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文集
移
行
一
檯燈的流蘇給風飄得一蕩一蕩的。桑華瞧窗子一眼,又把眼睛盯到檯燈上:她
的臉子給映得象一顆山植。
窗外有誰在唱昆曲。桑華輕輕皺一下眉毛,嘴裡忽然有了許多唾涎,仿佛在吃
著酸梅子。於是她拈一粒糖送進嘴,說起話來就含含糊糊的:
「六姐你往下說罷。」
那個所謂六姐正抽著煙,眼睛盯在一幅畫上。
「唔?」六姐轉過臉來。「我剛才說到了什麼地方?」
「你對我的批評。」
「唔,」那個把身子坐正點兒,敲了敲煙灰。「你的生活好象是,我說你……」
桑華緊瞧著那位六姐,不過有時候也得瞟鏡子一眼,瞟一下就得把自己的姿勢
稍為改動一下。她把嘴裡的糖輕輕嚼著:不叫出點兒聲音。她每逢別人談到她的時
候就拼命注意著。她愛別人批評她。
誰都誇她好。她有錢。她喜歡熱鬧:湖上唱昆曲的那批男男女女就是她請他們
到她這別墅裡來過夏的。
還有呢——
「桑華好象天生的就這麼高貴。」
從前她和她老太太過著清苦日子,可是她並沒半點小家氣。
有些人就歎口氣,羡慕她丈夫那些橡皮買賣和糖的買賣,那些銀行裡的存款。
並且她花錢的方法挺有道理:
「她真會尋快活。做人做到象她這樣,就再也沒什麼缺憾了,她真是。」
那些話並沒說過火。桑華一聽見別人談到她,她就得拼命把得意的顏色關到肚
子裡,裝出挺小心的樣子,象小孩子在等著挨駡似的。有時候她可忍不住輕輕笑一
下,肩膀也就跟著扭一下,然後就瞥鏡子一眼:看看臉上的紅粉給汗洗走了樣子沒
有,坐著姿勢夠不夠漂亮的,等等。
這回她躺在沙發上的姿勢正合式:唔,不用改動,只要注意地聽著就成。於是
她就緊瞧著六姐那張動著的嘴。
可是她有時候想了開去:
「男子跟女子的分別在哪一點呢,象六姐這樣……」
六姐這麼個怪人——不男不女的。臉子就只是一張臉子,一點人工加上的花樣
都沒有。頭髮剪得很短。腰板挺直。哇啦哇啦談著。她說起話來就象有根繩子拴住
著你——叫你跟著她走。
話鋒轉到了這年頭的那個。
「瞧瞧這年頭兒!」六姐吐了一口煙,給風吹得潮似地滾著翻著。「你到底想
過沒有:你這種舒服日子還能過幾天,嗯?你做人的方法是,我說你……」
停停。
「我說你是故意不去想外面事,連報紙都不看,瞧一個勁兒躲在別墅裡。就如
現在像皮跌了價,那你們……外面的事你不敢去想,一想到就未免太煞風景,是不
是?其實象你這種聰明人……」
她瞧著桑華的眼睛。
桑華的眼睛盯著她自己的手:指甲是朱紅色的,油油地發光。她挺有禮貌地吞
了嘴裡的糖,噓一口氣。
「別談那些罷。……我是——我是——活一天就享一天樂。」
「一個大變亂一來呢,那你怎樣去……?譬如象一二八那樣……大變亂什麼時
候到來是沒準兒的,也許幾十年之後,也許很近——也許明天。……也許你們那橡
皮生意……」
「明天!」桑華把眼睛抬了起來。「那我就寧可死:明天來我就明天死。」
那個笑了一笑,站起來對著窗子站著。過會她掉轉身子把臉對著桑華。
「五叔五嬸給你的那種教育大概很有點分量的,」她說,「他們只有,只有你
這麼一個女兒,他們就把你造成一個……」
「造成一個什麼?」桑華習慣地瞟鏡子一眼,可沒移動一下她的姿勢。
「一個什麼:一個嬌小姐。」
桑華微笑起來:
「怎麼呢?」
「怎麼:他們什麼都依你,叫你快活,他們教會你種種的小姐勁兒。他們把你
弄成個怪高貴的嬌小姐,然後——然後——嫁給一個大闊佬,那你一家人就都挺舒
坦,挺……」
「呃,那不。我沒這麼聽話:那年爹爹要把我許給一個什麼金家——我不是怎
麼也不肯答應麼,你知道的。」
站在窗子邊的人把煙屁股往窗外一摔:
「現在呢?」
「嗯,那是兩回事,」桑華的臉發著熱。「現在的結婚是我自己的那個,我自
己的……」
六姐那些短髮給風吹得披到額上,她用手掠開一下,就回到原來的椅子坐著,
把右腿擱上左腿。
「你現在這種生活哲學,當然是你小時候所受的教育的結果。不過我不知道你
這十來年是……」
她緊瞧著桑華的臉,用種滿不在乎的樣子說著話,她雖然算是桑華的堂姐,看
著她長到十幾歲,可是近十年來沒見過面。只聽說這位嬌小姐還沒讀完大學,找著
個職業混了些時。六姐就猜她這十年所受的教育也不過是這麼一套:只是現在這種
太太生活的準備。
「你一定是,我猜你准是給小姐氣氛包得緊緊的,什麼事也不知道:你只準備
著現在在種結婚生活。你的結婚跟你那種生活哲學是一貫的,是一種自然而然的…
…」
只是桑華忽然站了起來,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
「嗯,那完全不對!」
「不對?那麼你……」
「唵,不對。我跟他的結婚是……是……我們並不象你說的什麼自然而然。我
還是為了——為了——為了那個才跟他接近起來的,為了……」
桑華挺莊嚴地站著,可是沒忘了要擺個好看的姿勢:這已經成了她的本能,腰
板輕輕彎著。手撐在桌上。右腳用腳尖頂著地。
窗外湖面上那唱昆曲的聲音被風推了進來:屋子裡的人於是想到那胖子在哭喪
著臉榨出這些腔調,還淌著汗,脖子上的青筋有三分來高。
六姐就皺了皺眉毛,象在分擔了一點兒那胖子唱曲子的痛苦。
可是桑華還一個勁兒讓她的臉子莊嚴著,把剛才那句話重複著:
「我跟他接近起來還是為了那個,為了……」
「為了什麼?」
「為了——為了——為了革命。」
「為了革命!」六姐老實吃了一驚,身子給震了一下。
「你從前是個革命者麼?」
「唔,革命者。」
革命者,她從前!而且……
六姐傻了似地瞧著她,又瞧瞧桌上的東西,糖果,檯燈,剩了半杯的威士忌蘇
