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文集
包氏父子
一
天氣還那麼冷。離過年還有半個多月,可是聽說那些洋學堂就要開學了。
這就是說,包國維在家裡年也不過地就得去上學!
公館裡許多人都不相信這回事。可是胡大把油膩膩的菜刀往砧板上一丟,拿圍
身布揩了揩手——伸個中指,其餘四個指頭淩空地扒了幾扒:
「哄你們的是這個。你們不信問老包:是他告訴我的。他還說恐怕錢不夠用,
要問我借錢哩。」
大家把它當做一回事似地去到老包房裡。
「怎麼,你們包國維就要上學了麼?」
「唔,」老包摸摸下巴上幾根兩分長的灰白鬍子。
「怎麼年也不過就去上書房?」
「不作興過年嘛,這是新派,這是……。」
「洋學堂是不過年的,我曉得。洋學堂裡出來就是洋老爺,要做大官哩。」
許多眼睛就盯到了那張方桌子上面:包國維是在這張桌上用功的。一排五顏六
色的書。一些洋紙簿子。墨盒。洋筆。一個小瓶:李媽親眼瞧見包國維蘸著這瓶酒
寫字過。一張包國維的照片:光亮亮的頭髮,溜著一雙眼——愛笑不笑的。要不告
訴你這是老包的兒子,你准得當他是誰家的大少爺哩。
別瞧老包那麼個尖下巴,那張皺得打結的臉,他可偏偏有福氣——那麼個好兒
子。
可是老包自己也就比別人強:他在這公館伺候了三十年,誰都相信他。太太老
爺他們一年到頭不大在家裡住,鑰匙都交在老包手裡。現在公館裡這些做客的姑太
太,舅老爺,表少爺,也待老包客氣,過年過節什麼的——賞就是三塊五塊。
「老包將來還要做這個哩,」胡大翹起個大拇指。
老包笑了笑。可是馬上又拼命忍住肚子裡的快活,搖搖腦袋,輕輕地噓了口氣:
「哪裡談得到這個。我只要包國維爭口氣,象個人兒。不過——噯,學費真不
容易,學費。」
說了就瞧著胡大:看他懂不懂「學費」是什麼東西。
「學費」倒不管它。可是為什麼過年也得上學呢?
這天下午,寄到了包國維的成績報告書。
老包小心地抽開抽屜,把老花眼鏡拿出來帶上,慢慢念著。象在研究一件了不
起的東西,對信封瞧了老半天。兩片薄薄的紫黑嘴唇在一開一合的,他從上面的地
名讀起,一直讀到「省立××中學高中部緘」。
「露,封,掛,號,」他摸摸下巴。「露,封,……」
他仿佛還嫌信封上的字太少太不夠念似的,抬起臉來對天花板愣了會兒,才抽
出信封裡的東西。
天上糊滿著雲,白天裡也象傍晚那麼黑。老包走到窗子眼前,取下了眼鏡瞧瞧
天,才又架上去念成績單。手微微顫著,手裡那幾張紙就象被風吹著的水面似的。
成績單上有五個「丁」。只一個「乙」一那是什麼「體育」。
一張信紙上油印著密密的字:告訴他包國維本學期得留級。
老包把這兩張紙讀了二十多分鐘。
「這是什麼?」胡大一走進來就把腦袋湊到紙邊。
「學堂裡的。……不要吵,不要吵。還有一張,繳費單。」
這老頭把眼睛睜大了許多。他想馬上就看完這張紙,可是怎麼也念不快。那紙
上印著一條條格子,擠著些小字,他老把第一行的上半格接上了第二行的下半格。
「學費:四元。講義費:十六元。……損失準備金:……圖書館費:……醫…
…醫……」
他用指甲一行行劃著又念第二遍。他在嗓子裡咕嚕著,跟痰響混在了一塊。讀
完一行,就瞧一瞧天。
「制服費!……制服費:二——二——二十元。……通學生除——除——除宿
費膳費外,皆須……」
瞧瞧天。瞧瞧胡大。他不服氣似地又把這些句子念一遍,可是一點也不含糊,
還是這些字——一個個仿佛刻在石頭上似的,陷到了紙裡面。他對著胡大的臉子發
愣:全身象有——不知道是一陣熱,還是一陣冷,總而言之是似乎跳進了一桶水裡。
「制服費!」
「什麼?」胡大吃了一驚。
「唔,唔。唵。」
制服就是操衣,他知道。上半年不是做過了麼?他本來算著這回一共得繳三十
一塊。可是這二十塊錢的制服費一加,可就……
突然——磅!房門給誰踢開,撞到板壁上又彈了回來。
房裡兩個人嚇了一大跳。一回頭——一個小夥子跨到了房裡。他的臉子我們認
識的:就是桌上那張照片裡的臉子,不過頭髮沒那麼光。
胡大拍拍胸脯,臉上陪著笑:
「哦唷,嚇我一跳,學堂裡來麼?」
那個沒言語,只膘了胡大一眼。接著把眉毛那麼一揚,額上就顯了幾條橫皺,
眼睛掃到了他老子手裡的東西。
「什麼?」他問。
胡大悄悄地走了出去。
老頭把眼鏡取下來瞧著包國維,手裡拿著的三張紙給他看。
包國維還是原來那姿勢:兩手插在褲袋裡,那件自由呢的棉袍就短了好一截。
像是因為衣領太高,那脖子就有點不能夠隨意轉動,他只掉過小半張臉來瞅了一下。
「哼。」他兩個嘴角往下彎著,沒那回事似地跨到那張方桌跟前。他走起路來
象個運動員,踏一步,他胸脯連著腦袋都得往前面擺一下,仿佛老是在跟別人打招
呼似的。
老包瞧著他兒子的背:
「怎麼又要留級?」
「郭純也留級哩。」
那小夥子臉也沒回過來,只把肚子貼著桌沿。他把身子往前一挺一挺的,那張
方桌就咕咕咕地叫。
老包輕輕地問:
「你不是留過兩次級了麼?」
沒答腔,那個只在鼻孔裡哼了一聲。接著倒在桌邊那張籐椅上,把膝頭頂著桌
沿,小腿一蕩一蕩的。他用右手抹了一下頭髮,就隨便抽下一本花花綠綠的書來:
《我見猶憐》。
沉默。
房裡比先前又黑了點兒。地下磚頭縫裡在冒著冷氣,老包兩隻腳仿佛踏在冷水
裡。
老包把眼鏡放到那張條桌的抽屜裡,嘴裡小心地試探著說:
「你已經留過兩次留級,怎麼又……」
「他喜歡這樣!」包國維叫了起來。「什麼『留過兩次留級』!他要留!他高
興留就留,我怎麼知道!」
外面一陣皮鞋響:一聽就知道這是那位表少爺。
包國維把眉毛揚著瞧著房門,表少爺象故意要表示他有雙硬底皮鞋,把步子很
重地踏著,敲梆似地響著,一下下遠去。包國維的小腿蕩得利害起來,那雙腳仿佛
挺不服氣——它只穿著一雙膠底鞋。
老頭有許多話要跟包國維說,可是別人眼睛盯到了書上:別打斷他的用功。
包國維把頂著桌沿的膝頭放下去,接著又抬起來。他肚子裡慢慢念著《我見猶
憐》,就是看到一個標點也得停頓一兩秒鐘。有時候他偷偷地瞟鏡子一眼,用手抹
抹頭髮。自己的臉子可不壞,不過嘴扁了點兒。只要他當上了籃球員,再象郭純那
麼——把西裝一穿,安淑真不怕不上手。安淑真准得對那些女生說:
「誰說包國維象癟三!很漂亮哩。」
於是他和她去逛公園,去看電影。他自己就得把西裝穿得筆挺的,頭髮塗著油,
塗著蠟,一隻手抓著安淑真的手,一隻手抹抹頭。……
他把《我見猶憐》一摔,抹了抹頭髮。
老包好容易等到包國維摔了書。
「這個——這個這個——那個制服費,……」
沒人睬他,他就停了一會。他摸了三分鐘下巴。於是他咳一聲掃清嗓子裡的痰,
一板一眼他說著繳學費的事,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會說錯似的。他的意思認為去年做
的制服還是嶄新的,把這理由對先生說一說,這回可以少繳這意外的二十塊錢。不
然——
「不然就要繳五十一塊半。這五十一塊半——現在只有——只有——戴老七的
錢還沒還,這回再加二十……你總還得買點書,你總得……。」
停停。他摸摸下巴:又獨言獨語地往下說:
「操衣是去年做的,穿起來還是象新的一樣,穿起來。繳費的時候跟先生說說
情,總好少繳……少繳……」
包國維跳了起來。
「你去繳,你去繳!我不高興去說情!——人家看起來多寒傖!」
老包對於這個答覆倒是滿意的,他點點腦袋:
「唔,我去繳。繳到——繳到——唔,市民銀行。」
兒子橫了他一眼。他只顧自己往下說。
市民銀行在西大街吧?
