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文集                畸人手記  

                              
 
    家宴
    天晴。院子裡還有積雪。
    中飯算是三叔請我們吃飯。從早晨三嬸就忙著辦這樣辦那樣,表示很殷勤的樣
子。

    為了顧到他們的面子起見,叫妻也到廚房裡去幫幫忙。

    三嬸老是溜著個尖嗓子說:

    「啊呀,怎麼叫你下廚呢,怎麼叫你下廚呢!」

    誰也辯不清她到底算是客氣還是一種譏誚。聲音故意提得很高,叫滿屋子的人
都聽得見。

    三叔一聽見就得微笑一下,仿佛別人提到他的一首好詩似的。我的眼睛雖然在
對著姑媽,可也瞧見他偷偷瞟了我一眼。

    姑媽在說著父親臨死時候的事,她眼睛發了紅。

    這的確是一個悲劇。

    我只知道父親恨我,咽著最後一口氣,還叫三叔往後別寄錢給我,「令其自省」。

    然而這都是忍著痛幹出來的。這裡姑媽用著顫聲敘述著,句子一點也不聯貫,
可是每個字都深深地打進了我的心坎。

    父親其實是在想念我,半夜裡老是在夢中喊我的名字。白天裡他可撐住硬勁:
別人要是一提到我——他臉子馬上發了白,全身哆嗦著,用全世界頂惡毒的字眼詛
咒著。

    「就在那一年——我們看著你爹一天一天衰下去。」

    這屋子裡到處起了歎聲,好象埋在地下幾十年,一下子迸了出來似的。

    三叔眨眨眼睛,用無名指的長指甲去掏眼角。

    我記起父親那副冷冰冰的臉來,就是說著頂慈愛的話,也用著他那副嚴厲的甚
至於是粗暴的聲調。我記起上中學的時候也還是跟他同床同頭睡,他每天早晨喊醒
我,替我穿衣裳,然後一直送我到城門口。母親死得早,他就兼有了那種母性愛。

    我跟家庭斷絕關係的那年,他那痛苦我是想像得到的。

    於是我竟忍不住感到一種內疚,一種抱恨終天似的心情。聽著姑媽那不接氣的
談話,鼻尖子抽痙似地疼了起來。
    從前我到底幹了些什麼呀,天!

    是的,一種新運動,一種新運動:德先生,賽先生,自由戀愛!

    反對舊式的撮合。死裡八揪要離婚。於是自己找女人。

    看看妻那副蒼黃的臉子,她那副專心照顧女兒的忙碌樣子,那副為得一張草紙
一個銅子的小事跟我吵嘴的勁兒,我真不懂自己怎麼那時候為她犧牲了這許多幸福。

    然而當時——有的是勇氣,有的是火氣。

    並且還寫了些文章,寫了些白話詩。攻擊的目標正是父親那些老輩。那年三叔
到了北京——我還不屑去找他。

    這完全是毛頭小夥子幹的勾當。

    這當然是年齡關係。過了些時,長得老紮了點兒,做事才會切實。

    至於有些年紀大的,現在還是那麼一股子勁,那我可不能瞭解。他們也許有什
麼生理上的缺憾。記得有誰說過:二十歲沒傻勁的是低能兒,四十歲還有傻勁的是
白癡。

    著,正對。

    如今那批二十來歲的年青人——算起來當然比我們小一輩。可是跟我同輩的人
要去學小夥子那麼胡鬧,那明明是自甘退後一輩了。

    他們不會做人。他們不懂得生活。

    我老實有點懊悔從前自己的莽撞。

    那一番所謂「奮鬥」之後,我到底得了些什麼呢!家裡斷絕了經濟來源也不怕,
寧可苦著生活,賤賣了自己的青春力,過了這許多悲慘日子。

    眼巴巴瞧著幾個老同學飛黃騰達,造了洋房,坐上了汽車。而我混到沒有路走,
不得不回到家鄉來吃老米飯!

    為了什麼呀,我那時候的那股所謂勇氣?