打:要是沒有這些——桑華可活不了的。
「想不到吧?」桑華剛才那副莊嚴勁兒全給放鬆,嘴角上扯起一絲勉強的微笑。
接著輕輕噓了一口氣。
誰也得當她是開玩笑。她每天總得有四五個鐘頭花在臉子上做工夫。她不論到
什麼地方總得邀些親戚朋友什麼的來給她消遣:喝酒,打牌,再不然就跳些什麼,
唱些什麼。她一個人的零用,每個月總得花上一千兩千。她差不多每年要買一輛新
汽車。可是,她說她從前是革命者,而且她跟她丈夫……
「不過那些事我不願意再說,過去的讓它過去罷。」
她抬起膀子來兜著風,眼對著窗子:屋子裡那麼亮,外面的月亮就顯得沒一點
勁兒。她知道六姐在瞧著她。可是她老不放心似地要瞟對方一眼。可是兩雙眼一對
著的時候,她又把視線移到桌上:順手就拈起一塊糖來。
「怎麼你們的接近是為了革命?」六姐問:「你不願意說,是不是?」
「嗯,也不是什麼不願意說。嘖!」她就無可奈何地笑一聲,脖子也跟著扭了
一下。「每次一想到從前的事,我心裡就會……就會……」
她移著步子到窗子跟前,抬起臉來瞧瞧月亮。
月亮象一瓣肥肥厚厚的桔子,擺在天中央。
從前——也就是在這麼一瓣桔子似的月亮下面,她跟連文侃常常靠得很緊地走
著那些髒巷子。
二
連文侃比她高一個腦袋。他的手老是冰冷的,掌心上有許多汗。她的手被他抓
著,就象給鐵圈箍住了似的。
兩個人的影子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個:釘在腳下跟他們走。
那瓣桔子似的月亮也跟著他們走。
「你一定有把握麼?」——連文侃象在咬著牙的聲音。
「嗯,這是……這是……」她笑了一下。「這只要有技巧。」
「不是這個意思,這沒關係。我說的是……」
前面有一個大塊頭走了過來,他就住了會兒嘴。
桑華忽然全身感到一陣冷,打了個寒噤。她覺得對面走過來的那大塊頭身上似
乎在發射一種什麼毒氣,逼得她氣都透不過來。一直等那一大坯跟連文侃擦了一下
膀子走過去,她才偷偷地回頭瞟一眼,輕輕噓了一口氣。接著她就瞧瞧她同伴的臉。
那個還是原來的樣子,臉上的肉一絲也沒動。他只把剛才的題目談下去:
「我剛才是想問你……你籌錢到底有沒有把握,在那個姓……姓……姓什麼的
呀,那個人?」
「李。」
「哦,李。你在那姓李的那裡是不是一定可以……呢,那姓李的知不知道你?」
「當然不知道,」她又笑一下。「不然的話——一切的技巧都沒用了。」
她想等他笑一下,再不然就得談到她所謂那「技巧」,她瞟他一眼,身子更靠
緊他一下。
可是那個沒一點表示。他緊緊閉著嘴,眼瞧著地下:象在發愣,又象在想著。
有時候步子跨得太大了些,兩個人的腳步一亂,桑華就給擠得一搖一搖的。
「小胡一定在家麼?」她小聲兒問。
「一定在家,他今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桑華眼前浮起小胡那張青灰色的臉,眼睛下面鋪著咖啡色的雀斑,她歎了一口
氣:
「他那個病真要醫一下才好哩。」
「怎麼醫呢,」連文侃還是繃著臉。「生肺病的多著哩,大家都去醫病養病—
—那工作誰做。這是……」
女的牙齒輕輕咬著自己的舌尖,下齶在顫著。心臟上象有根什麼東西在刺著,
慢慢地往深處裡鑽。她仿佛瞧見小胡咳出一口痰來——淡綠色,還帶著血絲,她胸
脯就象給縛住了似的。
「你身體也要小心哩,」聲音有點顫。
「那怎麼顧得到,」男的用鼻孔笑了一聲。「反正總有一天要死的:不死在病
手裡,就死在北老兒手裡。」
桑華又歎了口氣:歎得很輕——不叫別人聽見。接著她又咬咬自己的舌尖,咬
呀咬的忽然覺得舌子漸漸脹大起來。裡齶也變得有些分量:重重地只是要往下面掉。
她用力撐住勁,它就哆嗦得更厲害。
「小胡還能活幾天?」她想。
一到了小胡那裡,她全身的肌肉就顫動了一下。
小胡在發熱,青灰色的臉上有點紅。他一咳嗽,臉就皺得緊緊的,全身也都抽
動著,咳出了一口痰,他才覺得輕鬆了點兒,把臉僕在枕頭上,閉著眼喘著氣,接
著他又跟連文侃談起來。他嗓子是嘎的。
屋子裡彌漫著一股臭味兒,仿佛那些桌呀凳的都是塗著小胡那口帶血的痰。
連文侃坐在小胡床上,跟他說著話。小胡一咳,他就得停一會兒。他告訴小胡:
桑華有個機會能夠籌一筆錢,這麼著目前的一個大困難就能解決了一半。
於是小胡吃力地把臉抬起來,沖著桑華笑了一笑。
桑華坐在靠窗的一張凳子上,正把手絹遮著嘴和鼻子。她跟小胡的眼睛一對著,
那拿著手絹的右手,就放鬆了一會兒。
「要是沒辦法籌錢,現在這鬥爭是無法持續下去的,那是……那是……」小胡
喘著氣。「還有被難的那些同志也是要……」
又是沒命地一陣咳,全身都在抽動,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一口氣咳出來,臉給
脹得更紅,青筋突著有兩三分高。
「要不要喝點水?」連文侃問。
小胡痛苦地動動手:也不知道是表示要,還是表示不要。
坐在窗邊的人就象給叫醒了似的,她伸手到桌上去拿熱水瓶:裡面可是空著。
於是她瞧瞧連文侃,一面把水瓶小心地放到桌上。
「我去沖點來,」連文侃提個鉛壺走了出去。
那張板床給小胡震得格勒地響,一直到小胡咳出了痰它才安靜點兒。於是小胡
又把臉僕著,張大了嘴在吐氣,他眼睛半閉著,可是過不了一分鐘他又拼命張開:
瞧瞧桑華那張難受的臉。他微笑一下,似乎在說他的病是不妨事的。
「工作要是順手,就能象香港一樣,給他們……給他們……」
他喘著歇了一會,又抬起那張瘦臉來:
「只要能維持,現在這局面是……是……你大概能夠籌多少,那個李什麼的不
知道你的關係麼?」
桑華搖搖腦袋:
「那李思義——我跟他是在我姨母家裡認識的,聽說我姨母想叫他做女婿,那
傢伙只知道我是我表姐的表妹,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不過——不過——不過他很巴
結我。」
她笑了起來。接著說那姓李的很討厭,可是她管不得那麼多,只要達到那個目
的,她可以對他用一點技巧。
於是第二天她跟李思義一塊兒吃晚飯,還喝了許多酒。他們到兆豐公園散步,
聽音樂。她那張臉給粉呀胭脂的塗得象顆熟杏子。她老是笑著。
「今天月亮真好呀,」李思義吃力他講著一口臺山官話,他每一句話的語尾總
得加個把口旁的字,而且拖長著聲音,象在故意開玩笑。「你是不是快活呢?你有
沒有吃醉呢?我們要不要在這裡坐一下呢?」
「嗯,好罷。坐一坐。」
要站起來走的時候,李思義就彎著一條膀子伺候著:讓她把她的膀子掛上去。
於是他就挺著他那大肚子,挽著她的手臂踱著。
他年紀大概四十上下。腦頂有點禿,可是頭髮還梳得光光燙燙的,他不時用他
右手無名指去搔頭發。跟人一提到在南洋的橡皮買賣和糖的買賣,他眉毛就得動起
來。可是他對小姐們不大談那些,只是把眼睛眯著,手摸摸大肚子,歎口氣說這世
界上瞭解他的人太少。
「人家不瞭解我呀。人家都說我肥,其實我哪裡肥呢。我不過肚子大呀。」
他接著就告訴別人:他肚子是喝啤酒喝大的。
桑華瞧一眼他那光油油的臉,那排有點突出的牙。她想到她表姐總有一天得偎
在這麼一個人的懷裡,她就忍不住要笑。
「你為什麼笑呢?」李思義挺溫柔地問。
「我笑寶真。……她要是看見我們——她會吃醋吧,你說是不是?」
那個歎了一口氣,用右手無名指搔搔頭發,接著又把頭髮理一下。
「她不會瞭解我呀。……你呢,你是……你覺得我怎樣呢?你是不是討厭我呢?」
她笑了一笑,把挽著的膀子挾緊了點兒。腳也踏得起勁起來。
風吹到身上,她覺得自己浮在了雲端裡似的。一些什麼東西的香味兒往她鼻孔
裡送,她感到舌子上有一陣甜。可是她辨不出這還是花香,還是草香,還是人造的
香味。
許多遊人在慢慢地踱著,臉上都顯得那麼輕鬆,仿佛這世界上就沒叫人操心的
事,也沒使人吃苦的事。
桑華噓了口氣:
「真美麗呀,這個世界!」
她幾乎是跳著似地走著。嘴裡話也多了起來,用不著笑的時候她也笑出了聲音。
她全身的哪一部份都活動著來幫助她談話的表情:一會兒扭扭脖子,一會兒把左肩
聳得高高的。要掉轉身來走的時候,她就用著華爾茲的步子。
「在上海,居然也有生活。嗯,我平常是……我平常是……」
「你是不是喜歡上海呢?如果不是同你一起玩,那也沒有什麼……」
「唷!」
李思義舐舐嘴唇,眯著眼睛瞧她一下:
「唉,我覺得只有你是……」
「是什麼?」
「只有你是瞭解我的呀。」
停停又把臉靠近她點兒:
「是不是的呢?」
女的只笑了一笑,順手摘下一片樹葉子。
前面草地上有幾個孩子在打滾。一個八九歲的抓一把沙灑在他同伴身上,兩個
孩子就打了起來,一面嚷著笑著。
「這裡的人都是自由自在的,」她想。
她仿佛許多時候被人用什麼堵住嘴呀鼻子,現在可一下子解脫了開來。她又回
到了從前的那些日子:任意地盡她玩,盡她吃,盡她跟同學們談著神話似的將來。
只是為了要使她快活。叫她過得舒坦,所以才長出這世界來的。
「我小時候頂頑皮,脾氣頂壞,」她軟著嗓子說。「你看我現在……」
「現在不頑皮呀。現在你還頑皮麼?」
「嗯,怎麼不頑皮!」她脖子扭了一下。
現在她可希望別人說她孩子氣,說她天真,不懂事,活潑,等等。一面她問出
些大人不會問的話:要是那男的一個不留神答得不對勁,她預備馬上就把嘴堵得高
高的給他看。
可是她沒堵嘴的機會,那個老是奉承得好好的。
月亮給薄紗似的雲擋著,地下的影子就模糊起來。風也大了點兒,刮得她的衣
裳飄著叫著。
「你冷不冷呢?」——一隻肥肥的厚手搭到了她肩上。
「不太冷。」
「要不要送你回去呢?」
回去!——她心往下一沉。那男的沒知道她的真住處,只以為她還在學校裡。
「嗯,不回校去了,」她吃力似地動著嘴,「送我到姨媽家去罷。」
上了車,他把光油油的臉湊過去:
「我如果能夠給你永遠服役就好了。是不是的呢?」
桑華不言語。
「要是今天同玩的是文侃就好了,」她肚子裡答。
可是絕對沒那回事的:今天這麼玩一次可花了不少錢,也花了不少工夫。
那件事她還沒向那姓李的開口。她約他明天見面。明天她得對他扯謊:譬如說
她要買件什麼東西,要不然就是——「我有些債務急於要還」。……
她瞅著他笑了一笑,就閉著眼。
「今天樂了一個下午。」
可是這是有目的的,只象演了一回戲:這真有點那個——所謂煞風景。在今天
這時候她老實感到輕鬆,感到快活。可是一會兒就過去了:一會兒她還得回到她亭
子間裡去,偷偷摸摸地活動著。
不錯,還有明天一天哩。
她累了似地歎了一口氣,張著眼睛問:
「你明天幾點鐘來找我?」
又是晚上。月亮長胖了些,象大半個桔子。
有四五個人在小胡屋子裡照拂著小胡,小胡在放壩似地吐著血。
桑華坐得離床遠遠的,她不敢瞧小胡一眼。可是等小胡一咳,她又忍不住瞟過
眼睛去,她就氣都透不過來,拿兩手掩著眼睛。
什麼都靜悄悄的,上十隻眼睛緊張地瞧著病人。
「他完了,」大家都這麼想。
連文侃拿一些臭藥水灑在地上。老徐扶起病人那瘦小的上身,讓他半躺著。葉
阿信坐在床沿上,兩手托著小胡的尖下巴。
隔什麼兩三分鐘小胡就得咳一聲,跟著嘴裡就潮似地冒出一口血,葉阿信兩手
就接著這捧血,灑到個小面盆裡。大家都不叫小胡動一動:一動就吐得更厲害。
被窩褥子上都灑著血點。小胡的下巴和鼻孔下面都塗成黯紅色,象用舊了的朱
漆桌子。他眼閉著,蠟黃的臉上一點表情沒有。只有咳的時候就全身抽動一下,於