二
老包打市民銀行走到學校裡去。他手放在口袋裡,緊緊地抓住那卷鈔票。
銀行裡的人可跟他說不上情。把鈔票一數:
「還少二十!」
「先生,包國維的操衣還是新的,這二十……」
「我們是替學校代收的,同我說沒有用。」
鈔票還了他,去接別人繳的費。
繳費的擁滿了一屋子,都是象包國維那麼二十來歲一個的。他們聽著老包說到
「操衣」,就哄出了笑聲。
「操衣!」
「這老頭是替誰繳費的?」
「包國維,」一個帶壓發帽的瞅了一眼繳費單。
「包國維?」
老頭對他們打招呼似地苦笑一下,接著他告訴別人——包國維上半年做了操衣
的:那套操衣穿起來還是挺漂亮。
「可是現在又要繳,現在。你們都繳的麼?」
那批小夥子笑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沒答。
老包四面瞧了會兒就走了出來:五六十雙眼睛送著他。
「為什麼要繳到銀行裡呢?」他埋怨似地想。
天上還是堆著雲,也許得下雪。雲薄的地方就隱隱瞧得見青色。有時候馬路上
也顯著模糊的太陽影子。
老包走不快,可是踏得很吃力:他覺得身上那件油膩膩的破棉袍有幾十斤重。
棉鞋裡也濕祿祿的叫他那雙腳不大好受。鞋幫上雖然破了一個洞,可也不能透出點
兒腳汗:這雙棉鞋在他腳汗裡泡過了三個冬天。
他想著對學堂裡的先生該怎麼說,怎麼開口。他得跟他們談談道理,再說幾句
好話。先生總不比銀行裡的人那麼不講情面。
老包走得快了些,袖子上的補釘在袍子上也摩擦得起勁了點兒。
可是一走到學校裡的註冊處,他就不知道要怎麼著才好。
這所辦公室寂寞得象座破廟。一排木欄杆橫在屋子中間,裡面那些桌旁的位子
都是空的。只有一位先生在打盹,肥肥的一大坯伏在桌子上,還打著鼾。
「先生,先生。」
叫了這麼七八聲,可沒點兒動靜。他用指節敲敲欄杆,腳在地板上輕輕地踏著。
這位先生要在哪一年才會醒呢?
他又喊了幾聲,指節在欄杆上也敲得更響了些。
桌子上那團肉動了幾動,過會兒抬起個滾圓的腦袋來。
「你找誰?」皺著眉擦擦眼睛。
老包摸著下巴:
「我要找一位先生。我是——我是——我是包國維的家長。」
那位先生沒命的張大了嘴,趁勢「噢」了一聲:又像是答應他,又像是打呵欠。
「我是包國維的家長,我說那個制服費……」
「繳費麼?——市民銀行,市民銀行!」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我們包國維——包國維……」
老包結裡結巴說上老半天,才說出了他的道理,一面還笑得滿面的皺紋都堆起
來——腮巴子挺吃力。
胖子伸了懶腰,咂咂嘴。
「我們是不管的。無論新學生老學生,制服一律要做。」
「包國維去年做了制服,只穿過一兩天……」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他懶懶地拖過一張紙來,拿一支鉛筆在上面寫
些什麼。「今年制服改了樣子,曉得吧。所以——所以——啊——噢——哦!」
打了個呵欠,那位先生又全神貫注在那張紙上。
他在寫著什麼呢?也許是在開個條子,說明白包國維的制服只穿過兩次,這回
不用再做,繳費讓他少繳二十。
老包耐心兒等著。牆上的掛鐘不快不慢的——的,嗒,的,嗒,的,嗒。
一分鐘。二分鐘。三分鐘。五分鐘。八分鐘。
那位先生大概寫完了。他拿起那張紙來看:嘴角勾起一絲微笑,像是他自己的
得意之作。
紙上寫著些什麼:畫著一滿紙的烏龜!
老實說,老包對這些藝術是欣賞不上的。他噓了口氣,臉上還是那麼費勁地笑
著,嘴裡喊著「先生先生」。他不管對方聽不聽,話總得往下說。他象募捐人似的
把先生說成一個大好老,菩薩心腸:不論怎樣總得行行好,想想他老包的困難。話
可說得不怎麼順嘴,舌子似乎給打了個結。笑得嘴角上的肌肉在一抽一抽的,眉毛
也痙攣似地動著。
「先生你想想:我是——我是——我怎麼有這許多錢呢:五十——五十——五
十多塊。……我這件棉袍還是——還是——我這件棉袍穿過七年了。我只拿十塊錢
一個月,十塊錢。我省吃省用,給我們包國維做——做……我還欠了債,我欠了…
…有幾筆……有幾筆是三分息。我……」
那位先生打定主意要發脾氣。他把手裡的紙一摔,猛地掉過臉來,皺著眉毛瞪
著眼:
「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學校又不是慈善機關,你難道想叫我佈施你麼!——
笑話!」
老包可愣住了。他腮巴子酸疼起來:他不知道還是讓這笑容留著好,還是收了
的好。他膝踝子抖索著。手扶著的這木欄杆,象鐵打的似的那麼冰。他看那先生又
在紙上畫著,他才掉轉身來——慢慢往房門那兒走去。
兒子——怎麼也得讓他上學。可是過了明天再不繳費的話,包國維就得被除名。
「除名……除名……」老包的心臟上象長了一顆雞眼。
除名之後往哪裡上學呢?這孩子被兩個學校退了學,好容易請大少爺關說,才
考進了這省立中學的。
還是跟先生說說情。
「先生,先生,」老包又折了回來。「還有一句話請先生聽聽,一句話。……
先生,先生!」
他等著,總有一個時候那先生會掉過臉來。
「先生,那麼——那麼——先生,制服費慢一點繳。先繳三十——三十——先
繳三十一塊半行不行呢?等做制服的時候再——再……現在——現在實在是——實
在是一一現在——現在錢不夠嘛。我實在是……」
「又來了,噴!」
先生表示「這真說不清」似地掉過臉去,過會又轉過來:
「制服費是要先繳的:這是學校裡的規矩,規矩,懂吧。總而言之,統而言之
——各種費用都要一次繳齊,繳到市民銀行裡。通學生一共是五十一塊五。過了明
天上午不繳就除名。懂不懂,懂不懂,聽懂了沒有!」
「先生,不過——不過……」
「嗨,要命!我的話你懂了沒有,懂了沒有盡說盡說有什麼好處!真纏不明白!
