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文集              蜜味的夜    

       
    「Hello!我跟你們介紹。……」

    金維利一進門就嚷,帶著生硬的北平腔。發出的聲音有點含糊,叫人疑心他舌
子上生有什麼東西——不敢碰到上顎上去。身子站得挺直,一雙腿子在不自主地微
微搖動著:他那一腦梳得很光的頭髮就在電燈下面閃呀閃的。那只雪白的細手往那
個同進門的女人那邊攤著。好象他用力得過了度,那條膀子竟彈簧似地在那裡擺動。

    「哪, 這就是咱們的北國姑娘——神秘的蜜蜜。……看哪,看哪,hello!—
—可不是麼,她一雙眼睛……唉,嘔!象南歐的夢……一股蜜味……但也是夢之味
……」

    他抽著那副平肩膀打了個嗝兒,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厚嘴咂了幾咂,仿佛
把這夜色嚼出了一點道理來。

    那位蜜蜜微笑著,輕輕抿著嘴巴皮——揉出了腮巴上兩個橢圓形的酒渦。上身
稍為往右邊歪著點兒,似乎要避開金維利嘴裡的酒味。腦袋動也不動,只拿眼珠子
活動著:瞧瞧屋子裡的三個人,又瞧瞧她右邊的那位阿胖。

    這間客廳給橙色燈罩映得發紅。桌上那把銀色咖啡壺照出了誰的臉——又長又
歪,象一塊侉餅。旁邊散站著幾個酒瓶,一些杯子。雪白的花邊桌布上——沾著一
塊醬油樣的疤。

    阿胖左手一直彎著——讓她右手掛在那上面,他表示什麼似地沖著她笑一下。
他噓了一口長氣,看來他似乎趕了一趟遠路才回家的樣子。

    坐著的兩個人把視線注到了她臉上。細眼睛的那一位忽然驚醒了似的——把手
裡一本書一摔,嚷了聲「奇品」!又聳聳肩膀替自己的話下注腳:

    「Charming,cconquestish and那個!」①



    ① 迷人的,風騷而又……。

    據阿胖介紹——這就是丁聞紫先生。朋友們還趕著他叫「都會的憂鬱之蟲,」
因為他寫過這麼一篇文章。帶有點駝的那個長條子是什麼上海橫光:起一起身又坐
下去,歪著嘴咕嚕了一句什麼,嘻嘻地笑起來。眼睛老是對裡面那扇臥房的門瞟著。

    只有那個瓜子臉站在一幅畫跟前靜靜地等別人介紹,緊閉著那副紅得不很自然
的嘴唇。等阿胖一宣佈了他就是大作家媚姍先生——他就矜持得連那套黑西裝都似
乎有洋鐵皮那麼硬。他有禮貌地微笑一下。身子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反著兩隻手,
叉開腿子站著,用種欣賞什麼的派頭打量著她。眼珠子打她腦頂溜下來,又慢慢回
上去——到一個適當的地點就停住了。

    可是金維利一把抓住那女人的手:
    「來來來,咱們來樂他一樂!……蜜蜜你看哪,嘔,我們的沙龍……唉,南國
的夢之味……」

    大家都擁了過來,還把一張簧心皮墊子的太師椅推到桌子邊。阿胖一直象個保
鑣的那麼跟在她後面,左手搭在椅靠上。他微笑著瞧著那七手八腳忙著替蜜蜜安排
煙酒,得意地挺著肚子——讓背心上打著許多橫皺。

    丁聞紫先生用種性急勁兒倒著酒:汩汩地直噴,弄得杯子裡滾著淌出來。他眯
著眼說了句——「丟水了!」然後搖頭晃腦舉著濕淥淥的杯子,沖著那個女的直嚷,
空著的手還觸了上海橫光一下。

    那一位的背更加駝了些:那套筆挺的西裝看來怪不合身。他笑得膩膩的。眼盯
著她——好象要把她吞下去。

    他們對金維利叫「Our King, 」把女的稱做「Her Majesty」①。那位丁先生
五成像是恭維,五成像是一種挖苦——嘴裡迸出了許多隱語,許多開玩笑的話。那
個駝背就唱相聲似地湊合上去,把別人的話重複一句。一面嘻嘻地笑著。



    ① 意即「皇后陛下」。

    金維利一直沒動手,帶種舒但樣子看著他們——安閒地等著別人伺候他。

    於是媚姍先生仰著那張瓜子臉站起來。他不管人家喝不喝,只顧自己端起了杯
子——挺文雅地啜了兩口。接著拉拉褲管坐下,伸出了兩時,看看桌面上——揀了
塊乾淨地方擱上去。

    女的笑得有點吃力。不過嘴巴還輕輕地抿著。她搖搖頭——耳朵下面兩顆珠子
一陣亂晃。

    「我不會喝,」她嗓子帶點兒嘎聲。她用蘭花手的姿勢推開那個送過來的杯子,
仿佛怕沾上什麼髒。

    兩三張嘴就都叫起來:那不行!還有一個夾著外國字——「Nou,Nou!」

    阿胖似乎嫌那漿過的領子箍得他難受,把脖子轉幾轉。兩隻手擺動了一會,臉
上抱歉地陪著笑:

    「呃,呃,蜜蜜真的不能吃酒。……」

    那幾個又提高嗓子吵起來,並且屏不住地漏出了笑聲——聽來膩膩的有點兒粘
性。他們問阿胖站在哪一邊:怎麼,這大塊頭到底用什麼身份替她說話的?哈!

