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文集               溫柔製造者   

                            

    天晴得沒一絲雲。太陽影子挺光燙。
    日曆上的字是紅的。
    這一點不含糊是個好日子。公園那些地方全是些人:女的男的一對對緊挾著走,
生怕對手逃去似的。

    一些打單的傢伙可不怎麼舒服,歎口長氣。

    「這天氣真無聊。」

    「要是有個把娘們兒挾在手裡……」

    「麻煩勁兒。這天氣叫人什麼事也幹不了。」

    「真奇怪,我們臉子也不見得比老柏壞到哪裡,他戀得著愛我們就戀不著愛。」

    那個所謂老柏只笑了笑。

    「老柏,你舅爺沒寫信告訴你太太麼?」

    老柏搖搖腦袋:

    「連我那位舅爺也沒知道。」

    「她家裡可知道?」

    「誰?」

    「家璿家裡。」

    老柏又搖搖腦袋。

    停停。

    「她哥哥把我當個忠厚長者哩。」

    「真糟糕。她哥哥也許以為你是個天閹吧。……那位哥哥也太天真:竟放心交
個妹妹給一個男子漢去照應。」

    點著一支煙捲,老柏坐到椅子上。他覺得朋友們對他還有點誤解,就吐了口牛
奶似的煙,哇啦哇啦談起來。

    「我跟家璿的那個可不是偶然的。……」

    他一提起愛呀戀的那些字眼總怕肉麻,就老是拿「那個」來替代。

    「我對於那個——可一點也不隨便。我不象香腸那種態度,香腸的烙蠻死①是
……」
    ① Romance(羅曼史)的諧諺性音譯

    別人打斷他:

    「我知道,我知道。別耽誤你的工夫,你趕快去幸福吧。有人等著你哩,唉。」

    說了又哭喪著臉歎了口長氣。

    「對不起,」老柏戴上帽子就走。

    沒有一點兒風。全身被太陽曬得軟軟的。

    老柏的右手插到衣袋裡,打算著今天跟家璿到哪兒去。她那學校的會客室裡可
不能久坐。況且這麼個好日子——不出去逛一會也不成話。

    可是上哪兒逛去,每次他倆見面的時候就把這當做個難題。

    「上哪兒去?」他問。

    「隨便。」

    「大便還是小便?」

    女的就響著電鈴似的笑起來。

    男的想著,搔著腦袋——頭髮裡落下些灰白色的雪片。

    「城南公園行不行?——有海棠。」

    「好罷。」

    「怎麼你老是不出一點主張?」

    「我覺得你一切都是對的:我隨你。」

    這麼著就是城南公園罷。

    他倆在海棠樹下走著,手抓著手,靠得緊緊的。女的比男的矮一個腦袋。

    一些蜜蜂嗡嗡嗡地叫,聽著這聲音就疲倦得要瞌睡。

    樹下有些一對一對的走著坐著。那些打單的總是注意地瞧他們一下。

    老柏把步子放慢,掏出一支煙捲來點上了火。

    「這兒人太多,討厭。」

    「假如只有咱們倆,那也沒意思。」

    她瞧著他,過會兒又說:

    「我希望都是些一對一對的:譬如是——譬如是——是我們的配角。……我老
覺得這世界只是我們兩個人的。」

    兩個人在樹下彎彎曲曲走著。

    「你那篇戀愛論文寫完了沒有?」她拼命跨大著步子好跟他的步伐一致。

    「沒哩,」男的輕輕噓口氣。「你對我那篇文章的立論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我是完全同意的,可是……可是……不過我老是想到……」

    「想到什麼?」

    沒答。只是伸出右手,攔過老柏的腰後去抓住他的右手。

    走一步,他倆的肩膀就擠一下。老柏發現他跟她的步子走錯了,於是換了換腿。

    「你想到什麼,嗯?」

    「我老是害怕。」

    「你還是那句話——怕我不那個你,你真……」

    「我還是那麼想:愛是容易幻滅的。」

    她眼盯著地下,過了那麼兩三秒鐘又猛地回過臉瞧著他,抓著他右手的那只手
也緊抓了一下。

    老柏四面望望:這兒沒別的人。他停了步。

    「我不是說過的麼:小姐少爺們的那個當然得幻滅,可是我們……至於我們的
那個……」

    他手撐在一棵樹幹上。她兩手搭在他肩上。

    「總而言之是這樣,」他瞧著她的眼睛,她眼白上有一小塊青的,「正確的那
個是不至於幻滅的,那個是……那個那個是……咱們坐下來罷。」

    接著老柏就把說過三十六遍的話又說一遍。

    她眼珠子動也不動——一個勁兒盯著他。

    他嘴唇挺吃力地在運動。嘴上下巴上稀稀的幾根鬍子,象地下的青草。右耳邊
貼著一個圓疤,光滑得仿佛是一面銅鏡。他嗓子提高的時候,那面銅鏡和那些青草
什麼的就地震了似地波動起來。