……讓你一個人去說罷!」
先生一站起來就走,出了那邊的房門,接著那扇門很響地一關——匐!牆也給
震動了一下。那只掛鐘就輕輕地「鏘郎」一聲。
給丟在屋子裡的這個還想等人出來:一個人在欄杆邊呆了十幾分鐘才走。
「呃,呃,唔。」
老包嗓子裡響著,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著些什麼。他仿佛覺得有一樁大禍要到
來似的,可是沒想到可怕。無論什麼天大的事,那個困難時辰總會度過去的。他只
一步步踏在人行路上,他幾乎忘了他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事,也忘了會有一件什麼禍
事。他感覺到自己的腳呀手的都在打顫。可是走得並不吃力:那雙穿著濕淥淥的破
棉鞋的腳已經不是他的了。他瞧不見路上的人,要是有人撞著他,他就斜退兩步。
街上有些汽車的喇叭叫,小販子的大聲嚷,都逗得他非常煩躁。
太陽打雲的隙縫裡露出了臉,橫在他腳右邊的影子折了一半在牆上。走呀走的
那影子忽然縮短起來移到了他後面:他轉了彎。
對面有三個小夥子走過來,一面嘻嘻哈哈談著。
老包喊了起來:
「包國維!」
他喊起他兒子來也是照著學堂裡的規矩——連名帶姓喊的。
包國維跟兩個同學一塊走著,手裡還拿著一個紙袋子,打這裡掏出什麼紅紅綠
綠的東西往嘴裡送。那幾個走起路來都是一樣的姿勢——齊腦袋到胸脯都是向前一
擺一擺的。
「包國維!」
幾個小夥子吃一驚似地站住了。包國維馬上把剛才的笑臉收回,換上一副皺眉
毛。他只回過半張臉來,把黑眼珠溜到了眼角上瞧著他的老子。
老包想把先前遇到的事告訴兒子,可是那些話凝成了冰,重重地堆在肚子裡吐
不出。他只不順嘴地問:
「你今天——你今天——你什麼時候回家?」
兒子把兩個嘴角往下彎著,鼻孔裡響了一聲。
「高興什麼時候回家就回家!家裡擺酒席等著我麼!……我當是什麼天大的事
哩。這麼一句話!」
掉轉臉去瞧一下:兩個同學走了兩丈多遠。包國維馬上就用了跑長距離的姿勢
跑了上去。
「郭純,郭純,」他笑著用手攀到那個郭純肩上。「剛才你還沒說出來——孫
桂雲為什麼……」
「剛才那老頭兒是誰?」
「呃,不相干。」
他回頭瞧一瞧:他老子的背影漸漸往後面移去,他感到輕鬆起來,放心地談著。
「孫桂雲放棄了短距離,總有點可惜,是吧。龔德銘你說是不是?」
叫做龔德銘的那個,只從郭純拿著的紙袋裡掏出一塊東西來送進嘴裡,沒第二
張嘴來答話。
他們轉進了一條小胡同。
包國維兩手插在褲袋裡,談到了孫桂雲的籃球,接著又扯到了他們自己的籃球。
他歎了口氣,他覺得上次全市的籃球錦標賽,他們輸給飛虎隊可真輸得傷心。他說
得怪起勁的,眉毛揚得似乎要打眼睛上飛出去。
「我們喜馬拉雅山隊一定要爭口氣:郭純,你要叫隊員大家都……」
郭純是他們喜馬拉雅山隊的隊長。
「你單是嘴裡會說,」龔德銘用時撞了包國維一下。
「哦,哪裡!……我進步多了。是吧,我進步多了。郭純,你說是不是。」
「唔,」郭純鼻孔裡應了一聲,就哼起小調子來。
包國維象得了錦標,全身燙燙的。他想起了許多要說的話,忍不住迸出來:
「我這學期可以參加比賽了吧,我是……」
「那不要急。」
「怎麼?」
「你投籃還不准。」
「不過我——我是——不過我pass還pa′得好……」
「pa′得好!」龔德銘叫了起來。「前天我pass那個球給你,你還接不住。你
還要……」
「喂,噓,」郭純壓小著嗓子。
對面有兩個女學生走了過來。
他們三個馬上排得緊緊的,用著兵式操的步子。他們擺這種陣勢可比什麼都老
練。他們想叫她們通不過:那兩個女學生低著頭讓開,挨著牆走,他們也就擠到牆
邊去。
包國維笑得眼睛成了兩道線:
「噴,噴,頭髮燙得多漂亮!」
她倆又讓開,想挨著對面牆邊走,可是他們又擠到對面去。郭純溜尖著嗓子說:
「你們讓我走哇。」
「你們讓我走哇。」包國維象唱雙簧似地也學了一句,對郭純伸一伸舌子。
兩個女學生臉通紅,腦袋更低,仿佛要把頭鑽進自己的肚子裡去。
郭純對包國維撅撅嘴,翹翹下巴。
要是包國維在往日——遇見個把女的也沒什麼了不起,他頂多是瞧瞧,大聲地
說這個屁股真大,那個眼睛長得俏,如此而已。這回可不同。郭純的意思很明白:
他叫他包國維顯點本事看看。郭純幹麼不叫龔德銘——只叫他包國維去那個呢?
包國維覺得自己的身子飄了起來。他象個英雄似的——伸手在一個女學生的大
腿上擰了一把。
女學生叫著。郭純他們就大笑起來。
「包國維,好!」
三
一直到了郭純的家裡,包國維還在談著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摸摸大腿是,哼,老行當!」
郭純一到了自己家裡就脫去大衣,對著鏡子把領結理了一下,接著他瞧一瞧爐
子裡的火。不論包國維說得怎麼起勁,他似乎都沒聽見,只是喊這個喊那個:叫老
王來添煤,叫劉媽倒茶,叫阿秀拿拖鞋給他。於是倒在沙發上,拿一支煙抽著,讓
阿秀脫掉皮鞋把拖鞋套上去。包國維只好住了嘴,瞧著阿秀那雙手——別瞧她是丫
頭,手倒挺白嫩的,那雙手一拿起脫下的皮鞋,郭純的手在她腮巴上扭了一下:
「拿出去上油。」
「少爺!」阿秀嘟噥著走了出去。
龔德銘只在桌邊翻著書,那件皮袍在椅子上露出一大片裡子——雪白的毛。
太陽光又隱了下去,郭純就去把淡綠的窗檔子拉開一下。
「龔德銘,你要不要去洗個臉?」
那個搖搖腦袋,把屁股在椅子上坐正些。可是包國維打算洗個臉,他就走到洗
澡間,他象在自己家裡那麼熟。他挺老練地開了水龍頭,他還得揀一塊好胰子:他
拿兩盒胰子交換聞了一會兒,就用了黃色的那一塊。
「這是什麼肥皂?」
郭純他們用的是這塊肥皂。安淑真用的也准是這種肥皂。
這裡東西可多著:香水,頭髮油,雪花精什麼的。
洗臉的人細細地洗了十多分鐘。
「郭純,你頭髮天天搽油麼?」他瞧著那十幾個瓶子。外面不知道答應了一聲
什麼。
包國維拿梳子梳著頭髮,調嗓子似地又說:
「我有好幾天不搽油了。」