    那個沒奈何地笑笑。他有點不好意思——竟把木桶似的脖子扭了一扭。

    女的想來個緩衝,就把那個被人緊抓著的手輕輕掙扎一下:

    「這屋子幹麼不放個鋼琴?……是您的不是,這屋子?」

    金維利一個勁兒不放手,叫她感到了他掌心裡的汗:她似乎有點怕自己那只豐
滿的手給泡得變了樣子。

    「怎麼哪,不錯吧,」他吃力地打著北平話,連他那兩片厚嘴唇都掀了起來。
「這是我的神秘之寓,也就是——也就是——」

    這裡他苦悶地皺著臉,拿三個指頭堵著嘴——打了個嗝兒。一句話也炸藥似地
轟了出來:

    「SALON!!!」——四壁裡起了嗡嗡的回聲。

    上海橫光在哼著「Pagan Love Song」 拼命模仿著吉他的音色——唱小調似地
用了許多滑音。眼球上掛著些紅絲,時不時瞟到女的那突起的胸脯。身子老是移動
著,仿佛有什麼梗著他的屁股。

    等到別人停住嘴,他就要叫大家注意到他的存在似的——趕緊收束了歌聲,對
媚姍先生提高嗓子說:

    「啊,Towered up!①——這個這個——真是個好字!」



    ① 高聳的。

    說了就得意地瞧瞧那個女人。終於眼睛還是落到了她胸脯上。嘴已不經意歪了
一下。

    一張瓜子臉往他這邊一轉——冷冷地射了他一眼:

    「Nonsense!②」



    ② 無聊,廢話。

    「Nonsense?怎麼個nonsen』e法,我問我!……Non你媽的nonsen e!」

    這麼著他倆中間就起了爭執。

    上海橫光顴骨發紅,急躁得結裡結巴說不順嘴。眼珠子老往蜜蜜臉上瞟著:他
打定主意要當著一個女人的面爭一口氣。

    媚姍先生狠命擦根洋火點著吉士牌煙。他冷冷地笑一下。吐噥了一聲「屈死!」

    這可逗得金維利大笑起來:把雪亮的腦袋靠到女的的肩上,一會兒又掉到了她
懷裡。

    那位上海橫光起了身。腦袋往敵人那裡湊過去:看去叫人疑心他背上背了個包
裹。

    「我倒要問個明白,我我——噢,我怕你,阿是?……」

    旁邊的丁聞紫先生拉開了自己的椅子,嚷著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他主張這兩位
作家到陽臺上去打一架, 讓阿胖做公證人,請「Her Majesty」觀戰。於是他拉拉
外衣,沖著那女的鞠了個躬。

    阿胖苦著個臉,象害著便秘似的。兩手只是擺動著,嘴裡「呃呃呃」。接著又
沒主意地扯扯金維利。

    他們吵著些什麼——蜜蜜沒注意。她一直耽心那男子的光油油的頭髮會弄髒她
的衣裳。這裡她趁此把他的頭推開,站起身來踱開去。她嘟著嘴瞅了阿胖一眼,又
去檢查自己身上——胸襟上竟沾了一塊濕的:膩膩地趴在那裡,連流都流不動。

    她咬著下唇,上唇用力地掀了一下。那塊濕的仿佛透過了衣裳——冰到了胸脯
上。她想像到自己白蠟樣的皮肉上流著膩膩的東西。於是她打了個寒噤。她恨不得
沖到阿胖跟前對他叫——

    「我不要他愛我!我不要他接濟我!——我還他這五十塊!」

    不過她到底沉住了氣。努力裝出副閒散樣子——踱到了陽臺上。

    一陣涼爽的空氣往她身上流了過來,隱隱地還聽到了滾水似的聲音,前面那些
屋子漏出各色的燈光,仿佛是一隻只對她瞪著的眼睛。遠處模糊地透出一抹淡淡的
紅光——好象什麼地方失了火似的,把夜色沖淡了許多。

    她四面瞧瞧——辨不出方向,只覺得她自己的家該在那個右邊角上。她媽媽說
不定在數著剛送到的錢:一面叱著叫她弟弟跟妹妹別吵,一面嘟噥著這間亭子間太
擠——要找個前樓。