    「我們的那個不是偶然的:我們是……」他打了個呵欠。

    忽然他臉上癢了起來:他才發現她的腦袋已經擱到了他肩上,他就伸出手圍住
她的背。

    話可總得說完它。於是背書似地告訴她:他反對小姐少爺式的「那個」,他反
對喝水論的「那個」。頂標準的「那個」應當建在僚友關係上面:兩口子走著一樣
的步子,能合作,「這就是說,配偶要是個同志」。

    而他倆的「那個」正是這麼回事。

    是啊,正是這麼回事。

    他把這句話重複了三遍。

    「你很有希望,」他兩手捧起她的臉來,「你將來……我們將來……是的,我
們的『那個』能促進我們的工作……」

    兩個鼻子相隔只有半寸遠。

    老柏鼻孔裡呼出一股大蔥味兒,叫家璿感到受了壓迫似的。

    「又吃過大蔥了吧?」她小聲兒問。

    「唔。你討厭這味兒,是不是。」

    「一點也不。」

    仿佛是要證明她的不討厭這味兒,他倆親了個嘴。接著兩張嘴又撮在了一塊。

    她箍著他脖子。

    他摟著她的脊背。

    她的眼睛閉著。

    他的眼睛——那是張開的:瞧著她,相隔得太近,他成了鬥雞眼。

    她呼吸得有點急促。那可不知道是因為激動了,還是因為他的大蔥味兒壓迫著
她。

    這麼著過了兩三分鐘,兩張嘴才分開。

    「你鬍子刺人哩,」她還箍著他脖子,瞧他眼睛,瞧他腮巴子,瞧他的嘴,象
在賞鑒一件藝術品。

    「我有三個星期沒剃了。」

    這些鬍子到底不怎麼漂亮:在嘴上畫成了個「八」字,人中附近一根也沒有。
還有幾根是黃的,還有幾根是棕色的。

    而且鼻孔裡還有一根毛長到了外面,也不去剪一剪。

    她覺得男的仿佛是故意裝成這模樣。頭髮從來沒梳一下,背頭不象背頭,分頭
不象分頭。鞋子上全是黃泥。藍布袍子上還有兩塊油蹟。那張臉——不知道為什麼,
看來似乎他今天沒洗過臉。

    幹麼他不修飾一下?

    「你要是打扮起來的話……」她微笑著。

    「什麼?」那個吃了一驚。

    「我覺得你的……你是……嗯,真是。我想不出一個相當的字眼來說。……你
從來沒修飾過麼?」

    男的在女的腮巴上親了一下,啵的一聲。

    「我上你這兒來——可沒想到要修飾過。我這張尊容,對不起,修飾起來也沒
什麼大不了。」

    家璿把鼻尖子皺了一下:

