒有關係的,只管自己過活,跟媽媽拌嘴,使性子。只有蕭
老爺王參事他們來的時候,他們揪著她到姊姊屋子裡去坐這麼一會。
「怎麼,」蕭老爺不高興地看看她,抹抹山羊鬍子。「老三總是板著一張臉?」
媽媽趕緊接嘴:
「哦,她呀——老三你告訴你乾爹呀:你這幾天有點兒頭疼。說呵,你!你瞧
你!這孩子!」
她姊姊又象看她不起,又像是可憐她似的瞅了她一眼。接著馬上跟大家談到了
別的事,仿佛極力要忘掉妹妹這張苦臉,也要想法子叫大家忘掉這張苦臉。於是點
起一支煙來銜著,用種發洩什麼的派頭——把嗓子儘量提高,拳頭捶著桌子:看來
這個老二對世界上什麼東西都是懷著恨意的。
那位王參事又帶著很認真的樣子唱著:
「師哦呵,爺呃……」
忽然——筱芸豔記起了什麼,故意地大笑起來。她大概要拿這來掩飾她心底的
一些東西,笑得怪不相稱,並且叫人聽著打寒噤。
「她幹麼要笑?」筱芸芳很害怕地想,偷偷地瞟姊姊一眼。
那些客人到兩點鐘才走。筱芸芳還跟劉小奎在院子裡坐了一會。
老老坐在那裡打盹,呼吸裡帶著痰響。還聽見筱芸豔在屋子裡埋怨什麼,茶杯
什麼的碰出很大的聲音。
「孩子沒有一個有好心的,」媽媽自言自語地說。「唉,都是些個冤孽,冤孽!」
這就重腳重手地開開爽身粉盒子,拿拍子在脖子上拍起來。牆上照著她的影子,
大得叫人害怕。就連坐在院子裡——都覺得眼前有個黑影在晃著。
天上黑巴巴的還透點暗藍色:四面那些煩悶的人聲好象是那上面發出來的。星
星給攪得不安似地眨著眼,閃著白裡帶青的亮光,逗得人會不落邊際地想開去,想
到天上,想到這人世。於是忽然有個很奇怪的念頭在筱芸芳腦子裡一掠:她覺得她
只有一個人活在這世界上,什麼人都跟她離得很遠。
「星星有沒有眼睛呢?」她問。
什麼地方吱的一聲響,她以為這准是一顆流星,雖然她從來沒有聽見過流星有
什麼聲音。師傅在那裡說夢話:
「誰都不理我,欺侮我……」
向來快活的劉小奎也噓了一口氣。她一直沒開口,好象給悶熱的濃濃的夜色弄
得呆滯了似的。這裡她可想到了什麼,她跟筱芸芳搗了一句鬼:
「你還可以飛,我是不行了。」
那個鼻尖上一下刺痛,顫動著嘴唇說不出話,連思想都哽住了的樣子。
銀河要瀉下來一樣,抹過那個牆角。筱芸芳覺得還聽見它淌著的聲音,一滴一
滴地都流到她心裡,叫她心裡越來越冷。她想辨出牽牛織女到底在哪裡,可是滿天
的星星都對著她瞧,似乎跟她很熟,又似乎很生疏。
她想:她們瞧著她,也瞧著馬先生說的那個家鄉。竹山上沙沙地響著,塘裡也
映出一顆顆的亮光,水面上有魚咚的一跳。它們也瞧見一個紅臉大漢,腦頂上剃掉
了一塊,淌著汗在找他的女兒。……可是那些星星只眨著眼瞧著,一聲也不響。
「怎麼回事呢?到底有誰看見沒有呢?」她莫名其妙地問。
隨後——仿佛有個力量強迫著她,她抓緊了劉小奎的手,靜靜地流下眼淚來。
作於1936年冬,初收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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