是嘩的一聲冒出血來,嘴邊又變成了殷紅的。
連文侃著急地看一下桌上的鬧鐘,嘟噥著:
「醫生怎麼還不來?」
大家互相瞧了一眼,又把視線避開,似乎在說:醫生來也不大有辦法。許多臉
都繃著,瞧瞧小胡,又瞧瞧小面盆裡的那些血——和著臭藥水,變成了很混雜的顏
色。
「喀!」
那個葉阿信趕緊用手去接著小胡的嘴:血沖到了他手上,兩隻手中間的縫裡漏
出一條紅絲注在被窩上。
小胡使勁把眼皮睜開來,要用眼珠瞧瞧大家,可是沒這力氣。他淡淡地笑一下,
這笑叫人看得哆嗦。血糊糊的嘴唇動了好一會,才發出了一點聲音:
「你們……你們……」
「不要說話,不要說話,」連文侃走過去輕輕按住他的膀子,臉跟臉離得很近,
象在哄孩子似的。「不要動,不要動,千萬。……真是!不要動啊,我的爺!……
安靜點罷:有話明天再說。……」
可是小胡仿佛有什麼事不放心似的,他想掙扎。他心一跳,於是又一聲咳,又
一大口血往外射。
桑華忽然恐怖地哭了起來。她拼命要叫別人不聽見,就拿手用力地堵住嘴。可
是沒辦到:嗓子裡在咕咕咕地大聲響著。
其餘的人猛地回過頭來:臉刷著空氣,似乎還聽得見豁的一聲響。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連文侃走到她身邊。「給病人聽見很不好的,他又會
……」
「我受不了,我……」
她全身顫著,指尖發冷。
「連同志你送桑同志回去罷。」
桑華那雙腿軟得撐不起一點勁,連文侃帶抱帶拖地扶著她走。她用手抹抹臉,
忽然抓緊了拳頭,壓緊嗓子叫著: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這種生活!人生……人生……這麼苦,這麼……這麼…
…到處有危害,到處有死亡,這種……
「別嚷別嚷,」他抓緊她一下。
「人生為了什麼!這麼偷偷地躲在地下活動著,一點自由也沒有,一點……一
點……小胡——他一輩子完了,他得到了什麼,他只是……」
「別嚷啊,我的爺!」他緊緊地扶著她,加快了步子。
一回到桑華的亭子間,桑華可又嚷了起來:
「人生為了什麼,人生!……象小胡那樣:痛苦了一輩子,又這麼死得……死
得……看著這許多活生生的青年,死在肺病手裡,死在黑屋子裡,這麼……這麼…
…」
連文侃一把抓住她的膀子:
「呃,幹麼這麼黑死得痢。安靜點罷,安靜點罷。」
女的掙開他的手,倒到了床上。手腳都發冷,不住地沁著汗,象剛在水裡泡過
的。全身的皮緊緊地繃著,胸脯在吃力地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他眼睛盯著她,輕輕地皺著眉。
枕頭邊那個火車表在的達的達的達地響,象在給她急促的呼吸打拍子。弄堂裡
傳著小販的叫聲——悶悶的:
「檀香橄——欖,賣橄——欖。」
這叫聲似乎刺了她一下,她坐了起來。
「算是什麼,算是什麼,這種生活!」她聲音顫著,「老潘他們受了那麼些苦,
末了死得那麼……那麼……現在……現在……這就是人生,人生……為什麼不好好
活著,為什麼不……」
「好好活著?——活得了麼?只是因為活不了——所以……所以……」
他坐到床上,緊緊地閉著嘴,眼睛對著地下。他聽得見桑華的心在跳,感得到
她在發抖。忽然床輕輕一震:她的腦袋倒在他肩上。
「我常常想……」她似乎在拼命鎮靜著自己,聲調就很不自然。「我想……我
想……呃,人活著有限的幾十年,怎麼要這麼去討苦,這麼……」
「你的那種……」
「嗯,你聽我說,」她很快地打斷他。「怎麼要這麼苦呢,一個人,我常常想
著——想著——想著自由……快樂……光明……公園裡換換空氣,……現在這日子,
現在這……我們現在連呼吸空氣都……好象是偷著別人的空氣來呼吸似的,連陽光
也是偷偷摸摸用的,陽光也……」
一直等到她完全閉了嘴,連文侃才開口。他苦笑了一下,就把常對她說的話說
起來:
「要自由自在地活著就得……你自己也常說的,怎麼你……」
桑華把腦袋抬起來,她的嘴離他的腮巴子只有寸把遠。
「我們這輩子能夠自由自在地活著麼?」
「我們這代要是不能夠,我們的下代總……」
沉默。
女的噓了口氣。
男的拍拍她的背:
「你今天受的刺激太深了,你安靜下來,把自己分析一下看。……明天上午我
來跟你詳細談一談。」
「你別走。」
「小胡那裡……」
一提到小胡,她就象給打了一拳似的。
「別走別走!我怕!」
連文侃踱到了床邊,象個母親那麼跟她說著好話,叫她靜靜休息一會兒。
「睡罷,好不好。」
他扶著她躺下去。她融化了似地癱在床上。深深歎一口氣,溫柔地瞧了他一會:
「好,你去罷。」
可是又——
「文侃!」她兩隻手抓著他的。「嗯,我剛才簡直瘋了,真是所謂……下次你
要毫不客氣地說我罵我。……」
瞧著連文侃給她關了燈,帶上房門,聽著他下樓,出了後門——訇的一聲響,
就只有隱隱約約的步聲:漸漸隱約到沒有。
桑華怎麼也睡不著:她老瞧見小胡嘴裡噴出來的血。她全身的肌肉都縮了起來。
她不敢閉著眼。可是一張開:黑的。只有打窗子外射進了一塊方斜的光,不知道是
月亮還是路燈。
她跳起來開了燈。開關那麼一響,她自己可嚇了一大跳。
「誰?」——嘴唇哆索著。
四面的牆仿佛在一步一步逼緊她,外面一些穿黑長衫的大漢子在等著她。……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又往床上一倒。「何苦呢,一輩子只有幾十年,
那理想的日子自己看不到,只是……這理想——這果真會實現麼?」
她手放到額頭上:額頭發燙。她爬起來看看鏡子:臉上沒塗上紅的,就顯得發