    「你故意這麼隨便的,我知道。你把我不當回事。」

    「怎麼,我……暖,你又來了,怎麼你老是……」

    「我知道,我知道。反正是我追你,你以為怎麼樣我也得愛你,你把我……譬
如是,譬如是……」

    老柏笑起來。

    「你叫我打扮得象兔子①一樣麼?」



    ① 舊時對男妓的渾稱。

    「不單是這件事。總而言之你對我……」

    箍著他的兩隻手松了下去。眼睛盯著前面。

    瞧這勁兒可不是說著玩的。

    「我從來沒對你隨便過。我對於『那個』,我是,暖。你知道我生活跟我的思
想是……」

    「真是。別談理論了罷。一說起來就是那麼一大套。」

    「可是我……」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手背上貼著一小塊橡皮膏。

    「手破了麼?」

    對面有一雙男女踱了過來。女的眉毛一直描到了兩鬢裡面,腮巴上糊著橙黃色
的粉。男的低著腦袋在跟她嘰裡咕嚕,只瞧見他那一腦頂頭發——亮得叫人打噴嚏。

    老柏難受地想:家璿叫他學那樣的男人麼。

    那一對在他們前面愣了會兒,又折了過去。

    家璿從地上撿起些花瓣,拿在手裡揉著。

    「我太愛你了,我每天……」她瞅他一眼。「我什麼事也做不下,一天到晚做
夢似的。可是你……」

    「噯,你得想想更重大的事。兩性間的『那個』可並不是生活的全部。」男的
抱起她的腦袋來。

    「你總是……」她臉子被捧得仰著,視線就橫過鼻子的兩側到他臉上,隱隱地
瞧見了自己的鼻尖。「你總是不把我當回事,我就想到……譬如是——譬如是——
你將來會不愛我,會……」

    她一隻眼睛裡一泡水,慢慢打眼角流到兩鬢那兒。

    「別亂想罷。我永遠是那個你的。……」

    親嘴。

    一刻鐘之後他們踱了出來。想喝茶,可是那些茶座都已給占滿了人。

    他們慢慢走著,瞧著喝茶的那些男男女女。他們談著那個女人頭髮燙得成了大
頭鬼,這個女人的眉毛畫得打了折。還有,你瞧那個帶綠領結的男人,扭得象唱青
衣的,叫人長雞皮疙瘩。那邊那個削肩膀的女人……

    老柏又點著一支煙。他挺著胸脯:他老實有點感到驕傲。他的驕傲可不是沒來
由的:他常分析他們的「那個」,他認為一點也沒不正確。

    她比他小十一歲。本來他不過受了她哥哥託付,對孩子似地照應著她。他象個
做爸爸的:他禁止她拍粉塗口紅,指導她看些什麼課外書。可是後來——他們「那
個」起來。

    這誰也想不到:一個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的角色,一個那麼冷冰冰的傢伙,他
會……

    可是——

    「我們的『那個』是很第亞來克諦克的,」他對朋友們說。「她進步得真快。
我們將來……我現在叫她先認識認識這世界,叫她……然後走上這條必然的路。…
…」

    他瞧瞧朋友們的臉子:他生怕自己說過了火。

    其實頂懂得她的當然是他自己。她現在已經在跟他合作:他計劃著一部分析中
國社會結構的大著作,她就自告奮勇要給他整理一部分材料。

    不過她著手得很慢。

    「那些東西整好了沒?」

    「什麼東西?」一她一下子想不起來。

    「哪,皖北那幾縣的——關於高利貸,關於佃租什麼的……」

    「沒哩,」她笑笑。

    「幹麼還不動手?」

    她就輕輕歎口氣。

    「我什麼事也幹不下,只是想著你……」

    「噯,你不至於做個戀愛至上論者罷。」

    「我知道不對,可是……」

    每回見面總得問一遍,星期二那天他又提起這回事。

    沒動手。就是他給她的幾本書也沒看完。

    在個小飯館揀了座,老柏就把家璿的兩臂抓著,告訴她——除開兩性間的「那
個」,還有更重大的事。

    「你得老記著我為什麼會『那個』你:我對你的期望……」

    這句話反復了好幾次,然後親她的臉,一直到店裡的夥計進了門他才坐到自己
椅子上。

    可是十點鐘回到自己的住處,老柏又想起還有許多正經事沒跟她談。

    「鳳陽那幾縣的材料非常重要的,」他象對人說著似地在肚子裡說。他打了個
呵欠。

    當時並不是沒想起,只是太嗜蘇了怕她不高興。

    「她還有孩子氣,往後總得……」

    他想上床。可是覺得有什麼拖住他似的,他又回到了桌邊,點著一支煙。

    一大堆事可不是今晚上幹得了的。許多信沒回。勞工法的講義得趕快往下寫。
他還得跟許多人去談話。桌上還放著一個學生寫的關於遠東情勢的文章,他壓根就
沒翻開來過。

    電燈上叮著幾個小蟲,他就覺得他心臟上也叮著了一些蟲子。

    噓了口氣,把沒寫完的戀愛論拿來看一下。他打算寫得非常通俗,非常有趣味,
叫誰也讀得懂的。可是這兒的那些文字全不對勁:象他的勞工法講義那麼沒點兒生
氣,還堆上了許多術語,有些句子裡排著三四個句子長得叫人透不過氣來。