接著他把動著的手停了一會:好聽外面的答話。
「你用的是什麼油?」——龔德銘的聲音。
「我呀,我用的是——是——唔,也是司丹康。」
於是他就把司丹康塗在梳子上梳上去。他對著鏡子細細地看:不叫翹起一根頭
發來。這麼過了五六分鐘,梳子才離開了頭髮。他對鏡子正面瞧瞧,偏左瞧瞧,偏
右瞧瞧。他抿一抿嘴。他脖子輕輕扭一下。他笑了一笑。他眯眯眼睛。他揚揚眉毛,
又皺著眉毛把腦袋斜著:不知道是什麼根據,他老覺得一個美男子是該要有這麼副
嘴臉的。他眉毛淡得象兩條影子,眉毛上……
雪花精沒給塗勻,眉毛上一塊白的:他搽這些東西的時候的確搽得過火了些。
他就又拿起手中來描花似地抹著。
憑良心說一句:他的臉子夠得上說漂亮。只是鼻子扁了點兒。下巴有點往外突,
下唇比上唇厚兩倍:嘴也就顯得癟。這些可並不礙事。這回頭發亮了些,臉子也白
了些,還有種怪好聞的香味兒。哼,要是安淑真瞧見了……
可是他一對鏡子站遠一點,他就一陣冷。
他永遠是這麼一件自由呢的棉袍!永遠是這麼一件灰色不象灰色,藍色不象藍
色的棉袍——大襟上還有這麼多油斑!他這腦袋擺在這高領子上可真——
「真不稱!」
包國維就象逃走似地沖出洗澡間:很響地關上了門。
一到郭純房裡,那兩個仿佛故意跟包國維開玩笑,正起勁地談著衣料,談著西
裝褲的式樣。郭純開開櫃子,拿出一套套的衣裳給龔德銘瞧。
「這套是我上星期做好的,」郭純扳開一個大夾子,裡面夾著三條褲:他抽出
兩條來。
龔德銘指指那個夾子:
「這種夾子其實沒有什麼用處:初用的時候彈簧還緊,用到後來越用越松,夾
兩條褲都嫌松。我是……」
「你猜這套做了幾個錢。」
他倆象沒瞧見包國維似的。包國維想:郭純幹麼不問他包國維呢?他把腦袋湊
過去細看了一會,手抹抹頭髮,毅然決然地說:
「五十二塊!」
可是郭純只瞧了他一眼。
接著郭純和龔德銘由衣裳談到了一年級的呂等男——郭純說她對他很有點兒他
媽的道理:你只看每次籃球比賽她總到場,郭純一有個球投進了對方的籃裡,呂等
男就格外起勁地「啦」起來。郭純嘻嘻哈哈地把這些事敘述了好些時候,直到中飯
開上了桌子還沒說完。
包國維緊瞧著郭純,連吃飯都沒上心吃。可是郭純仿佛只說給龔德銘一個人聽:
把臉子對著龔德銘的臉子做工夫。包國維的眼珠子沒放鬆一下,只是夾菜的時候才
移開一會兒。他要郭純記得他包國維也在旁邊,他就故意把碗呀筷子的弄出響聲。
有時候郭純的眼睛瞥到了他,他就笑出聲音來,「哈哈,他媽媽的!」或者用心地
點點腦袋:「唔,唔。」有時候他就仿佛大吃了一驚似的——「哦?」於是再等著
郭純第二次瞥過眼來。
「你要把她怎樣?」龔德銘問。
「誰?」
「呂等男。」
說故事的人笑了一笑:
「什麼怎樣!上了鉤,香香嘴,幹一干,完事!」
忽然包國維大笑起來,全身都顫動著。
「真缺德,郭純你這張嘴——你你!」
又笑。
這回郭純顯然有點高興:他眼珠子在包國維臉上多盯了會兒。
那個笑得更起勁,直到吃完飯回到郭純房裡,他還是一陣一陣地打著哈哈。他
抹抹眼淚,吃力地噓了口氣,又笑起來。
「郭純你這張嘴!你真——他媽媽的真缺德!你……」
別人可談到了性經驗,龔德銘說他跟五個女人發生過關係,都是台基裡的。可
是郭純有過一打:她們不一定是做這買賣的,他可也化了些個錢才能上手。有一個
竟化了五百多塊。
「別人說你同宋家旋有過……」龔德銘拿根牙籤在桌子上畫著。
「是啊,就是她!」郭純站了起來,壓小著嗓子嚷。「肏媽的她肚子大了起來。
她家裡跟我下不去。後來軟說硬做,給了五百塊錢,完事,……嗨,我在我父親那
裡騙這五百塊的時候真不容易,肏媽的。拿到了手裡我才放心。」
包國維打算插句把嘴,可是他沒說話的材料。他想:
「現在要不要再笑一陣?」
他象打不定主意似地瞧瞧這樣,瞧瞧那樣。郭純有那麼多西裝。郭純有那麼多
女人跟他打交道。郭純還是喜馬拉雅山隊的隊長,郭純問他父親要錢——每次多少
呢:三塊五塊的,或者十塊二十塊,再不然一百二百。
「一百二百!」
包國維悶悶地噓了口氣。他把腳伸了出去又縮回來。他希望永遠坐在這麼個地
方,腳老是踏在地毯上。身上得穿著那套新西裝,安淑真挨著他坐著。他願意一年
到頭不出門,只是比賽籃球的時候才出去一下。
可是這是郭純的家,包國維總得回到他自己的家裡去的。
於是他把兩隻手插進褲袋裡,上身往前面一擺一擺地走回自己的住處:把腳對
房門一踢——磅!
屋子裡坐著幾個老包的朋友。包國維的那張籐椅被戴老七坐著,胡大在老包床
上。他們起勁地談著什麼,可是一瞧見了包國維就都閉住了嘴。他們討好似地對包
國維裝著笑臉。戴老七站起來退到老包床上坐著。
包國維揚著眉毛瞧了他們一眼,就坐到籐椅上,兩條腿疊著一一搖一搖的,他
拖一本書過來隨便翻了幾下,又拿這翻書的手抹抹頭髮。那本書就象有彈簧似地合
上了。
什麼東西都是黑黝黝的。熟豬肝色的板壁,深棕色的桌子,灰黑色的地,打窗
子裡射進來一些沒精打彩的亮,到那張方桌上就止了步。包國維的黯影像一大片黑
紗似的——把裡面坐在床上的幾個人遮了起來。
沉默。
老包一個勁兒摸著下巴:幾根灰白色的短鬍子象壞了的牙刷一樣。他還有許多
話得跟戴老七他們說,可是這時候的空氣緊得叫他發不出聲音來。
倒是戴老七想把這難受的沉默打碎。他小聲兒問:
「他什麼時候上學?」
仿佛戳了老包一針似的:他全身震了一下。他那左手發脾氣地用力扭著下巴,
咬著牙說:
「後天。」
突然包國維把翻著的書一扔,就起身往房門口走。
誰都嚇了一跳。
老包左手在下巴下面,嘴呀眼睛的都用力地張著。他覺得他犯了個什麼大過錯,
對不起他兒子。他用著討饒的聲音,輕輕地喊著包國維:
「你不是在那裡用功的麼,為什麼又……」
用功!屋子裡吵得這樣還用功!
老頭就要求什麼似地瞧瞧大家。胡大低聲地提議到他屋子裡去,於是大家松了
一口氣,走出了房門。
包國維站在屋簷下,臉對著院子。
走路的人都非常小心,輕輕地踏著步:他們生怕碰到包國維身上。他們誰都低
著腦袋,只有戴老七偷偷地在包國維光油油的頭髮上溜了一眼,他想:他搽的是不
是廣生行的生髮油?