青;腮巴子有點陷了進去,說不定她已經有了肺倆。……
這晚她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一會兒瞧見小胡在吐血,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在
李思義家裡,一會兒又發現後面有個黑影子在釘她的梢。
第二天她沒等到連文侃來找她,她寫個條子,找到一個女工叫送給連文侃:她
要休息一個月,叫他向他們提出。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提個小皮箱就到姨母家裡去。
於是什麼可怕的事也沒有,只是瞧瞧寶真那又矮又胖的身子,想到自己比寶真漂亮
可愛得多。
三
住在姨母家裡已經有一個禮拜,她天天跟李思義一塊兒玩著。
李思義雖然不太逗人愛,可是他能夠想盡方法叫她快活。她想要什麼,只要有
點兒暗示,那姓李的准給辦到,她覺得姨母對她有點不大那個:似乎怕她搶走了她
的女婿。可是這管不著:桑華得享受一下現在的快活日子。
這是真的快活,不是扮演。
每晚回來總得到第二天下午的一兩點鐘。她全身給粉塗著,給酒味兒泡著。腦
子昏昏的,肚子裡在滾著一個什麼熱東西。手呀腳的都軟軟的:不知道是醉,還是
疲倦。
當然什麼事也沒做。連報也不看,頂多翻一下報屁股和電影廣告。
「這樣的生活……」
咂咂嘴:嘴裡有股苦味,幹得象鹹魚的嘴。
什麼東西——那輪廓都有點不清不楚。耳朵裡似乎在叫著,叫聲象根鐵條似的
箍緊了她的額頭。她想以後總得少放肆點兒:她還有很多的事要做。
她噓了一口長氣,眯著眼瞧鏡子,喃喃地說:
「我墮落了麼?」
要是她已經在墮落,那就是李思義的罪過。他引她過那些放蕩的日子,儘量地
拖她到奢侈的世界裡去。他可有目的,也象她前向時對他一樣。他在追她:這可是
明明白白的事。他知道她的家境沒什麼了不起,他就帶著她到放縱的生活裡,叫她
快活,叫她退不出來,於是買了她。
那姓李的在她跟前比狗還聽話。那姓李的送給她許多古古怪怪的吃的玩的,把
她在威士忌裡泡著,在茄力克裡熏幹著,在巧格力裡蜜漬著,還把她裝在新買的道
其卡裡溜著。
「哼!」
一把推開面前的鏡子,象準備打架似地跳起來,倒到了一張沙發上。也不管臉
上的那些粉,就拿手一抹。她想發發脾氣:恨不得把屋子裡的家具打碎,把樓板踏
破,跳下去抓著寶真告訴她:
「你放心你放心:我不會搶你的買主的!你賣給他罷!」
現在姨母和寶真那種疑心勁兒,對她那種冷冷的眼色,這簡直是——
「這簡直是一種侮辱!」
那姓李的對她的那種巴結,那種奉承——
「這也是侮辱!」
她覺得這屋子怪悶的,她站起來要打開幾扇窗子。
可是窗子全都是開著的。
又坐了下去,拿手貼著額頭。指尖搭在太陽穴上,感得到那兒在一跳一跳的,
仿佛有誰在一下下捶著。
要是別人知道她是個戰士,他們就得發覺對她的那個只是白費癡心,白費打算。
「我能上他的鉤麼?」
窗子外面有風流進來,她舒坦了點兒。她換上睡衣,拖上拖鞋,順手在茶桌上
拿一支茄力克點著。
身上那件睡衣是寶真借給她的。茄力克是李思義送給她的。
雖然她發過脾氣,她可沒那傻勁兒——要把這件睡衣剪破,把茄力克摔到窗子
外面,或者把李思義送的東西都扔進垃圾桶。這可不必。能夠享受還是享受一下,
她只要享受這麼一個月。
她對李思義——也不過是利用這冤大頭讓她自己快活這一個月。
「只有一個月呀,」她噓了一口氣。
這時候「那邊」是怎麼個情形?她請的這一個月假也許沒有通過。也許他們在
說她怠工,在批評她。也許甚至於——開除她。
輕輕咬著舌尖:牙齒也有股苦味。身上象有燒燙的針在戳著似的,疼不象疼,
癢不象癢。
她覺得她沒有了依歸。
把煙在煙灰盤里弄熄,站起來走到窗子邊。
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一片黑色的天上有些淡淡的白影子在流動著。
「嗯,回去看看罷。」
可是第二天她又給那姓李的邀了出去。又是盡興地玩。有時候念頭一觸到「那
邊」,她心頭就一緊。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種什麼感覺。是不是有點怕「那邊」的
生活?還是覺得現在這麼著有點對不起誰似的?於是她拼命把這種思想趕走,她就
倒出方瓶子裡的酒來嚇人地狂喝著,跳著,大聲說著笑著,然後把身子倒在李思義
的胸脯上——把那掛著金錶鏈的胸脯當做一張沙發。
「總得好好享受這一個月,」她打定了主意。
這一個月象短短的一生,快活的一生。這一生就會溜過去的。
不過李思義想把這一生延長:他要永遠叫她快活。
「我要永遠給你服役呀,是不是可以的呢?」他告訴她——他打算把他所有的
那些橡皮買賣和糖買賣都獻給她。他問她愛住些什麼地方,他得在那些地方造房子。
他得伺候她一輩子。一面說一面在搜著頂漂亮的字眼,一句後面那個口旁的字也就
拖得更長,於是用右手無名指搔搔頭發。
「你是不是肯答應我呢,你是不是……」
兩隻肥厚的手箍在她肩上,光油油的臉也湊了過去——瞧這勁兒他是想要親嘴。
桑華推開他,煩躁地說:
「不要這樣!不……不不!」
那張給推開的臉皺了起來:
「為什麼呢?你是不是討厭我呢?」
她知道李思義不久又得到南洋去:她一拒絕了他,他會沖著寶真求婚的。
讓寶真賣給他罷:寶真那麼又矮又胖的一坯,跟他再相稱也沒有。……
忽然——她自己也奇怪,她心頭竟感到一種輕輕的刺痛。她就得把她現在這地
位讓了出來。叫寶真去占著,然後姨母對她桑華驕傲地微笑著:她們——大得全勝!