    這裡她輕輕噓了一口長氣,又模裡模糊記起她爹在世時候的事。

    可是她感到她身子後面一陣黑:阿胖打門裡擠了出來。

    「呃,蜜蜜,」他用種辦事務的派頭打著手勢。「我看你——嘖,你應當待他
好一點。……」

    女的盯著他一張半邊亮半邊暗的臉,他那打著褶的下巴肉就顯得更加突起了些。
一會兒她移開了視線,沖著五顏六色的夜空行一下深呼吸。她沒表示接受,也沒表
示拒絕,只迸出了一句:

    「唷,真是!」

    那個大漢就很快地說了起來,又簡單,又有條有理,並且他完全站在蜜蜜這方
面來打算的。想想罷,她就算是個傻瓜——也該對他那位朋友拿出點兒愛情來。那
個金維利往後還會接濟她,會寫文章來抬高她的地位。這裡他理理領結,把脖子伸
一伸,盯著瞧著她。

    他倆聽了會兒屋子裡的吵聲——似乎誰跟誰要打架。

    阿胖瞟了那邊一眼。他顯得有點著急的樣子。可是他仍舊把這題目談了下去。

    「你曉得的:他爹也可以幫你的忙。那個老頭兒在約翰洋行裡抓總,來往的都
是好老。他們可以專門替你開家咖啡店,再不然替你辦一家電影公司。……」

    「我知道,」她又噓了一口氣。接著對遠遠的淡紅影子沉思起來。

    那些散散落落的燈光耀著他們的眼:天上看不見一顆星,也看不出有雲。有時
候飄過來一陣風來,就帶來一股煤煙氣,還夾著什麼地方刺鼻子的石炭酸味兒。

    女的給那大塊頭攔到了客廳裡的時候——那對吵嘴的人可已經對罵起來了。

    桌子布全成了濕的。上面躺著一隻杯子。金維利一個拳頭放在它旁邊:漂白過
似的手背上突著一條青筋。

    現在上海橫光可不管有沒有女人在場,只伸直個食指指著媚姍先生的臉,伸冤
似地沖著金維利直嚷:

    「他總想吃住我,他!……嗯!嗨!……你配看我不起,你配!你抄襲了我的
文章,你你!……」

    那個瓜子臉發了紅,睜著他那只有點媚態的眼睛,矜持不住地咆哮起來——飛
出了兩三顆白沫:

    「觸那娘格×!……我抄依啥格文章,我抄儂啥格文章?」

    丁聞紫先生皺著眉毛笑著,揮動著手勸他們。身子可站得遠遠的。兩隻腳在地
下畫著弧線。他還垂下視線瞟它幾眼,似乎要看看這雙尖得帶俏的腳——運用得合
不合適。

    兩個吵嘴的更加靠近了些:上海橫光在什麼時候又突進了一步。

    「你抄的,你抄的!」他脖子伸呀伸的。「我那篇《水門汀味的憂鬱》你抄了
沒有?你你——唵,老實說!……還有句子,還有——哪,『堇色的色情之夢』,
哪,『椰子味的眼睛』:你都抄,你都你都……」

    媚姍先生對大家擺動著手,連脖子都發了紅。看那勁兒比剛才軟了點兒:

    「怎麼是抄,怎麼是抄?寫這一派文章——當然只好用這些句子。此外叫我怎
麼寫呢!……哼,抄!你也是抄來的!你連名字都抄!——你想專利,阿是?……
這個屈死!……」

    「還有!還有!嗯!」那個吸足了一肺的氣,「還有——還有——『亞熱帶的
色感那麼地冒著奶油色的Pepermint①之味的一顆替星似的十九歲的年輕的心! 』
……」



    ① 薄荷油

    他一口氣說著。看著看著他身子漸漸彎了起來,好象火上烤著的一塊牛皮。他
已經吐盡了肺裡的氣,可還掙扎著把這句子說完,脖子上就突出了一條青筋——一
歪頭扭腦延了上去,在什麼地方隱下了一截,一直到額頭上又顯現出來。

    阿胖一直亂晃著手要勸開他們,鼻子汗油油的也沒去揩。

    那位上海橫光馬上再吸了一口氣,把身子放直了些:

    「這句也照樣抄去!嗯,真不要面皮!——快四十歲的人,還抄『一顆十九歲
的年輕的心!』……」

    這句話可傷了媚姍先生的心:發紅的臉成了白色。他抓緊著拳哆索著,修得尖
尖的指甲陷進了手掌肉裡。牙齒死命咬著:那張平滑的腮巴上隆出了一條肉。他要
沖過去揍一傢伙。

    可是正在這時候——金維利沖著上海橫光吼了句:「不許吵!」

    於是媚姍先生身子一震。沉住了一會兒氣,他抽動著眼皮對大家訴著理。嗓子
給提得很高,有時候發出了一兩聲女音:

    「他說這個話!你們看!……我倒同你比比看——哪個老!……癟三末,你是!
西裝都穿不象樣,西裝!——西裝——哼,吳淞路買來的舊貨!……比比看,哪個
看來年輕!……維利你曉得的,哪——」這裡瞟了蜜蜜一眼,「我那些化妝品——
唵,唵,有些連『Modern gir』都還不曉得牌子哩!……」

    「哼,抄了就算作家!」那個對手又彎著個身子,沒理會別人的話。「我真不
懂:抄來的文章倒——倒——倒值兩隻洋一千字。我——我我——只拿到一塊二毛!
我的……我的……」

    「閉嘴!」金維利使勁在桌上捶了一拳——訇!那些瓶子什麼的都一跳。躺著
的玻璃杯就拿杯底子做圓心——往左滾了一道弧線又滾回到了右邊。

    阿胖苦著臉捺他坐下來,一面搖搖頭。他身子歪著點兒:讓個地位來等蜜蜜挨
到金維利身邊去。於是那女的把手搭到發脾氣的那位肩上,順著他身子往下移,仿
佛要表示她也幫著勸了架。

    「呃,好了好了!」丁聞紫先生的手在空中一抹,又正經著臉色對著上海橫光
——「是的吧,我說過的吧:我叫你識相些……你看!」

    媚姍先生哼地笑了一聲,挺著個胸脯,拿個顫著的中指在黑襯衫上抹幾抹。

    雖然給橘紅的燈罩映著,可也瞧得見上海橫光的臉色發了灰。他一屁股倒到了
沙發上,眼球差點兒沒突出來。

    那個女的可正把視線對著他,眼睛裡流著異樣的光——雖然在表示著一種驚訝,
一種輕蔑。並且他還看見她抿了抿嘴。

    於是他絞緊了兩隻冰冷的手,決計再說幾句話。

    「怎麼呢?」他要站不站地動動身子,聲音打著顫。「這是事實。這個……我
本來……」

    「你再說!」金維利猛地站了起來,撈了撈燙得很平正的袖子。「不許你說—
—你就不能說!……稿費是我支配的:高興把你多少就把你多少!你嫌少你不要交
來!……娘的臭×——你倒管起我的稿費來了!……識相點!曉得(口伐)!……」

    又是幾隻手(扌咎)他坐下去,幾張嘴勸著他。阿胖還替他倒了一杯深紅色的
酒,嘴裡埋怨別人太愛使性子。

    對面那位丁聞紫先生眯著眼睛看著那女的在翹著上唇說什麼,他自己的腳尖腳
跟在地板上敲著——滴,滴,橐。滴,滴,橐。臉上也裝著他平素跳華爾茲的那副
微笑。

    媚姍先生可冷冷地橫了他敵人一眼,大大方方坐到了一張椅上。然後滿不在乎
地拿起丟在那裡的書來看著,額上輕輕打著橫皺,嘴角稍為往上翹著點兒:叫人覺
得正義永遠在他這邊。

    可是那個上海橫光竟掛著了一顆眼淚。他在幾雙各色各樣的視線裡,連眼睛也
沒地方放。

    「好的!」

    他低聲說了一句,站起來就往外走,臉上的神情顯得又害臊又害怕。

    「阿胖,讓他去!」金維利瞧見那大個子追去攔他,就沉著臉叫。

    阿胖可跑了出去,一面發慌地叫著。樓梯空隆空隆一陣響。

    女的插了進來:

    「唷,您真是!大家全是好朋友。……幹麼呀,您這是?」

    金維利甩甩頭,窩著厚嘴唇透了一口長氣,好象剛打游泳池裡鑽出來的。他拿
幾個手指摸著她膀子,還試著要移到她胸脯上去。臉子給偎到了她頸窩裡:他化了
一些工夫讓自己平靜了點兒。於是顫著手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

    「不管他!……他明天又會來的——又來揩我的油。嘔!嗯——」

    媚姍先生抬起臉來——顏色還有點發白。只有嘴唇一直保持著那種男人絕不會
有殷紅色:動著的時候——似乎還看得見它在油油地閃著亮:

    「他說我抄! ——笑話! ……我本來是無所謂的:Freudism①就Freudism,
Mysticism①就Mysticism,你們叫我改變作風就改變作風。橫豎一樣的拿稿費;無
所謂。……他說我抄!——笑話不笑話!……」



    ① Mysticiam神秘主義

    「好了好了, 噯! 」丁聞紫先生蹺起個大拇指,其餘那四個指頭搖了幾搖。
「還是規規矩矩吃一杯——吃一杯Port……」

    於是媚姍先生搓搓手,挺內行地問了問,「是不是Dubonei?」走過來瞟了那女
的一眼,扯扯褲腳管坐了下去。

    這屋子裡響起了汩汩的水聲,還有丁聞紫先生敲著腳跟響。主人疲倦地瞅一眼
那扇臥室門,可是嘴裡還叫那個年輕的娘姨起來燒火煮咖啡。他決計要撇開那些不
快的印象。

    那位丁聞紫先生就起勁得連細眼睛都發了紅,熱心地幫忙張羅這樣那樣。並且
那個還沒醒透的娘姨一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還暗地裡扭她一把。接著小聲兒告
訴別人:別看那張臉子又紅又粗,大腿倒老實「軟得象丁香」。