一到胡大房裡,胡大可活潑起來。他給戴老七一支嬰孩牌的煙捲,他自己躺倒
了板床上,掏了個煙屁股來點著,把腳擱在凳子上。
「我這公館不錯吧。這張床是我的,那張床是高升的。我要請包國維給我寫個
公館條子。」
這間小屋子一瞧就得知道是胡大的公館:什麼東西都是油膩膩的。桌凳,床鋪,
板壁,都象沒刮過的砧板。床上那些破被窩有股抹桌布的味兒,那本記菜帳的簿子
上打著一個個黑的螺紋印。
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覺得坐在這兒倒舒服些。老包就又把說過十幾遍的話對
戴老七說起來。
「真是對你不住,真是。我實在是——我實在——你想想罷:算得好好的,憑
空又要制服費。……」
「我倒沒關係,不過陳三癩子……」
「我知道,我知道,」老包噓了一口氣。「你們生意也不大好:剃頭店太多嘛。
人家大剃頭店一開,許多人看看你們店面小,都不肯到你們店裡剃頭,我知道的,
你們這幾年——這幾年——我真對不住你,那筆錢——我如今還歸不攏。」
這裡他咳嗽起來。
胡大的煙燙著了自己的手指,他就把煙屁股一摔:
「我曉得戴老七是不要緊:他那筆錢今年不還也沒有什麼,對不對?」
「唔,」戴老七拼命抽了兩口煙,「就是這句話。陳三癩子那筆錢我保不定,
說不定他硬要還:我這個做中人的怕……」
「你去對他說說,你去對他說說。我並不是有錢不還,我實在是……」
「唔,我同陳三癲子說說看,」戴老七乾笑了一下。
老包緊瞧著戴老七:他恨不得跳起來把戴老七擁抱一回。
屋子裡全是煙,在空中滾著。老包又咳了幾聲。
「小謝那十塊錢打會錢也請你去說一說,我這個月——咳哼,我這個月真還不
起,我實在——咳哼,咳哼。你先說一聲我再自己去跟他——跟他求情。」
「唔,我一定去說。小謝這個人倒不錯,大概……」
於是老包又咳幾聲清清嗓子,拖泥帶水地談著他的景況:他向胡大惜了二十塊,
向高升借了七塊,向梁公館的車夫借了五塊。學堂裡繳了費就只能剩十來塊錢:還
得買書,還得買點襪子什麼的。一面說一面把眼睛附近的皺紋都擠了出來。
「你看看:這樣省吃省用,還是——還是——你看:包國維連皮鞋都沒有一雙,
包國維。」
這麼一說了,老包就覺得什麼天大的事也解決了似的。他算著一共借來了三十
二塊錢,把五十一塊湊足了往市民銀行一繳,他就什麼都不怕。過年他還得拿十來
塊賞錢,這麼著正夠用,他舒舒服服過了這一下午。
心裡一快活,他就忍不住要跟他兒子說說話。
「明天我們可以去繳費了,明天,……錢夠是夠用的,我在胡大那裡——胡大
他有……」
包國維抹一抹頭髮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
「我要買一瓶頭髮油來。」
「什麼油呢?」
「頭髮油!——搽頭髮的!」包國維翻著長桌子的抽屜,一臉的不耐煩。「三
個抽屜都是這麼亂七八糟,什麼也找不著!真要命!真要命!什麼東西都放在我的
抽屜裡!連老花眼鏡……」
老包趕快把他的眼鏡拿出來:他四面瞧瞧,不知道要把眼鏡放在什麼地方才好。
四
第二天老包到市民銀行去繳了費,順便到了戴老七店裡。回來的時候,他帶了
個小瓶子,裡面有引起紅色的油。
公館裡的一些人問他:
「老包,這是什麼?」
「我們包國維用的。」
「怎麼,又是寫洋字的麼?」
老包笑了笑,把那瓶東西謹慎地捧到了房裡。
兒子穿一件短棉襖在刷牙,揚著眉毛對那瓶子瞟了一眼。
「給你的,」老頭把瓶子伸過去給他看。
「什麼東西?」
「頭髮油,問戴老七討來的。……聞聞看:香哩。」
「哼!」包國維掉過臉去刷他的牙。
那個愣了會兒。拿著瓶子的手淩空著,不知道是伸過去的好,還是縮回來的好。
「你不是說要搽頭髮的油麼?」
那個猛地把牙刷抽出來大叫著,噴了老包一臉白星子。
「我要的是司丹康!司丹康!司丹康!懂吧,司丹康!」
他瞧著他父親那副臉子,就記起昨天這老頭當著郭純的面喊他——要跟他說話。
他想叫老頭往後在路上別跟他打招呼,可是這些話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於是他更加
生氣:
「拿開!我用不著這種油!——多寒傖!」
包國維一直忿忿著,一洗了臉就沖了出去。
老包手裡還拿著那個瓶子:他想把它放在桌子上,可是怕兒子回來了又得發脾
氣,摔掉可又捨不得。他開開瓶塞子聞了聞。他摸著下巴。他怎麼也想不出包國維
幹麼那麼發火。
眼睛瞥到了鏡子:自己臉上一臉的白斑。他把瓶子放到了床下,拿起條手中來
擦臉。
「包國維為什麼生氣呢?」
他細細想了好一會——看有沒有虧待了他的包國維。他有時候一瞧見兒子發脾
氣,他胸脯就象給縛住了似的;他縱了他兒子——讓他變得這麼暴躁,可是他不說
什麼:他怕在兒子火頭上澆了油,小夥子受不住,氣壞了身體不是玩意帳。他自從
女人一死,他同時也就做了包國維的娘,老子的氣派消去了一大半,什麼事都有點
婆婆媽媽的。
可是有時候又覺得包國維可憐:要買這樣沒錢,要買那樣沒錢。這小夥子永遠
在這麼一間黴味兒的屋子裡用功,永遠只有這麼一張方桌給他看書寫字。功課上用
的東西那麼多,可是永遠只有這麼三個抽屜給他放——做老子的還要把眼鏡占他一
點地方!
他長長地抽了一口氣,又到廚房裡去找胡大談天,他肚子裡許多話不能跟兒子
說,只對胡大吐個痛快:胡大是他的知己。
胡大的話可真有道理。
「噯,你呀,」胡大把油碗一個個揩一下放到案板上。「我問你:你將來要享
你們包國維的福,是不是?」
停了會他又自己答。
「自然要享他的福。你那時候是這個,」翹翹大拇指。「現在他吃你的。往後
你吃他的,你吃他的——你是老太爺:他給你吃好的穿好的,他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現在他吃你的——你想想:他過的是什麼日子!他沒穿過件把講究的,也沒吃什麼
好的,一天到晚用功讀書……」
老包用手指抹抹眼淚,他對不起包國維。他恨不得跑出去把那小夥子找回來,
把他抱到懷裡,親他的腮巴子,親他那雙淡淡的眉毛,親他那個突出的下巴。他得
對兒子哭著:叫兒子原諒他——「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他鼻尖上一陣酸疼,就又拿手去擦眼睛。
可是他嘴裡的——又是一回事:
「不過他的脾氣……」
「脾氣?噯——」胡大微笑著,怪對方不懂事似地把腦袋那麼一仰。「年紀輕
輕的誰沒點兒火氣?老包你年輕的時候……誰都一樣。你能怪他麼?你叫高升評評
看——我這話對不對。」
著,老包要的也不過這幾句話。他自己懂得他的包國維,也希望別人懂得他的
包國維。不然的話別人就得說:「瞧瞧,那兒子對老子那麼個勁兒,哼!」
現在別人可懂得了他的包國維。
老包快活得連心臟都癢了起來。他瞧瞧胡大,又瞧瞧高升。
高升到廚房裡打開水來的,提著個洋鐵壺站著聽他們談天,這裡他很快地插進
嘴來:
「本來是!青年小夥子誰都有火氣。你瞧表少爺對姑太太那個狠勁兒罷。表少
爺還穿得那麼好,吃得那麼好:比你們包國維舒服得多哩。姑太太還虧待了他麼?
他要使性子嘛。」
「可不是!」胡大拿手在圍身布上擦了幾下。
「唔。」忽然老包記起了一件事,把剛要走的高升叫住:
「高升我問你:表少爺頭上搽的什麼油?」
「我不知道。我沒瞧見他使什麼油,只使上些雪花膏似的東西。」
「雪花膏也搽頭髮?」
「不是雪花膏,象雪花膏。」
「香不香?」
「香。」
包國維早晨說的那個什麼「康!康!康!」——准是這麼一件東西。
下午聽著表少爺的皮鞋響了出去,老包就溜到了表少爺房裡。雪花膏包國維也
有,老包可認識,他除開那瓶雪花膏,把其餘的瓶子都開開聞了一下。他揀上了那
瓶頂香的拿到手裡。
「不好。」
表少爺要查問起來,發現這瓶子在老包屋子裡,那可糟糕。他老包在公館裡三
十來年,沒子過一樁壞事。
他把瓶子又放下,愣了會兒。
「康!康!康!」
准是這個:只是瓶子上那些洋字兒他不認識。
忽然他有了主意:他拿一張洋紙,把瓶子裡的東西沒命地挖出許多放在紙上,
小心地包著,偷偷地帶到自己屋子裡。
這回包國維可得高興了。可是——
「現在他在什麼地方?他還生不生氣?」
包國維這時候在郭純家裡。包國維這時候一點也不生氣,包國維並且還非常快
活:郭純允許了這學期讓他做候補籃球員,包國維倒在沙發上。包國維不管那五六
個同學怎麼談;他可想開去了。
「我什麼時候可以正式參加比賽?」包國維問自己。
也許還得練習幾個月,那時候跟飛虎隊拼命,他包國維就得顯點身手。他想像
他們這喜馬拉雅山隊的姿勢比這次全國運動會的河北隊還好:一個個都會飛似的。
頂好的當然是包國維。球一到了他手裡,別人怎麼也沒辦法。他不傳遞給自己人,
只是一個人沖上去。對方當然得發急,想攔住他的球,可是他身子一旋,人和球都
到了前面。……
他的身子就在沙發上轉動了一下。
那時候當然有幾千幾萬看球的人,大家都拍手——讚美他包國維的球藝。女生
坐在看臺上拼命打氣:頂起勁的不用說——是安淑真,她臉都發紫,正在這一刹那,
他包國維把球對籃裡一扔:咚!——二分!