    我們跟他們那些老輩當然是兩個時代裡的人。可是幹麼要對他們使性子呢——
到頭來還是自己吃虧。況且他們的確真心真意地在愛著我的。父親的死也是為了我。

    我所感到的悲哀純粹是人情的,我在想著父親那時候的苦處,那時候他內心的
矛盾。

    姑媽很但白地談到那時候他們對我下的考語:他們認為我沒有良心。

    「生了兒子為的什麼呢,象你爹那樣苦法!」

    有什麼綁住我的胸脯似的,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氣。

    三叔跟姑媽互相瞧了一眼。

    沉默。屋子裡所有的視線都盯住了我。叫我感到了一種壓迫。

    「莫講了罷,」三叔小聲兒說。「一個人走的路總是彎的。唉,彎的。盡走盡
走才得走回來:沒事了,好了。人總是這樣,總是這樣。唉。」

    接著他乾咳了一聲。把左手抓著的一壺米酒送嘴邊去嗓了一口,咂咂舌子。

    我抬起臉來。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眼睛沒瞧著我,慢條斯理地把那些又重說了一遍。他認為我正是繞了這麼個
彎子。他這是表示了一般老輩的意見,大家當做我近幾年是「敗子回頭」——又恢
複了家庭關係。

    這麼一來——就給他們掙回了一點面子,表示他們跟我重新打交道是應該的。

    我笑了一笑。我記得是我在社會上撈到點兒地位之後,他們先向我求和的。不
是那年我在一個衙門裡當秘書,三叔寫了幾首懷念我的詩——讓同鄉轉帶給我的麼。

    我用很隨便的口氣說明了這個,就注意三叔臉上的表情。

    可是他站著的地方光線不夠。

    於是一直到吃飯的時候——都有不大快意的東西混在這空氣裡面。姑媽極力想
說幾句家常話來調和一下,可是別人都哼兒哈的不大答腔。

    唉,姑媽真是好人。

    那餐中飯吃得不算痛快。在座的人都時時刻刻瞟著妻,使她不得不低下頭去,
或者故意想著些事來看顧英兒明兒。

    他們有時候也表示一下他對這兩個女孩的關切:可是這一看就知道不過是為了
禮貌,好象鄰居們彼此聯絡聯絡——免得以後鬧什麼口舌,他們間或問妻句把話:
關於她的裝束,關於她的嗜好。姑媽還由這個題目繞了許多彎子,想打聽她娘家是
怎麼個路數。他們顯然是有點好奇,並且希望挖出別人的缺點來。

    妻在這種家庭裡的地位還是不固定:她不是明媒正娶,況且她生的兩個孩子都
是女的。

    我有點不耐煩起來。

    「姑媽想問她的娘家,是不是?她爹爹當過次長,如今那個劉省長是他學生,
過年過節總要去請安的。她屋裡有百多頃田,上海還有座大洋房,就這樣。」

    妻瞅了我一眼。

    可是他們都吃了一驚。

    三叔不順嘴地問!

    「那——那——你岳老子是留學的呀?」

    「從前在屋裡讀老書,中了經濟特科。三十好幾了才出洋留學。」

    「唉!」

    三嬸弄完了菜上桌的時候,他們馬上把這些話告訴她。她老實愣了一會,似乎
在想一想先在廚房裡有沒有開罪我妻的地方。

    她說:

    「你真是!——你硬要打發她下廚。」

    過了會兒:

    「英兒這樣不肯長,怕要補補哩。買點阿膠給她吃罷。」

    於是大家都覺得暖和了起來,趁點酒興談了些話。三叔似乎為了要對我表示坦
白,就說到今年的收成,一般人的不老實——好心放了賬給他倒說別人刻薄。末了
他就好意地勸我:要是手頭上有幾個錢,還是拿去滾滾利息的好。

    姑媽呢可只主張買田。

    然後三叔搖搖頭反對她:

    「買田?——田拿在手裡是個禍。一年幹一年水的,好過啊?年成好罷,唉,
穀子又不抵價。」

    於是他開了話匣子:埋怨這種年頭——弄得人心不古。如今那批年青小夥子又
在那裡繞彎路,胡鬧。譬如鼇弟罷,就專門看些白話文的書,在報紙上寫著文章譏
誚老輩——說是吃血的!