    媚姍先生雖然感到腦袋重甸甸地在漾著晃著,呼吸也還有點急促,可還是挺著
個胸脯坐得挺端正。

    只有蜜蜜感到很不安,仿佛椅子上有臭蟲釘她。她吃力地抿抿嘴唇,站起來伸
個懶腰。眼睛往四面找著——似乎要在那些角落裡找出阿胖來。

    靠著她的那個男子就好心好意要安慰她似的——拖著她坐下去。他那平平的肩
膀貼著她,看去簡直像是那個方酒瓶。一面右手要想盡法子擠進她兩條大腿中間去,
似乎要借此發散一下剛才的怒氣。桌子下面就起了一陣暗暗的騷動——進攻著,掙
紮著,桌子給震得直哆索。上面那些器具也害怕得顫叫起來。

    他嘴裡可以勸著酒。

    「怎樣哪? 」 他十分費勁地說, 連他那厚嘴唇都掀得象個喇叭口。 「一個
Modermist不喝酒?嘔!唉……No bien,no bien。」

    這裡他把臉子湊近她的臉,眼睛成了一副鬥雞眼。

    「酒裡有少女的胭脂味。好象——好象——嘔!麗芒湖的鼻子……憂鬱得有一
股榴梿味……唉,麗芒湖的——麗芒湖的——Banjo……嘔!唉,Saxophone①吹出
綠色的Waltz調子哪。……」



    ① 薩克斯管,一種樂器。

    他說得怪不順嘴,仿佛他在背著一課沒念熟的書。半中腰裡老是打著頓,顯然
是在那裡拼命記憶著:眼睛眨呀眨的。

    他因為心思專門注到這個上面,右手的動作也就呆滯了許多。

    一股酒味兒往她鼻孔裡直沖,還混著吃了糖似的酸臭。

    她茫然地瞧著他。一面輕輕掙扎著大腿,一面別過臉去——對別人端來的杯子
啜了一口。然後抿了抿嘴,使勁揉出了腮巴上兩個蛋形的酒窩。

    「嗯,真是!我真的不能喝嘛。……」

    「一首活詩,簡直是!」媚姍先生叫,對那邊畫框子玻璃上斜了一眼,理理自
己的領結。「Her Majesty簡直是一首迷人的活詩!」

    金維利架了個勢——拼命轉著個舌頭說:

    「她的聲音活像GR-r-r-r-reta Garbo②哪!」



    ② Gleta Garbo通譯名為:葛萊泰·嘉寶,當時好萊塢著名女影星。

    接著丁聞紫先生眯著眼睛笑著,也用種膩膩的聲音吐出了自己的見解來:

    「呃,這聲音有點發嘎。發嘎的聲音是性感的:有亞熱帶的戀之味——二十世
紀的綠色興奮劑。……」

    「哪裡!」那邊抬起了一張瓜子臉對著蜜蜜,象叫她評判的樣子。「興奮劑該
是堇色的。……我告訴你;紅是紅,不是別的。藍是藍,也是不是別的。只有綠色
是——是——是神秘主義——Mvsticism!」

    於是他們爭執起來。看去媚姍先生很歡喜跟別人抬杠。不過這回他辯論得很文
雅,還時不時伸出個中指去抹抹黑襯衫。

    他那個對手可老瞟著蜜蜜,笑嘻嘻地擠著眼睛。

    這時候金維利趁空兒撲到了那個女人身上。他厚嘴唇撮得象個雞盹,頂出了舌
尖,沖著她那塗著頭號橘紅的腮巴上——猛地親了一下:嘎!

    她臼齒差點兒沒給碰得掉下來。右頰給塗上一搭巴濃的唾涎:那個厚嘴唇離開
的時候——還扯成一條絲,在燈光下面閃了閃亮。一直等到那個厚嘴唇離了三寸開
外——那條唾絲才給扯成兩斷:左邊這一截就很有彈性地掣回到她腮巴上。

    「噯您!」

    女的皺了皺眉,一抽身就站起來,嘴巴輕輕地嘟著。右手抓著手捐在那裡揩著
臉。

    一下子金維利臉上變了顏色。他瞪著眼愣了會兒。那副平肩膀象吃誰推了一把
似的聳了起來,脊背就有點往上拱。他咬著嘴唇,嗞出了那排長牙齒。

    他從來沒受到這樣的侮辱過。他在家裡一直當著獨養兒子,連爹也讓他七分。
他周圍的人從沒拗過他一句,從沒拒絕過他的命令,尤其是那些女的。可是——怎
麼!這個雌貨!