「喜馬利亞——喜馬利亞——啦啦啦!」
女生們發瘋似地喊起來:叫得太快了點兒,把喜馬拉雅說成了「喜馬利亞」。
這麼著他又投進了五個球,第一個時間裡他得了十二分。
休息的時候他得把白絨運動衫穿起來。女生都圍著他,她們在他跟前撒嬌,誰
也要挨近他,挨不到的就堵著嘴吃醋,也許還得打起架來。……
打架可不大那個。
不打架,他只要安淑真挨近他。空地方還多,再讓幾個漂亮點的挨近他也不礙
事。於是安淑真拿汽水給他喝……
「汽水還不如桔子汁。」
就是桔子汁。什麼牌子的?有一種牌子似乎叫做什麼牛的。那不管他是公牛母
牛,總而言之是桔子汁。一口氣喝了兩瓶,他手搭在安淑真肩上又上場。他一個人
單槍匹馬地又投進了七個球。啦,啦!
郭純有沒有投進球?……
他屁股在沙發上移動一下,瞧瞧郭純。
好罷,就讓郭純得三分罷。三分:投進一個,罰中一個。
賽完了大家都把他舉起來。真麻煩:十幾個新聞記者都搶著要給他照相,明星
公司又請他站在鏡頭前面——拍新聞片子!當天晚報上全登著他的照片,小姐奶奶
們都把這剪下來釘在帳子裡。誰都認識他包國維。所有的女學生都擠到電影院裡去
看他的新聞片,連希佛來的片子也沒人愛看了。……
包國維站了起來,在桌上拿了一支煙點著又坐到沙發上。他心跳得很響。
別人說的話他全沒聽見,他只是想著那時候他得穿什麼衣裳。當然是西裝:有
郭純的那麼多。他一天換一套,挾著安淑真在街上走,他還把安淑真帶到家裡去坐,
他對她……
「家裡去坐!」
忽然他給打了一拳似地難受起來。
他有那麼一個家!黑黝黝的什麼也瞧不明白,只有股黴味兒往鼻孔裡鑽,兩張
床擺成個L字, 帳子成了黃灰色。全家只有一張籐椅子——說不定胡大那張油膩膩
的屁股還坐在那上面哩。安淑真准得問這是誰,廚子!那老頭兒是什麼人:他是包
國維的老子,劉公館裡的三十年的老聽差,只會摸下巴,咳嗽,穿著那件破棉袍!
……
包國維在肚子裡很煩躁地說:
「不是這個家!不是這個家!」
他的家得有郭純家裡這麼個樣子。他的老子也不是那個老子:該是個胖胖的臉
子,穿著灰鼠皮袍,嘴裡銜著粗大的雪茄;也許還有點鬍子;也許還帶眼鏡;說起
話來笑嘻嘻的。於是安淑真在他家裡一坐就是一整天。他開話匣子給她聽《妹妹我
愛你》。安淑真就全身都扭了起來。他就得理一理領結,到她跟前把……
突然有誰大叫起來:
「那不行那不行!」
包國維嚇了一大跳。他驚醒了似地四面瞧瞧。
他是在郭純家裡。五六個同學在吵著笑著。龔德銘跟螃蟹摔交玩,不知怎麼一
來螃蟹就大聲嚷著。
「那不行!你們看龔德銘!嗨,我龐錫爾可不上你的當!」——他叫做龐錫爾,
可是別人都喊他「螃蟹」。
包國維歎了口氣,把煙屁股摔在痰盂裡。
「我還要練習跑短距離,我每天……」
他將來得比劉長春還跑得快:打破了遠東紀錄。司令台報告成績的時候……
可是他怎麼也想像不下去:司令台的報告忽然變成了龔德銘的聲音:
「這次不算,這次不算!你抓住了我的腿子,我……」
龔德銘被螃蟹摔致了地下。一屋子的笑聲。
「再來,再來!」
「螃蟹是強得多!」
「哪裡!」龔德銘喘著氣。「他占了便宜。」
包國維大聲笑起來。他抹抹頭髮,走過去拖龔德銘:
「再來,再來!」
「好了好了好了,」郭純舉著一隻手。「再吵下去——我們的信寫不下去了。」
「寫信?」
包國維走到桌子跟前。桌子上鋪著一張「明星箋」的信紙,一支鋼筆在上面畫
著:李祝齡在寫信。郭純撲在旁邊瞧著。
「寫給誰?」包國維笑得露出了滿嘴的牙齒。
鋼筆在紙上動著:
「我的最愛的如花似月的玫瑰一般的等男妹妹呵」
接著——「擦達!」一聲,畫了個感歎符號。
嗨,郭純叫李祝齡代寫情書!包國維可有點兒不高興:郭純幹麼不請他包國維
來寫呢?——郭純覺得李祝齡比他包國維強麼?包國維就慢慢放平了笑臉,把兩個
嘴角往下彎著,瞧著那張信紙。他一面在肚子裡讓那些寫情書用的漂亮句子翻上翻
下:他希望李祝齡寫不出,至少也該寫不好。他包國維看過一冊《愛河中浮著的殘
玫瑰》,現在正讀著《我見猶憐》,好句子多著哩。
不管李祝齡寫不寫得出,包國維總有點不舒服:郭純只相信別人不相信他!可
是打這學期起,郭純得跟他一個人特別親密:只有郭純跟他留級,他倆還是同班。
包國維就掉轉腦袋離開那張桌子。
那幾個人談到一個同學的父親:一個小學教員,老穿著一件藍布袍子。那老頭
想給兒子結婚,可是沒子兒。
「哦,他麼?」包國維插了進來,揚著眉毛,把兩個嘴角使勁往下彎——下嘴
唇就加厚了兩倍。「哈呀,那副寒傖樣子!——看了真難過!」
可是別人象沒聽見似的,只瞟了他一眼,又談到那窮同學有個好妹妹,在女中
初中部,長得真——
「真漂亮!又肥:肥得不討厭,媽的!」
包國維表示這些話太無聊似地笑一笑,就踱到櫃子跟前打開櫃門。他瞧著裡面
掛著的一套套西裝:紫的,淡紅的,醬色的,青的,綠的,棗紅的,黑的。
這些衣裳的主人側過臉來,注意地瞧著包國維。
看衣櫃的人撅著嘴唇噓口氣,抹抹頭髮,拿下一條淡綠底子黃花的領帶。他屁
股靠在沙發的靠手上,對著鏡子,規規矩矩在他棉袍的高領子上打起領結來,他瞧
瞧大家的眼睛,他希望別人看著他。
看著他的只有郭純。
「嗨,你這混蛋!」郭純一把搶開那領帶。「肏媽的把人家的領帶弄髒了!」
包國維吃力地笑著:
「哦唷,哦唷!」
「怎麼! 」 郭純臉色有幾分認真。他把領帶又掛到櫃子裡,用力地關上門。
「你再偷——老子就揍你!」
「偷?」包國維輕輕地說。「哈哈哈。」
這笑容在包國維臉上費勁地保持了好些時候。腮巴子上的肌肉在打顫。他怕郭
純真的生了氣,想去跟郭純搭幾句,那個可一個勁兒撲在桌上瞧別人代寫情書。
「他不理我了麼?」
包國維等著:看郭純到底睬不睬他。他用手擦擦臉,又抹抹頭髮。他站起來,
又坐到靠手上。接著他又站起來踱了幾步,就坐到螃蟹旁邊。他手放在靠手上,過
會兒把它移到自己腿上,兩秒鐘之後又把兩手在胸脯前叉著。他腳伸了出去又退回
來。他總是覺得不舒服。手叉在胸脯上似乎壓緊著他的肺部,就又給擱到了靠手上。
那雙手簡直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放下。那雙腳老縮著也有點發麻。他眼睛也不知道瞧
著什麼才合適:龔德銘他們只顧談他們的,仿佛這世界上壓根兒就沒長出個包國維。
他想,他要不要插嘴呢?可是他們談的他不懂:他們在談上海的土耳其按摩院。
「這些話真無聊!」
站起來踱到桌子跟前。他不聽他們的:他怕有誰忽然問他:「你到過上海沒有,
進過按摩院沒有?」沒有。「哈,多寒傖!」