    「對不起,得重寫。」

    可是忽然又有點灰心:叫他寫這類文章未免太不合式。

    於是這篇文章一直耽擱了兩個多星期。他下課回來只想到寫信,想到把講義幹
下去。不過他沒動筆:他打了呵欠,順手把那學生的文章拖過來。

    什麼地方有人睡午覺,牛叫似地打著鼾。

    他又打個呵欠,眨幾下眼睛,瞧著那篇東西。

    那字小得象些螞蟻,一行行在紙上爬著。每個字都是左邊高右邊低,長腳長手
的。

    「他准是學的康有為的字,」他想。

    忽然他非常煩躁起來:他想到的許多要做的事都沒做,就象給被窩緊蒙著臉似
的難受。

    還是趕快把講義弄起來罷。

    他在書架上找書。

    書架永遠沒有乾淨的一天,東西橫的豎的亂堆一起。還有很多煙灰:不知道什
麼時候那煙盤斜在一堆紙上。

    剛把煙盤拿回到桌上,來了電話:家璿的。

    「你幹什麼還不來?」

    「不是約好了明兒來找你麼,」他眉毛輕輕皺著。

    「呃,今天。約好的是今天。」

    接著她告訴他——她不放心,她什麼也不做地那麼等了幾個鐘頭。她說得很快
很尖,一個不留神就得把一大串話溜了過去。

    「你到底來不來,要是沒工夫的話……」

    「好罷,就來,」他歎了一口氣。

    又到了她學校的那會客室。

    他坐到一張舊椅上,把右腿擱上左腿。

    許多學生打這兒穿過,誰也得詫異似地瞧他一眼。他摸摸下巴上的鬍子,埋怨
這學校幹麼要把會客室當作個過路的地方。

    牆上的鐘擺響著: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

    這會客室可不大高明。中間那張大菜桌子全褪了漆。那些椅子上說不定還有臭
蟲。牆上掛著些頤和園的照片,玻璃成了黃色,密密地鋪滿了黑點子。

    老柏懊悔沒帶本書來。他打個呵欠,他想在那張大菜桌上睡一覺。

    二十分鐘後——家璿到底到了他面前。

    她的話很多。她告訴他一整天沒做事。

    接著第二步:他們商量著到什麼地方去。

    「對不起,你們這會客室可太……」他打了個呵欠。「到哪兒去走走罷。……
今天非你說不可:哪兒去。」

    「隨你。」

    「這真比寫文章還難,」他兩手交叉著放在後腦勺上。

    「你今天怎麼沒精打采似的?」

    「噯,累得慌:睡眠不足。」

    這天他們上了北海。他們鑽著山洞,誰也沒言語。

    「嘖,真是。你今天怎麼回事。」

    「我想著一件事,」他噓口氣。接著談到那個學生的文章。「他把日本內閣跟
軍人對華政策的不同,解釋成資本主義跟封建勢力的衝突……」

    女的忽然站住,把他身子挪過來對著她。

    「每次你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譬如是……譬如是……」

    停停。

    「你跟我在一塊的時候你感到厭倦,我知道。你對我已經……已經……」

    她眼睛往上移:眼睛裡堆著水。

    男的想,她需要溫柔。

    於是結結實實溫柔了一番。他捧著她的臉:臉是長長的:他打額頭那兒親起一
直親到下巴上,很費了點兒時間。

    他眼睛在她臉上移來移去象在爬山。尖尖的鼻子是山巔。額骨呢,一塊大崖石。
什麼都瞧得格外分明:那一臉的肌肉是一條條細小的短短的皺紋結成的,上面鋪著
黃色的汗毛——可是一到了嘴邊就黑些粗些,象鬍子一樣。

    這會兒他的嘴唇正叮在她眼睛下面,這兒有三粒雀斑。這下面呢:兩個淡紅的
小顆子,隔得遠遠地對著。於是經過一顆痣,再經過一點路程,就到了嘴邊。嘴唇
密密地結著皺,象一塊生牛肉。好了,再過去是下巴:不錯,就是那長著幾個面瘡
的。