    「你嫌我髒?」他打牙縫裡吼著。

    似乎他奮激得過了度,身子竟站不住似地搖晃了一下。他簡直疑心這裡並不是
他生活著的世界——面前的那個女的竟敢看他不起?並且——並且——他並不是沒
花過錢。

    於是他索性沖了過去,一把抱住了蜜蜜。他拿厚嘴對準她臉一陣亂啄。唾涎打
他兩片嘴唇中間迸了出來,吱吱吱地響著。

    她嚷著,掙扎著,亂晃著濕淥淥的臉。

    另外兩個男的已經住了嘴,傻了似地瞧著那邊。

    金維利喘著氣,用力得身子都打顫。可是總不能夠儘量把唾涎射到她臉上去。
他腮巴上還挨了一掌。

    「快來!」

    那邊丁聞紫趕緊跑過來抱住了那女的:他蹲了下去——專門抓住了她兩個腿子。
趁著別人在亂掙扎的當中,他兩手沒命地捏著摸著,還深深地伸上去——在大腿中
間抹了幾下。

    他在那裡一直蹲了好一會。金維利已經把那個女的拖到那邊臥室裡去了——他
還是沒起身。

    媚姍先生動動嘴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兩隻手伸一下又縮了進去。那女的給拖得
跌跌衝衝掠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就用種敏捷勁兒讓開了一下。他垂下視線盯著蹲
著的那位,似乎想了一會兒,這才很快地走到臥室門邊,彎下了腰——打鎖匙孔往
裡面張望進去。

    這麼過了兩分鐘。他象有點過意不去——回過臉來招呼一下丁聞紫先生,他愛
笑不笑地點點頭:

    「Mmtage①……來看看!……」



    ① 蒙太奇,電影剪輯。

    那裡面發出一種壓榨著的聲音,罵著,「嗯」著。地板訇訇訇地亂響一氣。聽
去都像是打罎子裡迸出來的。

    丁聞紫先生彎著腰走了過去,腿子一拐一拐的,仿佛什麼地方生了一顆瘡。他
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眼尾上的皺紋折成了扇形。嘴輕輕歪著,仿佛要跟鎖匙孔上的
那塊銅片親嘴。

    他倆的腦袋湊在了一堆——交換著張望。兩個屁股翹得高高的。有時候還稍為
擺動一下。

    「不是處女未,」丁聞紫先生壓著了嗓子。

    那個把肩膀擠過來點兒,小聲兒答:

    「當然囉。……她怕有過三個小孩子,起碼。……」

    丁聞紫先生屁股聳動了一下,又擠開了他朋友的臉。他用種緊張勁兒盯著那個
釘子形的小洞。他還有點氣喘。額頭不知不覺動著,輕輕地碰到了那冰冷的門板上。
他看了好一會——也不讓別人。只是為了要對得起朋友些,就隨時報告一點裡面的
情形。

    「哈,他抓她胸口。……喂,喂,他拔了一把……」

    於是媚姍先生用著種特別的神情——好象小孩子眼巴巴看著別人吃糖似的。嘴
裡附和著:

    「維利總是這樣的:他的老脾氣。」

    「這有什麼趣味。……要我就不歡喜這樣的女人——看她乳部……嗯,她打他!
……」

    這兩個在那裡蹲了好一會。他們全身有什麼東西縛著,漸漸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倆中間現在有個說不出的什麼聯繫著,仿佛這一群朋友裡面——只有他們兩個是
特別融洽的。

    他們只要動動屁股,動動臉上的肌肉,彼此就能夠知道對方在肚子裡說了什麼。
他們兩個的感覺竟一樣。他們覺得在看一出挺夠勁的戲:似乎他們心底裡隱藏著的
一些什麼——別人替他們發洩了出來了。

    可是他們總覺得有一種缺憾,仿佛他們應當有的一份東西給搶了去——讓別人
享受給他們看。

    丁聞紫先生似乎要表示表示他對這位同命運的朋友是體貼的,就把佔據鎖匙孔
的時間縮短了些。他跟媚姍先生眼對眼瞟了一下。他們互相用感覺看到了彼此臉上
都好象閃了一苦笑:他們都有種掉了件什麼東西似的心情。

    媚姍先生老是移動他那張瓜子臉:房裡那對男女在掙扎著改動了位置,動不動
就走出了那個小洞看得到的範圍外面去。

    這裡他很大方地讓開了腦袋,叫那個眯著眼來看。

    他們希望房裡那對男女再肉博得起勁些。金維利應該更玩點別的花樣來,應該
做點叫人想不到的事——就是闖下什麼大禍也不要緊。那個女的力氣也嫌不夠:她
竟給遮住了嘴不能夠叫喊,給(扌咎)住了膀子使不了勁。