他只等著郭純瞥他一眼。他老偷偷地瞅著郭純。到底郭純跟他是要好的。
「喂,包國維你來看。」
叫他看寫著的幾句句子。
包國維了不起地驚起來:
「哦?……唔,唔。……哈哈哈。……」
「不錯吧?」郭純敲敲桌子。「我們李祝齡真是,噢,寫情書的老手。」
郭純不叫別人來看,只叫他包國維!他全身都發燙:郭純不但還睬他,並且特
別跟他好。他想跳一跳,他想把腳呀手的都運動個暢快。他應當表示他跟郭純比誰
都親密——簡直是自己一家人。於是他肩膀抽動著笑著。
「哈哈哈,呂等男一定是歸你的!」
還輕輕地在郭純腮巴子上拍拍。
那個把包國維沒命地一推:
「嗨,你打人嘴巴子!」
包國維的後腦勺撞在櫃子上。老實有點兒疼。他紅著臉笑著:
「這有什麼要緊呢?」
郭純五成開玩笑,五成正經地伸出拳頭:
「你敢再動!」
大家都瞧著他們,有幾個打著哈哈。
「好好好,別吵別吵,」包國維仿佛笑得喘不過氣來似的聲調。「我行個禮,
好不好……呢,說句正經話:江朴真的想追呂等男麼?」
郭純還是跟他好的,郭純就說著江朴追呂等男的事。郭純用拳頭敲敲桌子:要
是江樸還那麼不識相,他就得「武力解決」,郭純象誓師似地談著,眼睛睜得挺大,
這雙眼總不大瞥到包國維臉上來。
不過包國維很快活,他的話非常多。他給郭純想了許多法子對付江樸。接著別
人幾句話一岔,不知怎麼他就談到了籃球,他主張籃球員應當每天勻下兩小時功課
來練習。
「這回一定要跟飛虎隊擠一拼,是吧,郭純你說是不是。我們籃球員每天應當
許缺兩個鐘頭的課來練習,我們籃球員要是……」
「你又不是籃球員,」龔德銘打斷他,「又用不著你去賽。」
包國維的臉發燙:
「怎麼不是的呢:我是候補球員。」
「做正式球員還早哩。要多練習,曉得吧。」
「我不是說的要練習麼?」
郭純不經心地點一點頭。
於是包國維又活潑起來,再三地說:
「是吧,是吧,郭純你說是不是,我的話對吧,是吧。」
包國維一直留著這活潑勁兒,他覺得他身子高了起來,大了起來。一回家就告
訴他老子——他得做一件白絨的運動衫。
「運動衫是不能少的:我當了球員。還要做條獵褲。」
他打算到天氣暖和的時候,就穿著絨衫和獵褲在街上走,沒大衣不礙事。
「要多少錢?」老頭又是摸著下巴。
「多少錢?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裁縫!」
「遲一下,好不好,家裡的錢實在……」
「遲一下!說不定下個星期就要賽球,難道叫我不去賽麼!」
「等過年罷,好不好?」
老包算著過年那天可以拿到十來塊錢節賞。他瞧著兒子坐到籐椅上,沒說什麼
話,他才放了心。這回准得叫包國維高興:這小夥子做他老包的兒子真太苦了。
包國維膝頭頂著桌沿,手抹著頭髮,眼盯著窗子。
老頭悄悄地拿出個紙包來:他早就想要給包國維看的,現在才有這機會。他把
紙包打開聞一聞,香味還是那麼濃,他就輕輕地把它放到那張方桌上。
「你看。」
「什麼?這是?」
「你不是說要搽頭髮麼?就是你說的那個康——康——」
包國維瞧了一個,用手指拈拈,忽然使勁地拿來往地下一摔:
「這是漿糊!」
可是開課的第二天,包國維到底買來了那瓶什麼「康」,留級不用買書,老包
留著的十多塊錢就辦了這些東西。老頭一直不知道那「康」花了幾個錢,只知道新
買來的那雙硬底皮鞋是八塊半。給包國維的十幾塊,沒交回一個銅子:老包想問問
他,可是又想起了胡大那些話。
「唔,還是不問罷。」
五
過年那天包國維還得上學。公館裡那些人還是有點奇怪。「真的年也不過就上
學麼?」
「哦,可不是麼,」胡大勝利地說。
老包可得過年。這天下午,陳三癩子和戴老七來找老包:討債。
「請你別見怪,我年關太緊,那筆錢要請你幫幫忙。」
「陳三,陳三,這回我虧空得一塌糊塗,這回:包國維學堂裡……」
陳三癩子在那張籐椅上一坐,把腿子疊起來。他臉上的皮肉一絲也不動,只是
說著他的苦處:並不是他陳三不買面子,可是他實在短錢用。那二十塊錢請老包連
本帶利還他。
外面放爆竹響:劈劈啪啪的。
老包坐著的那張凳子象個火爐似的,他屁股熱辣辣地發燙。他瞧瞧戴老七,戴
老七把眼珠子移了開去。
那討債的說不說得明白?要是他硬逼著要……
咳了一聲,老包又把說過的說起來,他虧空得不小。本來算著錢剛夠用,可是
包國維學堂裡忽然又得繳什麼操衣錢。接著談到兒子上學不是容易的事,全靠幾位
知己朋友成全他。他說了幾句就得頓一會兒,瞧著陳三癩子那個圓腦袋,於是咳清
了嗓子又往下說,過會兒又怕兩位客人的茶冷了,就提著宜興壺來給倒茶:手老抖
索著,壺嘴裡出來的那線黃水就一扭一扭的,有時候還扭到了茶杯外面去。
那個只有一句話。
「哪裡哪裡,不論怎樣要請你幫幫忙。」
老包愣了會兒。他那一臉皺紋都在顫動著。
屋子裡有畢剝畢剝的響聲:戴老七在彈著指甲。戴老七顯然有點為難:他跟老
包是好朋友,可是這筆債是他做的中人。他眼睛老盯著地下的黑磚,仿佛沒聽見他
們說話似的。等陳三癲子一開口,他就乾咳幾聲。
三個人都閉了會兒嘴。外面爆竹零碎地響著,李媽哇啦哇啦在議論什麼。
「怎麼樣?」陳三癩子的聲音硬了些。「請你幫幫忙:早點了清這件事,我還
有許多地方要走哩。」
「我實在……」
接著老包又把那些話反復地說著。
胡大走了進來,可是馬上又退出去。
「胡大,進來坐坐罷。」
可是陳三癩子並不留點地步:他當著胡大的面也一樣的說那些。他臉子還是那
麼繃著,只是聲音硬得鐵似的:
「幫個忙,大家客客氣氣。年三十大家鬧到警察那裡去也沒有意思,對不對。
老戴,大家留留面子罷:你是中人,你總會——我只好拜託你。」
戴老七把眼睛慢慢移到老包臉上:
「老包。……」
叫老包還怎麼說呢?那二十塊還不起是真的。他嘴唇輕輕地動著,可是沒發出
一點兒聲音。肚子裡說不出的不大好受,象吃過了一大包瀉鹽似的。
討債的人老不走,過了什麼兩三分鐘他就得——
「喂,到底怎樣?請你不要開玩笑!」
這麼著坐到四點鐘左右,忽然省立中學一個校役送封信來:請包國維的家長和
保證人馬上到學校裡去。
「什麼事?」
「校長請你說話。」
可是陳三癲子不叫老包走。
「呃呃呃,你不能走!」——揪住老包的膀子。
「我去去就來,我去一下就……學堂裡……學堂裡……」
「那不行!」
那位校役可著急地催老包走。
陳三癩子拍拍胸脯:
「我跟你走!老戴你自然也要同去!」
他倆跟著老包到了學校裡。那校役領老包走進訓育處辦公室。戴老七在外面走
廊上踱著。陳三癩子從玻璃窗望著裡面,不讓眼睛放鬆一步:他怕老包打別的門逃
走。
老包一走進訓育處,可吃了一驚。