桑華在吃醋麼?——沒那回事。她壓根就沒把這些男女瞧在眼裡。可是——她
總有點那個的感覺,叫她不大快活:這是連自己都壓制不住的。
她瞧著那姓李的。
姓李的表情一點不假。這老實人顯見得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一會用右手無名
指搔搔頭,一會摸摸金錶鏈,臉上苦著,眼睛一個勁兒盯著她——象生了根。
「你是不是討厭我呢?」
女的覺得輕鬆起來:剛才那種刺痛的感覺消滅了。她能夠一手抓住這個李思義:
要是她不放鬆,十二個寶真來了也不行。於是她豔笑一下:
「我怎麼會討厭你。……嗯,你這個人真是!」
不管怎麼著,她總得把這一個月消受完。還有兩個禮拜才滿期:這兩個禮拜裡
她得緊緊箍住那姓李的——不叫松半點兒勁。她就對李思義說:她兩個星期以內答
複他。
給車子送回姨母家,那個小表弟就告訴她有個姓劉的來找過她。
這是連文侃。
「他留條子沒有?」
「沒有。」
「他沒說什麼話麼?」
「他說他來看看你的,沒有什麼事。」
桑華皺著眉,慢慢拖著步子往房裡走。她眼膜上印著連文侃那高高的身材,那
張繃著的臉。他也許在責備她。他說不定是帶個什麼壞消息來的。
「嗯,我這樣真不對呀。」
也沒管走不走得開,她就離了「那邊」。她過著這放蕩奢侈的日子,別人可在
苦著幹著,吐著血。小胡也許……
她打了個寒噤。
說不定出了亂子。也許有包探跟著連文侃,連這裡也給注意著:等她一出去就
有幾隻手抓住她。
外面有步子響,她吃了一驚。
四面瞧了會兒:桃心木的家具給五十支光的藍色電泡洗得發青。這兒可沒文件,
也沒什麼書。屋子裡的一切都乾乾淨淨,而且發著一股說不出的好聞味兒,這兒沒
有肺病黴菌。
「這裡安全倒是安全的。」透了一口氣坐下來。這兒可能夠自由自在地呼吸,
也能夠放心地去享用陽光。
她打算上床,可是姨母走進了房門。
姨母坐在一張搖椅上,托著水煙袋,不住嘴地跟桑華談著。她問著學校裡的同
學,談著現在這年頭交個朋友真難。於是笑嘻嘻地說到那個「姓劉的同學」。
桑華滿不在乎地瞧著她那張嘴——笑得張了開來,露出兩顆長長的金牙。
「那姓劉的同學同你很好,是不是?」
「還算好的。」
那位老太太就誇那「姓劉的」品貌好,將來有出息,聽那口吻仿佛是她一輩子
才見過這麼好的一個年輕人。她說了一遍又重複一遍,眼睛老盯著她姨侄女——注
意她臉上的表情。
桑華笑了一聲,瞅姨母一眼。她肚子裡恨恨地叫著:
「用不著來探口氣,用不著!……我偏偏不愛他!我偏偏抓緊了李思義不放給
你們!」
姨母走了之後,桑華把褲子脫了,發氣地摔到椅子上。
「哼,我偏要緊緊抓住姓李的!」
還有兩個禮拜,她只能把姓李的抓緊兩個禮拜。她這種自由自在的沒拘束的日
子也只有兩個禮拜。兩個禮拜一過去,她又得回到「那邊」去,躲避著別人的耳目,
老搬著家。她得忘了她自己,機器似地活動著。無論到了什麼地方,她老是那麼提
心吊膽的,還有呢,也許得了肺病。再不然就被人抓去審問著,踹杠壓在她那細膩
白嫩的腿子上。
「痛苦地活著,痛苦地死去,」她咬著舌尖咬得痛起來。
她參加這種生活只是為了好玩,別人一提起她:「哪,革命者!」於是她痛快
地幹,痛快地死。可是現在才知道全不是這麼回事。只是偷偷摸摸地幹,盡幹盡幹
——還沒親眼瞧見成功。
「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呢:不幹就活不了麼?」
可是兩個禮拜之後她得回去,她並不是想著有要做的事,也不是對那感到有興
味。她只是為了要面子。要是她不肯回去,大家就得批評她,看著她現在這種生活
他們就得說:
「我們桑同志賣給那個大腹賈了!」
桑華呼吸急促起來,她緊緊抓著床上那塊白褥單。
還瞎想什麼:總而言之只有兩個禮拜了。……
「完全象夢一樣,象夢一樣,這人生是……」
似乎覺得她自己給判了死刑,只能活兩個禮拜。這生命真太短,影子似地一閃
就得過去的。
抓著白褥單的手一放,她臉僕在床上。她腸胃裡象有些滾燙的水在流著,她想
大哭一場。
「他們能不能原諒我呢,文侃能不能原諒我呢,要是我……」
他們現在怎麼批評她:也許他們已經開除了她。
她坐了起來,稍為感到了輕鬆點兒。她抹一下頭髮,眼睛空洞地瞧著褥單:那
上面有一塊給她抓得起了許多皺。
兩個禮拜!——這象一顆瘡似的釘著她。
可是——她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對李思義那麼點一點腦袋,這段夢似的生命
就能延長,一直到她死為止。
「能夠麼,能夠麼?」
能夠是能夠的,只是有點兒那個:顧忌。她不願意別人罵得她太糟。
站起來踱著,可是走了兩步又覺得拖鞋不合式:太大,似乎不樂意載著她的腳。
那件睡衣也仿佛緊得叫人不自在:真奇怪,其實寶真的衣裳,可以裝得下一個半桑
華的。
她到洗澡間去細細地洗著臉。她齊胸脯以上的一段給映在鏡子裡。她退了兩三
步,鏡子裡的影子就加長了些:打腦頂起一直照到大腿上,鏡子裡那個桑華在扭著
腰,動著肩膀,接著把手伸了開來。這麼著動作了兩三分鐘,又把睡衣緊緊揪著,
她那胸脯到腰板子的那一段就顯出兩條曲線。於是又照剛才那麼把全身的關節都運
動了一遍。
瞧著鏡子裡那副身段和那些姿勢,桑華忽然有點感傷起來。她替那鏡子裡的人
悲哀。
「算什麼呢,算什麼呢?」她傷心地問自己。
那麼一對飽滿的圓肩膀,配著那高高的胸脯,然後又打胸脯畫兩條滑溜溜的曲
線直到大腿上:這麼一段身材——要說一句「真漂亮」!那可沒過火,皮肉也那麼
白嫩。
可是——她得把這漂亮的身子躲在黑暗的世界裡,讓肺病黴菌啃著,用些一點
也不好玩的危險事務去折磨著,末了還許給塞到刑具裡——倒灌水,匝箍,剝指甲。
「算什麼呢,算什麼呢?」
她眼睛一陣花,就趕緊退一步叫脊背靠著牆:身子歪著。
用手把眼睛擋住了一會,又瞟到那面鏡子上。她才看見她現在這姿勢再優美不
過。那滑溜溜的曲線格外配得調和。不管怎麼著,她的姿勢總是漂亮的:她有那麼
一副身段,於是她想起美學上有個術語,叫做什麼截的。
「截」?——這身子也許會給「截」成兩段!