    一看見她咬了男的一口,搔了男的一把,外面這兩個就稍為感到點滿足,好象
可以借這一手來把他倆可憐的地位抬高一些似的。

    那邊金維利把女的使勁一拖——這雙男女就打鎖匙孔裡隱了開去。男的似乎把
她推到了那張銅床上。

    女的一直尖叫著,可是聽去覺得她給被窩蒙住了嘴。

    丁聞紫先生失望地嘟噥:

    「唉,現在一定更好看。」

    他們骨頭似乎是變硬了的,一直沒站起來。他們在這裡守候了好一會。可是什
麼也瞧不見。

    忽然裡面那個高音叫了起來,帶著哭腔:

    「你這混蛋!你這!……」

    聽得見金維利咬著牙罵著。接著一陣響——劈!劈!

    丁聞紫先生手抓著門把——輕輕旋了幾旋。

    一直到阿胖拖著上海橫光回進到了這間客廳,他們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媚姍先生紅著臉,拖著步子走到桌邊。他瞅了那個駝背一眼,抿了抿嘴。手摸
摸煙罐,又拿指節敲敲桌子。他用種等得不耐煩的臉色對著阿胖問,歪歪嘴指指臥
室那邊:

    「他在這女的身上花了點錢吧?」

    那個點點頭,腮巴肉一陣顫。肥厚的白手伸了出來,叉開了屎蛆似的手指。

    「五十只洋?」丁聞紫先生吃了一驚地插進來,他感到的缺憾:又給拉大了些。
媚姍先生拿眼珠往玻璃窗那邊斜了一下,輕輕扭了扭脖子。腔裡隱隱有種酸勁兒,
叫他噓了一口氣。他覺得金維利把蜜;過了火。看看臉子——他媚姍先生長得並不
比那個女的差。「真奇怪。這樣一個雌貨——他居然花了五十!真大方,唉!我問
他借兩塊他倒不肯了。……那位大個子搖搖手勸他別多嘴,左手抓著塊手絹擦著額
頭上。臉色苦著象在哀求。他極力把那個駝背勸回來,邊談邊走點兒路——他喘氣
還沒喘定,要說話可說不出來。可是大家把話鋒都對著了金維利。上海橫光畏縮地
膘了媚姍得那樣小器!」

    這裡他跟上海橫光對了一下眼,似乎表示他跟他什麼都能夠諒解的。

    於是丁聞紫先生撈了撈袖子,主張打那姓金的一頓再散夥。

    「我們捧別人也好捧的——一定要捧他?我們……」

    突然——那邊金維利吼了一聲什麼,他趕緊住了嘴。他們互相瞧瞧,臉皮肉拉
得緊緊的。他們都有種出了什麼禍事似的感覺,身上仿佛淋著冷水。

    跟手那扇房門訇的打開——蜜蜜沖了出來。

    那四個男子全愣住了。睜大了眼睛瞧著她。

    她披著一件浴衣——還沒扣上帶子。跑的時候飄開了點兒,露出了她那雙精光
的腿子。臉上濕淥淥的,還刻著一條條青的紅的紋路。畫著的眉毛糊成了一片,好
象在沾水的紙上塗了一抹墨。膀子腿子上顯出了抓破的地方,扭紫了的地方。胸脯
上透出了血印。

    阿胖把嘴張得大大的:

    「怎麼?」

    女的倒在了沙發上——哭了起來。

    「那個混蛋!……他……」一面抽動著肩膀一面咬著牙叫。

    那位大漢嘴裡響了一聲「嘖,唉!」走過去把手搭到了她肩上。他苦著臉轉動
了一下脖子,就輕聲兒勸她沉住氣。他知道他那位朋友的脾氣——愛一個人可愛得
怪厲害的。

    媚姍先生透過一口氣來。不知道為什麼總感到了一點輕鬆:剛才壓在腦頂上的
什麼重東西似乎給卸掉了。於是他拿中指抹一下光油油的頭髮,用種又快又穩當的
步子到臥室裡去看看金維利——給推倒在地上的那個。

    客廳中間站著的那個駝背動也不動,眼睛死盯著女的。脖子往前面伸出點兒,
象個沒帶眼鏡的近視眼——可又拼命要把對方看個明白。

    丁聞紫先生只盯著她腹部以下:他希望有陣風來把她的浴衣飄開點兒。

    可是她一個勁兒哭著嚷著:

    「我不幹我不幹!我受不了!……」

    阿胖一直平心靜氣地開導著她。聲音放得很低,一個字一個字可吐得很清楚,
看去他竟是在替她計議著一件對她終身幸福有關的事。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維利並不是故意欺侮你。他愛起女人來——向來
這樣的。他——他——」