    「你真的愛我麼?」她仰著臉。

    「我真的『那個』你的。」——啵,啵,啵。

    於是休息一會兒,他工作做累了似地透了一口氣。過了四五秒鐘,四片嘴唇又
叮在了一塊。

    他嘴是辣的:他剛抽過煙。他舌子是粗的,象貓舌子。

    她嘴裡有種象散拿吐瑾①的味道。



    ① 一種西成藥

    各人的嘴還原之後,他就問她今天吃過什麼東西。

    「吃什麼東西:連飯也吃不下,」她輕輕地說。「我老是想著老是害怕,我總
覺得……譬如是——譬如是——是個不好的預兆。……」

    「不好的預兆?」他打了個呵欠。

    她結實瞧了他一眼:

    「呃,不說了。真是。」

    女的慢慢走起來。男的跟著。

    「噯,有話就說罷,」他兩手放在她肩上。

    沒說。沉默。

    忽然——她伏在他胸脯上哭起來。

    男的撫著她的腦頂,一面挺吃力地想:

    「對不起,她需要溫柔。是的,是的,她需要溫柔,噯。對不起,她可真……」

    他就用有疤的那邊臉貼到她頭髮上。

    她還那麼抽咽著。她感到心頭空空洞洞的要一個什麼東西去填滿它。她討厭老
柏近來那種勁兒:他一高興就敷衍她。不高興的時候就老沒精打采的,老打著呵欠。
就是那句話:他不把她當回事。

    「你不知道我怎樣的對你……對你……我太愛你……」

    可是他就壓根沒那回事似的。他只記得那些材料,只會談那套理論,什麼什麼
的出路,叫別人別拿戀愛去耽誤正經事,叫別人別做出那付愛嬌的勁兒。

    她希望他倆老是在一塊——摟著不斷地親嘴。他得發瘋似他說著「我愛你」,
「我愛你」。他得把她當做全宇宙頂重要的東西。

    可是他連那些字眼都要避免,只是——「那個」!「那個」!

    「他愛得太隨便,」她一想到就得掉下淚顆子來。

    譬如說罷,他來找她的時候故意那麼——瞧瞧他那鬍子,他那頭髮,那雙鞋!

    有時候她可就發起脾氣來。老柏一問那些書,那些材料,她就大聲嚷:

    「真是!見一次問一次,膩死了!你簡直把我當作什麼事也不懂的傢伙。你簡
直是——簡直是——是侮辱我!」

    「噯,問都不能問麼:我瞧你近來……」

    「我被你侮辱慣了的,我被你……」她哭。「你老說你醜,你分明是挖苦我醜,
你老是……」

    「怎麼回事,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明白,你別當我傻子。……你狡猾。你分明不愛
我。……可是你的方法很巧妙:你說什麼不要把戀愛耽誤了正經事,你說你有許多
事沒做,這樣你就可擺脫我,你可以……你可以……」

    她想他會一把抱住她。可是不。

    「什麼,」他臉繃著。「假如你這麼想,那可……」

    「你明明不愛我,你明明……可是你有大篇理論來做辯護,你當我是……」

    「這你可連原則上都……」

    「又是那一套,又是那一套,你要是……你可以走……」

    男的歎口氣。

    「那還談什麼!」咬著牙說。「我到現在才知道你是……」

    戴上帽子就走。

    女的追。

    奔了那麼一二十丈遠,女的跑上去揪他回來。

    「怎麼?」他站住。

    「剛才是我說著玩的。」

    她笑著。身子搖著。臉斜著瞟著他,揩揩眼淚。

    於是他又說了那麼一套。她相信他的。談呀談的又問到那些書那些材料。一面
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還是什麼事也沒做。

    「這麼著可真不是個勁兒:你得克服。」

    「唔。」

    「那些個材料你還我罷,我交給別人去……」

    「不,」她撒嬌地搖搖腦袋,連身子也搖了起來。

    男的聳了聳肩。他想叫她往後別那麼扭扭搖搖的,可是不好怎麼開口。

    那些材料就在家璿那兒擱了一個多月。見一次問一次:他問過她十二次。

    老柏每次都回得很晚,在洋車上打盹。一想到什麼事都沒做,他就著急起來。
有時候想發脾氣,可是不知道這應當怪自己,還是應當怪別人。他上床好一會睡不
著,耳朵邊老叫著她那說得又快又尖的一大堆埋怨話。

    「真糟糕。」

    朋友一問到他——他就這麼句話。

    「怎麼?」

    他皺著臉說:

    「她要溫柔:除了溫柔就沒有世界似的,人身上怎麼出得那麼多溫柔呢。精力
總得用在更重要的一方面呀。」

    他去找她的時候就老覺得有個重東西壓在他腦頂上。不錯,他得安慰她。他得
想出散步的地方來。他得搜出一大堆話來說。他得忍住呵欠,而且不提到那些要做
的事。

    於是親嘴:這成了例行公事。他一面抱著她一面想:

    「將來同居之後一天得親幾次嘴呢?三十個。……對不起,也許是三十五個。」

    要是少了一兩個她准得哭,「你分明不愛我了,你分明不愛我了。」這麼著他
就得把那些紙張推開,一把摟住她——也許還得打翻了藍墨水瓶,書上紙上都弄得
亂七八糟。

    「對不起,將來我得用墨盒子寫字。」

    他瞧著她眼球上那塊青的。

    「為什麼忽然想起這個來?」

    「沒有什麼,」他把右手合在她左手上——比她的長半寸。

    她在數著他的眉毛似地盯著他的臉:他眼角上刻著幾條橫皺,象蚌殼上面的花
紋。眼白上有幾條紅絲。眼黑空洞地對著前面的地下。

    「我看出你的確厭倦了,」她拼命裝著平靜的聲調。

    男的瞅她一眼,舌子給拴住了似的:

    「我覺得我們這麼下去……噯,真糟糕,我每回來找你——我老覺得是——是
——還一筆債似的。……」

    沉默。

    他掏出火柴來點了煙。

    「你現在簡直什麼也沒做,這麼下去……我呢可也一大堆事擱著,我一想到我
就……」

    家璿撿起地上那根用過了的火柴,一段段把它折斷。

    「我知道你的話對,」她瞧著手裡一根根兩分來長的東西。她手指被弄成了黑
的。

    「這麼著兩個人都沒點兒好處,都受了阻礙。」

    說了他吐了個煙圈。

    她拿右手棉去鼻子跟前的煙,費勁地笑了笑:

    「解放罷,那麼。」

    停了好一會兒他倆沒開口。

    煙捲還有一半,老柏可把它摔掉了。他站起來。

    「我真得做點事,我真得……我那兒的……噯,這麼下去怎麼辦——什麼都丟
了,要緊的事……」

    「那你去做你的……你上我這裡來——耽誤了你的……」

    男的滿臉皺紋都打著結。停了會兒,他猛地抬起腦袋來:

    「咱們隔些時別見面罷:我得……」

    她的眼睛發亮。

    「好罷。」

    一直沉默著。

    分手的時候他們親了很多嘴:對不起,說不定不止三十五個。

    家璿圈著老柏的脖子:親他耳邊的疤,親他眼角上的皺紋,親他下巴上的鬍子。
她聞著他那股大蔥味兒,煙味兒,頭髮裡的油垢味兒。

    老柏的親嘴也比往日上勁,不過還是裝成一副鬥雞眼在瞧她的臉。他覺得她今
天比哪一天都可愛。

    噓了一口氣,老柏開步走。

    她站在那兒瞧他走。

    「老柏,」忽然她顫聲叫起來,趕上了老柏一把抱住他,逗得他呼吸都不大靈
便。「我覺得這是……我覺得現在最後一次,最後……你……咱們再吻一次。……」

    她下了死勁忍住她的抽咽,鼻孔裡噓噓噓的。

    他的臉貼上她水淥淥的臉:滿嘴的鹹味。

    老柏跨上洋車的時候已經十二點鐘。街上的店家都把門關得緊緊的,再也想像
不出白天裡那種熱鬧勁兒。什麼人也沒有,只有一個巡警象木杆似地樁在街上。

    「解放了,對不起。」

    他心臟忽然酸疼起來,他幾乎要叫洋車打回頭。

    「對不起,請克制一下。」

    第二天他什麼也不想, 只安排著回來之後做些什麼事。 可是有時候也會觸到
「那個」上面去。

    「真糟糕,」他說,「誰都以為自己的『那個』是對的,是了不起的。老張你
說慚愧不慚愧。可是我和她在生活上……」

    他點上一技煙,坐到桌子邊。咂一下嘴,他輕鬆地嚷了起來。

    「對不起,得做點工作了。是的,得做點正經事。是的,是的,對不起。噯。」

    原載1934年5月1日《現代》月刊第5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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