她臉發燙,嘴唇不由自主地在一動一動的。
靠著這麼十來分鐘,她透了一口長氣,四面瞧了會兒,就又回到原來站著的地
方。她把熱水放掉,注上了冷水,拿毛巾蘸著貼到臉上去。
於是又看鏡子。
臉上洗去那些紅粉,就白得帶灰色。她先前就是這麼一張臉子:為了跟女工們
混在一起不叫偵探注意,她不搽粉也不畫眉毛——讓剃掉眉毛的地方光禿禿的,瞧
來她那雙眼睛就似乎沒處生根。
這是連文侃的主意。這就是「那邊」的……
思想一觸到「那邊」,她心頭又一陣緊:她仿佛是欠了一筆印子錢。
她於是又想發脾氣,又想把這些磁盆玻璃瓶什麼都打碎,然後衝破天花板,一
口氣奔到連文侃跟前——對他大聲嚷著:
「好也是一輩子,壞也是一輩子!……我再也不顧忌了:你們要罵就罵罷,要
挖苦就挖苦罷!……不,不能折磨我自己的生命!——那種日子我過不來!……」
一個人盡有自由行動的權利,幹麼他們要罵她要挖苦她?幹麼他們不讓她自由
自在地活著快活著?
沖出了洗澡間,她就倒在床上。她太陽穴跳得脹痛起來,於是拿冰冷的手去貼
到額上。
她沒有想什麼,只是還在忿怒:她認為現在這種痛苦都是連文侃他們給她的。
隔壁有人在嗦囉嗦囉說著話:似乎是姨母在跟寶真談天。
「多卑鄙,多卑鄙!」她兩個嘴角用力地往下彎著。「寶真這麼想要賣給他,
哼!……我偏不放!」
她驕傲地站了起來,點著一支茄力克。
「偏不放」——她當然辦得到。可是怎麼辦:答應他的要求麼?
「答應他?」
桑華愣了會兒。她仿佛又瞧見了那個大肚子,那排有點往外突的牙。那根肥厚
的右手無名指搔頭發之後,就用那沉重的嗓音說起話來,每句的未了一個字老是拖
得長長的:「呀——」,「呢——」,「——」。
她皺一皺眉,瞧著自己手裡的煙。一想到李思義,她就有吃了一勺蓖麻油似的
感覺。要是讓他挺著大肚子,拿那雙肥膀子摟著她,可有點不大那個。他的臉偎著
她的時候,她那搽了粉的腮巴上准得沾上一塊油蹟。
抽一口煙,歎一口氣,就連著煙吐了出來。
「要是文侃做了李思義就好了。」
可是她沒有再從文侃身上想下去。文侃也許在嘲笑她,在繃著那張冰冷的臉子。
於是她覺得李思義老歎著氣說別人不瞭解他是很有點道理的:叫別人瞭解可不是容
易的事。她桑華——就連連文侃都不瞭解她。
一連五六天,她那欠了一筆印子錢似的感覺老釘著她:逗得她難受,叫她時時
刻刻想要發脾氣。她仿佛老聽見連文侃他們在挖苦她,罵她。於是她決計要跟連文
侃詳詳細細談一下。
到了連文侃的住處,她心就一陣亂跳。她拼命鎮定自己:一面上樓一面想著怎
麼措詞。
可是那扇熟悉的門裡只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子:
「找誰?」
「劉……劉……」她瞧著那張圓圓的胖臉。
「這裡沒有姓劉的。」
她走了出來:她知道那張陌生的圓臉在疑神疑鬼地看著她。
桑華一連找了好幾個熟人,都沒找著,只碰著一些疑神疑鬼的眼睛。最後她才
找到了一個老朋友:王招弟。
這位老朋友並不表示怎麼歡迎,只冷冷地瞧著她,問一句答一句。
忽然桑華熱烈地抓住對方的膀子,把臉子靠過去,顫著嘴唇:
「招弟,怎麼你……呃,你告訴我文侃的住址罷:告訴我是不要緊的——告訴
我。我有要緊事找他,我要……」
那個靜靜地笑了一下:
「我真的不曉得呀。」
桑華忽然身子一震,心也跳了一下。她想把招弟一把摟住,叫招弟別撇開她;
她想對招弟哭一場,可是她沒動。這麼愣了好一會,她就咬著牙忍住自己的眼淚,
離開了招弟。
在路上她的神經似乎有點麻木:也沒有什麼難受,也沒有什麼舒坦。
「這不能夠怪我,這不能夠怪我:是他們撇開了我的。」
第三天她又去找王招弟,帶著一封三千多字的長信:請她在遇見連文侃的時候
交給他。信拿在手裡很重很厚,封得緊緊的,封口上還簽了兩個字母:「S.H.」
這封信她寫了兩個晚上。她先敘述自己的性格。然後又說到她這種性格跟那種
生活太不調和。於是又談人生。她要自由自在地活著,快活著。「好也是一生,壞
也是一生」。她埋怨他們撇開了她,同時又叫他們瞭解她的生活態度。末了她叫連
文侃「多多珍重」,她說她永遠想念著他:要是他肯的話,他們得永遠保持私人的
感情。
寫到這裡她鼻尖酸疼起來,她就把臉抬起點兒,不叫眼淚淌下去。
「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他呢,我走了之後就……」
她打定主意要走:姨母家再也住不下。可是不知道要往哪兒跑,她不願意回家。
這一個月算是她一生頂快活的一段,這一段馬上就得過去的。
在這幾天她比前幾天還難受。她覺得沒有地方站得住,仿佛在海裡漂著,四面
瞧不見陸地,也抓不到一根木頭什麼的叫自己別沉下去。她想到她脫開了「那邊」,
她就有種異樣溫度的水淋著全身似的感覺:她不知道這件事還是該懊悔,還是該慶