    「同你的那個時候一樣,一樣。只怕比你那個時候還吵得狠些。季良跟他是一
夥的,走到哪裡跟到哪裡。他們常來往的那些同學都是這一路貨。不曉得他們一天
到晚想些什麼:真不解!」

    姑媽用力地瞅了他一眼。

    「四妹呢?」我問。

    「四妹一唔,長得比姑媽還高了,女孩子到底文靜些。至於小和是——他又是
一派:他只愛到城裡去看影子戲。」

    談話就這麼轉到那些弟妹上面去了。我倒愛聽這些:很希望跟他們談談。也許
因為他們也是無父無母的,引起了我的同情之故吧。


    妻的地位

    在三叔書房裡呆了一個上午。

    他把一天到晚托著的一壺米酒放在烘爐上,時不時去啜一口。他拿出他最近做
的詩給我看,還要我說點意見。

    這可有點為難。我含糊地讚美了幾句。我想要說得內行點兒,於是老實說他有
點象李太白。

    「李大白?那怎麼敢學。唐詩我們千萬不可學。我宗的是宋詩。唔,你看,有
沒有點江西派的味道?」

    我唔了一聲,臉上稍微有點發熱。

    「這裡詩友倒不少,」他微笑,「大舅舅也是一個,大舅舅的詩極有才氣,可
惜味道還有點不醇。……唔,不錯,你是會做白話詩的。」

    「莫講了罷。」

    可是他把這題目釘了下去。

    「那個時候你鬧離婚,你寄了一首白話詩回來,我還記得……」

    「唉,三叔!」

    「我還背得哩:

    不相識者做我的妻,

    實乃是豈有此理!

    我但知有神聖的戀愛,

    那顧得舊社會如何放屁!」

    於是他大笑起來。他臉紅著,掛著皮袍子的肩膀吃力地抽動著。

    這簡直是個侮辱,一個人——誰沒有過可笑的事!可是他老拿著這個做話柄。

    他大概瞧見了我的臉色,就婉轉地說明他不過是想到哪裡談到哪裡,好象談一
個三四十歲的人——他小時候怎樣溺尿一樣。

    也許為了要補過,他還跟我吐了許多體己話。他聲明他對我從前鬧的婚姻彆扭
倒是諒解的,只是不該沖著長輩說那些不恭敬的話。至於現在我這妻,雖然不是明
媒正娶,可是大戶人家的好小姐。要叫她名分固定起來,頂好是再補行一次婚禮,
在祖宗面前父親面前舉行一回隆重的儀式。

    他把我妻稱做「翟小姐,」不照習慣叫她「七嫂。」

    我說我們是舉行過婚禮來的。

    「然而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把臉子湊了過來,怕外人聽見似地放低著聲音。
「在祖宗面前,在你爹面前——唉,頂好是那個一下。而況而況,家門口的人——
如今把她當什麼人看待呢?」

    我感謝他的好意。然而我認為舉行這種事是有幾分無聊的,並且要花許多錢。
在外面欠了些債,等不到明年春天,我就得把穀子賣掉的。

    不過這些話沒說出來。要是他們知道我這次回家不單是沒帶來現錢,而且還負
了一屁股債,那他們馬上就得對我改換臉色,雖然他們並不想敲我竹杠,或者問我
借錢。

    吃飯時候我把三叔的意見告訴妻,她沒言語。

    英兒似乎更瘦了些。以為住到鄉下可以使她身體好起來的,可是她更黃下去,
更不開口。

    我提議帶英兒去爬爬山。妻說她沒工夫。

    「我要把明兒的絨線衣趕起來哩。」

    想一個人帶英兒出去,她可不肯:她要釘住她娘。

    哼,讓這孩子去死罷!

    可是妻倒嘟噥起來。她本不願意回到我家鄉的,而我「強姦」了她的「意見」。
好罷,瞧罷,英兒身體變成了什麼樣子!

    女人往往不講理。她不是明明已經同意了我的話了嘛:在外面這麼混下去還得
打餓肚,家裡我那份田每年還收得了兩百多擔租穀,幹嗎不回來。

    「住在外面不是一樣的?」她打絨線衫的兩手停了停動作。「家裡賣稻子的錢
還是可以往外寄給我們。」

    「呃,真是!我不是說過了麼:我們要是不在家,那個管田的混蛋就一個大錢
也不分給我們。懂了吧。我千不該萬不該那時候跟家裡鬧翻。當時真是碰了鬼!…
…我們要不回鄉來,他一直不承認我是他的東家呀,我的娘!……」

    然而她還是埋怨著,甚至於掉了眼淚。她看不慣別人那些鬼頭鬼腦的臉色。

    「他們當我什麼看待?他們當我什麼看待?——他們總當我是你的小老婆!」

    這真忍不住要叫人發脾氣。我們生活我們的,那些名義不名義有屁關係!