包國維和一個小夥子坐在角落裡,臉色不大好看。包國維眼珠子生了根似地盯
在牆上,耳朵邊一塊青的。可是頭髮還很亮:他搽過那什麼「康」,只是沒有那麼
整齊。
屋子裡有許多人。老包想認出那註冊處的胖子來,可是沒瞧見。
校長在跟一個小夥子說話,臉上堆著笑。那小夥子一開口,校長就鞠躬地呵著
腰:「是,是,是。」可是他把老包從腦袋到破棉鞋打量了一會,他就怕髒似地皺
著眉:
「你就是包國維的家長麼?」
「唔,我是——我是——」
校長對訓育主任翹了翹下巴,又轉過臉去跟小夥子談起來。訓育主任就跨到老
包跟前,詳詳細細告訴他——包國維在學校裡闖下了禍。一面說一面還把眼睛在老
包全身上掃著,有時候瞟那邊的包國維一眼。
「事情是這樣的。——」
他們幾個同學在練習籃球,江樸打那裡走過,郭純譏笑了他幾句什麼,他倆吵
起嘴來,不過訓育主任不大明白吵些什麼,據說是為了愛人的事。
「於是乎龐錫爾——」訓育主任指指包國維旁邊的那小夥子。
於是乎龐錫爾喊「打」。包國維沖過去撞了江朴一下,江樸只是和平地跟龐錫
爾說好話。
「我是同郭純吵嘴,你來多事幹什麼?」
包國維跳了起來:
「侮辱我們隊長——就是侮辱我們全體籃球員!打」
「打!」郭純在旁邊叫,「算我的!」
真的打了起來。包國維象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跟江朴拼命,龐錫爾也幫著打。
江樸一倒,他倆的拳頭就沒命地捶下去。許多人一跑來,江樸可已經昏了過去,嘴
裡流著血。身上有許多傷:青的。校醫說很危險,立刻用汽車把江樸送到醫院裡,
一面打電話告訴江朴的家長。
「這位是江朴的家長,」訓育主任指指那位小夥子。
江朴的家長要向法院起訴,可是校長勸他和平解決。於是
「於是乎提出三個條件,」訓育主任用手指數著,「第一個是:要開除行兇的
人。其次呢:江朴的醫藥費要包國維和龐錫爾擔負,末了一個是:江樸倘有不測,
他是要法律解決的。」
訓育主任在這裡停了會兒。
老包眼睛跟前發了一陣黑,耳朵裡嗡的響了起來。他一屁股倒在椅子上。
所謂開除行兇的人,郭純可沒開除:要是開除了郭純,郭純的父親得跟校長下
不去。打算記兩大過兩小過,可是體育主任反對,結果就記了一個大過。
不過訓育主任沒跟老包談這些,他只說到錢的事。
「龐錫爾已經交來了五十塊錢——預備給江樸做醫藥費:以後不夠再交來。現
在請你來也是這件事,請你先交幾個錢,請你……」
「什麼?」
「請你先交幾個錢,做江樸的醫藥費。」
老包的舌頭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喃喃著:
「我的錢……我的錢……」
許多人都靜靜地瞧著他。
突然——老包象醒了過來似的,瞧瞧所有的臉子。他要起來又坐下去,接著又
顫著站起來。他緊瞧著訓育主任,瞧呀瞧的就猛地往前面一撲,沒命地拖著訓育主
任的膀子,嘎著嗓子叫:
「包國維開除了!包國維開除了!……還要錢!還要錢!我哪裡去找錢呢!我
……我我我……我們包國維開除了!我們包國維……」
幾個人把他拖到椅子上坐著。他沒命地喘著氣,兩隻抖索著的手抓著拳,一會
兒又放開。嘴張得大大的,一個嘴角上有一小堆白沫。腦袋微微地動著,他瞧見別
人的腦袋也都在這麼動著。他覺得有個什麼重東西在他身上滾著。他眼淚忽然線似
地滾了下來,他趕緊拿手遮住眼睛。
「喂,」校長耐不住似地喊他,「你預備怎麼辦呢?……流眼淚有什麼用。醫
藥費總是要拿出來的。」
老包抽著聲音:
「我沒有錢,我沒有……我欠債……我……我們包國維開除了。……」
「你沒錢——可以去找保證人。保證人呢,他為什麼沒有來?」
「他到上海去了。」
「哼,」校長皺皺眉。「這麼瞎填保證書!——憑這點就可以依法起訴!」
「先生,先生,」老包站起來向校長作揖,可是站不穩又坐倒在椅子上。「我
實在——我實在——錢慢點交罷。」
「那也行,那麼你去找個鋪保。」
「我去找。」
「我們派個職員跟你去,宓先生,」翹翹下巴,一位先生就趕快帶上帽子起身。
校長點點頭,「好,把包國維領走罷。」
可是老包到了門口又打轉,他撲下去跪在校長跟前,眼裡象流水似的:
「先生,先生,為什麼要開除包……包……叫他到哪裡去呢,他是……他……
不要開除他罷,不要開除他罷。……先生,先生,做做好事,不要……不要……」
「那——那是辦不到的。」
「先生,先生!……」
這件事可說不回去的。老包給拉起來走了兩步,他又記起了學費。
「學費還我麼,學費?」
學費照例不還。二十塊錢制服費呢?制服已經在做著,不能還。其餘那些雜費
什麼的幾塊錢是該退還的,可是得扣著做江樸的醫藥費。
老包走了出來:門外面瞧熱鬧的學生們都用眼睛送他走。他後面緊跟著幾個人:
陳三癩子,戴老七,那位宓先生,包國維。
「戴老七做做好事,給我做個鋪保罷。」
「噯,你想想。陳三這二十塊我做了保,現在還沒下臺哩。我再也不幹這呆事
了。」
往哪裡找鋪保?他出了大門就愣了會兒,他身子搖搖的要倒下去。可是陳三癩
子硬是鐵似的聲音又刺了過來:
「喂,到底怎樣?我不能跟你盡走呀!」
包國維走到了前面:手插在褲袋裡,齊腦袋到胸脯都往前一擺一擺的。發亮的
皮鞋在人行路上響著,橐,橐,橐,橐,橐。
老包忽然想要把包國維摟起來:爺兒倆得抱著哭著——哭他們自己的運氣不好。
他加快了步子要追包國維,可是包國維走遠了。街上許多的皮鞋響,辨不出哪是包
國維的。前面有什麼在一閃一閃地發亮:不知道是包國維的頭髮,還是什麼玻璃東
西。
「包國維!……包……包……」
陳三癩子拼命揪了他一把:
「喂,喂,到底怎樣!要是吃起官司來……」
那位宓先生揩揩額頭,煩躁地說:
「你的鋪保在哪裡呀,我難道盡這樣跟你跑,跟你……」
老包忽然瞧見許多黑東西在滾著,地呀天的都打起旋來,他自己的身子一會兒
飄上了天,一會兒鑽到了地底裡。他嘴唇念經似地動著,嘴巴成了白色。
「包國維開除了,開除……開除……賠錢……」
他腦袋搖搖的,身子跟著腦袋的方向——退了幾步。他背撞到了牆上:腿子一
軟,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原載1934年4月1日《文學》月刊第2卷第4號。
1934年10月20收入本集時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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