幸。
什麼都象一個幻覺,苦日子脫開了。可是這怪好受用的日子也得溜過去。她說
不定會去進尼姑庵,什麼都看得開點兒,這些狂樂的生活讓寶真去過去。
以後寶真就得象個皇后似的:威士忌,巧格力,香粉……
以後寶真就得跟姨母笑著,說著,最後的勝利是她的。
桑華跳了起來,兩手抓著拳。
「我真傻,我真傻!……我為什麼要出讓,要……」
於是到了那天,桑華落到了李思義的擁抱裡。
她瞧著他那禿了的頂,那張光油油的臉,那排有點突出的牙,她又感到吃了一
勺蓖麻油似的。可是她拼命對自己說:
「我愛他,我愛他。的確的,我愛他。」
李思義那個大肚子很不合式地挺著,那雙腿似乎經不起這麼重,給壓得彎著。
他膀子還在摟著她,把油臉偎過去親她:她嘴呀腮巴的都接觸了他那排突出的牙齒:
他的牙齒是冷的。
「我提議……我說我們在我到南洋去之前結婚呀。好不好呢?你說是不是好的
呢?」
「我沒有意見,」她吐了一口長氣。
他那排突出的牙齒又先觸到了她的嘴唇,五六分鐘之後才離開,他喘著氣,仿
佛領結緊得叫他難受似的。臉上可在笑著,眼眯瞧著她,於是又用肥肥的右手無名
指去搔搔頭發。
忽然——桑華倒在沙發上痛哭起來。
「做什麼呢?做什麼呢?」李思義吃驚地說,還帶著兩成掃興的樣子。
好一會兒桑華才抬起臉來。眼淚巴巴地瞧著那男的,她挺吃力地媚笑一下,顫
聲說:
「沒有什麼。」
跟著她又哭起來。
四
湖面上給月光照成青灰色,幾艘小艇子搖進了煙霧裡。
桑華站在窗子跟前瞧著湖心:月亮影子在一晃一晃的。有時候水裡咕嚨一聲響,
水面上就滾著無數的同心圓。
她顫著噓了一口氣,渺渺茫茫地想著:
「文侃現在在哪裡呢?」
六姐又點了一支煙,站到了她旁邊。
「過去的事——你不願意告訴人,嗯?」
桑華側過臉來,對六姐抱歉地笑了一下。她一隻眼裡一泡淚,給月亮映得發光。
沉默。
風吹動六姐的頭髮,可沒吹動桑華的頭髮——她頭髮叉上十來個鐵東西給墜得
重重的。遠遠的昆曲又給風帶了進來。六姐就微笑著:
「黃六先生真是何苦:這麼大熱天榨得滿頭大汗。」
「嗯,他愛唱,」桑華用手絹揉揉眼睛。
「而且他老是這麼一套:永遠是慘睹裡面那幾折。」
「慘睹?」桑華似乎吃一驚。可是馬上又把臉色還了原:那種「慘睹」跟她是
沒相干的。
六姐把煙灰拍到窗子外面,瞅了桑華一眼,桑華剛才賣關子賣得一點不放鬆,
她就更想要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他們的接近是為了革命?她從前是革命者?
於是六姐說著大兒子跟一個女同學相愛的事:她不像是在敘述,只是把這當做
一個問題在討論著。然後談到一般的戀愛,她問桑華:戀愛和事業有沒有衝突,這
所謂事業,革命當然也在內的。
桑華沒表示意見。
「嗯,這問題我沒有想到過,」她輕輕地說,象故意要叫別人聽不見。
別人可坐到了椅子上,把右腿擱在左腿。吐了一口煙,她又說到李思義:這位
堂妹夫她還沒見過面。她用種試探的口氣談到一般的結婚生活,於是問到桑華自己。
「你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象一般人的……」
「嗯,我愛他,我一直愛著他!」桑華髮命令似地說。她臉上發燙。
可是六姐當然不知道李思義那種勁兒:挺著個大肚皮,突出一排牙,用右手無
名指搔暑頭髮。桑華的嘴上腮巴上似乎已經觸到了他那冷冷的牙齒,肩上堆著他那
雙肥厚的膀子。他越對她討好,她那種吃了蓖麻油似的感覺就越濃。
「幹麼要這麼想!」她在肚子裡壓制自己。「我愛他,我愛他。的確的,我愛
他:我一直愛他!」
「他最近有信沒有?」
「有。」
「那邊情形怎樣?」
「嗯,那邊——那邊——現在想著法子,不然……」
「我聽馬先生說……」六姐站了起來,瞧著桑華的腳。「要是不能夠限制橡皮
的生產……」
要是限制不了,橡皮價錢再往下跌,李思義的買賣就得完了蛋。桑華不願意想
到這上面去。
「別說了罷,別說了罷,」她勉強笑一下。
兩個都不言語,這沉默有點叫人難受。桑華咬著舌尖,眼睛不安地瞧瞧這樣,
又瞧瞧那樣:避著六姐的視線。
這麼著過了七八分鐘,桑華忽然給誰推醒了似的:她把脖子一扭,偷偷地噓一
口氣,就用華爾茲的步子旋到了六姐跟前,她兩手搭在六姐肩上,腰板輕輕彎著:
眼睛往下面掃一眼自己身上那優美姿勢和那滑溜溜的曲線,就象小孩子那麼愛嬌著,
帶著九成鼻音說:
「六姐,我們弄個小劃子去劃劃好不好?還帶兩瓶酒去,嗯,兩瓶酒。……就
去就去:不去可不行!……」
作於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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