    「可是我呢,我呢?」她大聲說,淚水打眼眶裡滿了出來。

    英兒挨過了她身邊,用種又懷疑又害怕的眼色瞧著我。

    她們娘兒倆是一夥的。

    我跳著腳,捶著桌子。憤怒得一句話也說不來。於是搶出了門———陣冷氣象
刀子似地往我臉上削。

    我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裡去。

    唉,我的脾氣太暴躁了點兒。怎麼三十好幾了——還這麼火氣。是的,該涵養。
不然的話徒然自己吃虧。

    不是自己看著毛頭小夥子的莽撞也覺得極其討厭麼?

    妻的話到底不錯。她這麼受人歧視——不單是她,連我也感到不好受。我們究
竟是在這種生活圈子裡討生活呀。

    三叔真是見得到:他主張我們再舉行一次儀式。顯然他是關切我們。唉,在人
本位說來,三叔其實是該感謝的。

    這麼具體地跟妻說了,她反而沉默起來。

    「怎樣呢,怎樣呢?」我問。

    她發了老毛病:平日她倒對你咭咭咕咕,一有什麼正經話問她——她倒死也不
言語了。

    隨她罷!


    至情

    終日無聊。

    大家忙著過年,我似乎沒這個興致。

    沒有幾天鼇弟他們就得回來了。

    三叔天天在外面催賬:他打算把一切首尾弄弄清楚,到過年的幾天可以跟詩友
們痛快地喝幾天。

    晚上,他在書房裡算帳。桌子上一隻算盤,一本帳簿,一壺米酒,一個挺精緻
的小銅香爐裡還點著檀香。

    真是有趣的人!

    催管田老艾賣穀子,他告訴我現在穀價只兩塊八一擔。高清河來了許多穀子,
我們的怕還放不出去。要是我急於要錢用,他可以設法去借——三分息。

    這些事我有點茫然。

    昨晚去問三叔,三叔叫我別上老艾的當。

    「我跟地方上幾個紳士議過的,不准別處的米到我們這裡來賣。高清河的米船
是裝到下壩去的呀,七少爺。如今這裡穀價飛漲的:三塊二。還有漲哩。再屯幾天
罷:我跟你的一起出糶。」

    三叔對我的這番好意十分叫我感動,我於是竟老實地告訴他——我急於要錢用:
我在外面欠了朋友們三百來塊錢,他們急著等這筆錢應付年關。

    他問我這些債是幾分息、我告訴他這是朋友們好意幫忙,不算利錢的。有抵頭
沒有呢?沒有。

    「噯,那你忙什麼呢,」他說:「我還當你是內行哩。唉,哪個曉得你一點也
不明白情形。」

    於是他把筆放在帳簿上當做書簽,合上那本簿子,左手按在封皮上,側轉臉對
我詳詳細細說起來。

    原來這裡正缺米。三叔預計谷價能夠漲到四塊六或者四塊八,他勸我等到那時
候再出手。

    至於我欠的那三百來塊錢呢——他勸我慢點還,這幾年田事一點也靠不住,頂
好趁此在手頭上留幾個現錢:放出去滾利。

    「莫忙。我替你找幾門債戶來,包你穩當:哪個也不能賴我的賬的,……你是
我親侄子,我才替你打這些主意。你千萬莫對人講,呢,莫對人講。」

    接著他又告訴我:做人應當放精明些,不然的話自己也保不住。我該到老公蕩
去看看自己的田,該去跟佃戶們直接發生關係,別盡讓老艾在中間過手擠油水。

    是的,為了生活,我得學習,我得知道這一切。

    三叔的話完全是真摯的,坦白的。他極其體貼我,照顧我。只有三叔會跟我說
這些話,給我這些切實的生活上的教訓。

    想到從前給父親給三叔他們的難堪,我感到一種深切的悔恨,抱愧。

    父親是為了我給他的痛苦而死去了的,這會給我終身的不安,一個內心的創痛。

    要使自己的良心稍安,我只有好好地報答三叔了。


    切實的學問

    離開了大學就一直沒機會摸書本子,想回家之後看點自己愛看的東西,可是沒
什麼可讀閱的。

    鼇弟問:

    「七哥一直沒看書麼!」

    叫我看什麼呢!