    躊躇了會兒,他就決計乾脆說明白些。

    「他光只睏睏覺是不滿足的。……」

    蜜蜜沒回答。嘴已閉得很緊,顯然是在熬著身上的痛處,嗓子裡發著零碎的聲
音——不知道是哭還是說著什麼。眼睛瞪起來的時候,就瞧得見連睫毛都水淥淥的:
這裡有淚水,也有金維利的唾涎。

    站在她旁邊的那位苦著臉,沒辦法地歎了一口氣。他把舌尖在自己嘴唇上擱了
會兒,又吃力地俯下臉去:

    「你這個人真大那個。這是二十世紀呀。這是上海呀。你還是在我們Medemist
之群裡面的哩。怎麼——唉。」

    他瞟了對面兩個男子一眼,拿手絹揩揩額頭,又提到金維利的父親:這仍舊是
為蜜蜜的前途設想的。

    「你剛打北京來——沒個人捧場幫忙還行?你想想。……」

    「過來!」臥室那邊掠過來一聲吼。

    金維利穿著一條襯褲。那件襯衫皺得不成樣子,似乎還有撕破了的地方。他搖
搖地不大站得住,拿手撐著門框。彎著兩個腿——做個貓撲耗子的姿勢,對這邊突
出一雙滿是紅絲的眼球。

    他肩膀給媚姍先生搭著。那個在動著嘴唇勸著他,挺著個胸脯,腦袋文雅地擺
動幾下,好象做這種事准得講究這一定的姿勢似的。

    那個駝背漸漸直起腰來,捉摸不定對丁聞紫先生打打眼色。別人就把細眼睛眨
幾下,聳了聳肩膀。

    阿胖可半扶半(扌咎)地把女的捧起了身,還湊過臉去:

    「他接濟你的錢也已經送到你家裡去了,怎麼能夠——能夠——不那個。那等
于訂了合同。……就是你還他這筆錢也來不及了,況且——況且——唉,你媽媽正
是等錢用。……」

    他偷偷地掃其餘幾位一眼,似乎生怕給別人聽了去。臉皮肉輕輕皺著,看那神
情象在懊悔那個契約訂得吃了虧。可是他噓了一口氣:這樁事竟沒辦法補救。不管
是藝術家是詩人,不管他做人怎麼拆爛汙——這種信用可總得講究的。

    這麼著他擁著那女的往臥室那邊推,臉子靠在她後腦後面,沖著對面的金維利
微笑一下。嘴裡小聲兒補了一句話,用著演員背著臺詞的那種聲調:

    「放現代化一點罷,蜜蜜。結結實實讓他愛一下,到明早九點鐘就沒你的事了。
……」

    她沒主見地隨他擺佈,腦子裡昏昏沉沉的。她沒有掙扎,只是把全身的重量全
放在阿胖手上——別人推一下,她邁一步。

    一進了房門她這才驚醒了似地棱了他一眼。想要一抽身就往回跑。

    可是房門給訇的一聲帶關了。擦達!——上了鎖。

    阿胖仿佛做了件什麼大事,搓搓手透一口長氣。隨後要叫人稱讚似地瞧瞧廳上
的三位朋友。

    那位媚姍先生是帶著萬分委曲的臉色離開那臥室的。他不服氣地斜了玻璃窗一
眼,把紅得發亮的嘴巴撮小一點兒。他偷偷地行了一次深呼吸,眉毛一揚:

    「金維利這回——嗯,做了一次洋盤。」

    跟手駝背就痛快地大笑起來,一面拿視線會意地盯到那張瓜子臉上。他已經爆
出了一肺的氣,可還拼命笑下去,連青筋都突得象條蚯蚓。那聲音成了乾巴巴的,
別人都感到替他費勁。可是他吸一口氣又重新打著哈哈:顯然他是拿這個來當做他
對金維利的一種報復,並且還拿來對講和了的媚姍先生表示一種好感,一種同病相
憐的慰藉。

    丁聞紫先生冷笑著,

    「好極了,好極了。」

    他兩手插到了褲袋裡,又用種堅決的樣子提出了一個議案。他主張把這回事寫
成一段消息——拿給金維利去看。要是那個還那麼小器,就把這稿子投出去。這一
手他們也許可以撈到點實惠。於是他要叫他們同意似地看看大家,又斬釘截鐵地加
上一句——

    「這樣我們就可以發洩一下——都市的憂鬱!……」

    他說得挺起勁:嗓子不知不覺越提越高。眼睛老歪著,嘴有點往右邊歪,瞧來
他在使著力。

    阿胖趕緊把一個食指豎在嘴上, 著慌地發出一聲「Shi?」接著裝了個鬼臉,
表示他並不是怕金維利聽去了他們的話,只是叫他們聽聽那邊屋子裡的響聲。

    那幾位靜了下來。側著臉聽著,眼睛裡閃著亮。他們肚子裡沒轉別的什麼念頭,
只巴巴地等著那臥室裡出點下不得台的事。

    可是過了會兒——有誰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原載《文學》月刊1936年4月1日第6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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