    他跟季良所有的都是些新出版的,許多社會經濟學。還有些所謂文藝書籍,一
些雜誌。

    可是他們聲明他們並不想專門研究社會科學,他們說了一句不知打哪裡學來的
話:他們認為一個人總該有這方面的知識。至於他們的志趣——倒是在文藝方面。

    我笑了笑:

    「我沒有讀這些書的義務。」

    我高興看什麼就看什麼:我讀書是為自己讀的。我不願意去學時髦。我尤其不
愛理會那些宣傳文字。

    季良似乎要搶著說話,可是老艾來了。於是我隨便在他桌子上拿走幾本文藝的
刊物,匆匆忙忙跑去對付那管田的混蛋。

    「來,老艾,我們到三太爺那邊去談談。」

    這回老艾可吃了癟:我用種內行的口氣訓了他一頓。三叔還替我補充了許多。

    老艾瞟瞟我,瞟瞟三叔,說起話來結裡結巴的。

    他走了之後,三叔小聲兒告訴我:老艾總當是我跟三叔合不來,他可以在我跟
前弄鬼。他想不到三叔會這麼照顧我,於是他乖乖地給卡住了。

    三叔瞧著我笑。我也瞧著三叔笑,透了一口氣。

    忽然他發現我手裡的雜誌:

    「怎麼,你也要看這些書啊?」

    我臉熱了起來。

    「不是。我是……我是……呃,不過要看看它到底是些什麼東西。」

    幹麼我要這麼說呢?——自己也莫明其妙。

    頂奇怪的是,覺得看這些書就有點對三叔不起似的。

    今晚三叔又跟我談到現在的人心。

    「愈來愈不成話,愈來愈不成話。要不挽這狂瀾——那這世界真不得了,真不
得了,唉。」


    新與舊

    大舅舅來。他打算在這裡多住幾天。

    在三叔書房裡圍著爐盆,剝著花生米,喝著酒。

    三叔指指我:

    「思齊近來也歡喜看詩。」

    「哦?」大舅舅喜出望外似的,鼻子竟扭了一下。「你如今還做白話文不做?」

    三叔瞅了他一眼,意思是叫他別再提這件事。當然是為得怕我難受。

    大舅舅把手裡的紙放到桌上,取下他的眼鏡。他仿佛不甘心別人打斷了他的話,
他就從新派跟舊派這個題目上發揮起來。他說得很熱烈,食指在空中點著劃著。視
線多半停在我臉上。有時候似乎覺得我的眼睛盯得他太緊,他就不好意思似地把視
線移開一會兒。

    末了他竟臉紅起來。

    「他們講我們是舊派。舊派就是老朽。他們是——是——是進步!進了什麼步
呢?」

    他瞧瞧我,瞧瞧三叔。嘴還張開著。食指停在空中。他在等著回答。

    可是三叔剛一張嘴——他又用力地給自己補上一句:

    「其實是退步!」

    他的意思很明白:一切禮制當然是文化,要推翻這個,那就是要回到沒開化的
野蠻時代去。

    於是三叔歎了一口氣。喝了一口酒,咂咂嘴,把大舅那番話複述了一遍,只不
過改了幾個字眼。

    「你以為呢?」最後他問我。

    這很不容易回答。我把眼睛盯著手裡的花生,很慢地剝著,發著一種很爽脆可
又很空洞的響聲。

    我當然不能在他們面前承認我過去的錯誤。可是我也無法駁掉他們的話。我自
己也不十分明白:我到底是對他們這些大議論起了反感,還是象個勝利者那麼憐憫
他戰敗的敵人。

    人與人的關係終究是複雜的。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跟他們無論如何是兩路人——
有些處所合不來。可是同時——很難明確地說出來的——我跟他們有幾點是很融洽
無間的。

    那幾點是什麼?——那可不知道。也許是一種人情,一種骨肉之間的天性。因
為對自己從前那些火氣,對如今一般小夥子的那些火氣——起了反感,甚至於起了
憎惡,就打算把生活過得切實些,醇厚些。

    我需要親屬們給我一點溫暖:我喜歡他們那種樸實的有涵養的做人方法。

    於是我一面顧到自己的面子,一面也其實是說真話,我迸出了這麼一句:

    「做人沒有什麼新派舊派。只有對不對。」

    他們聽了很感動。大舅把這句話反復了四五遍,輕輕動著腦袋,仿佛要把這個
嚼出味道來似的。然後把那只不大靈活的眼珠盯著我,擺出一付獎勵後生的臉色。

    三叔很響地嚼著花生:聽來他嘴裡像是空的——只是咂著舌子表示他的得意。

    這裡他就輕描淡寫地下了結論:一個人常常走錯一些路,以為是新派,直到經
驗多了點兒才能改正過來。

    「這呢——還不失為一個好人。」

    然而以前那些錯處往往有影響的。雖然自己改正了,可是還有些後生跟著那條
歪路走。

    「譬如——筆之於書……唉,真要小心。著書忌早。」

    這又是說的我,不過三叔這時的臉色倒是嚴肅的,誠懇的:並不是一種譏誚。

    我只承認我過去的行為有點莽撞——那麼著使我生活裡失去了許多東西,可是
我那時候的思想沒有大錯誤。我的那種信仰,那種觀念,都是跟著時代跑的,至少
——我盡了那時代的一個人應盡的義務。

    不論如何,還是換一個題目談談罷。

    我談到白話詩。我把五四時期那些權威的理論說了一遍:中國古代本來是有白
話詩的——白居易的詩,李清照的詞,還有不記得是誰的曲子。此外呢,那位擁護
古文的林紓①老頭兒也有過白話詩的。



    ①林纖(1852-1924)近代文學家。晚年反對「五四」新文化運動。

    「林紓?」大舅舅打斷了我的話。「那個翻外國小說的啊?」

    他打袖子裡掏出一塊折得好好的手絹來揩揩嘴,搖搖腦袋,對那位翻譯家發了
些議論。他的話不大有條理,不過也叫人知道他的意見:他認為用古文寫小說是不
大應該的事。

    這裡三叔趕緊咽了一口酒。

    「然而不然,」他堅決地反對大舅的話,臉上可保持了那種禮貌的微笑。「你
去看一看他的小說就曉得,嗯,其實並不錯。外國小說其實也有筆法,所謂章有章
法,句有句法。」

    大舅瞧了他一眼,咂了咂嘴。他倆有許多地方不同意見的,可是大舅只要一經
三叔反駁了他的什麼,他就不再多嘴:仿佛三叔是他的上司似的。

    譬如他們寫詩罷:三叔老是說大舅的味兒不醇,大舅可只睜大了眼睛對三叔的
作品讚美著,哼著,輕輕動著腦袋,一看就知道他給感動得無可奈何。

    他老說:

    「真詩史也,真詩史也!」

    可是五姨丈背地裡說三叔的詩通都沒寫通。

    在他們這些意見分歧的當兒,我是很難開口的。

    於是大舅把臉轉對著我,又把題目回到了林紓的白話詩。他覺得很滑稽的樣子,
分明臉皮下面藏著笑的:

    「他也有白話詩?——同你從前做的那些一樣啊?」

    我含糊地應了一句:是的。並且我還老老實實承認——近來的白話詩原是學的
那位桐城派的古文家。

    三叔顯然吃了一驚:要送到嘴邊去的酒壺停到了半路上。

    老實說,這是我的勝利。也許以後他們不至於再提我從前那些叫我自己也臉紅
的文字。

    大舅瞧瞧三叔:大概希望別人說幾句。

    三叔把酒壺放到炭盆邊沿上,把屁股坐正一下。

    「然而……然而……」他停了一停。「如今那些白話詩我也看過的:唔,我要
看看它是什麼東西。呵,簡直看不懂。還有些呢——那其實就是山歌子,田誇老唱
的那些山歌子!這——這——也學的畏廬①的啊?」



    ①林紓字琴南,號畏廬。

    我毫無猶疑的地答覆了他:

    「如今那些新詩我也反對。我看不入眼:什麼東西!只不過騙幾個錢就是了。」

    「騙錢?」大舅幾乎是叫著地說。

    唔,騙錢。他們想拿稿費。

    這叫大舅嚇了一大跳:

    「什麼,他們那些——那些山歌子!——賣錢?」

    他站了起來,兩手反著,在書櫃跟桌子那短短的距離中間———來一往地踱著。
他十二分不安,嘴裡咕嗜著。是啊,他每年靠那點租谷賣錢,辛辛苦苦計算著放債
的利錢,這麼省吃省用才過得了日子。可是——只要寫點兒那些東西就能賺錢!

    這麼著他就發起牢騷來:他不懂現在這個世界。他很激動,嘴裡冒出了唾沫星
子,他們這種人讀了一輩子書,守著點祖產也提心吊膽的。而那些小夥子寫些狗屁
不通的東西——就可以賣到大花邊!

    「這樣講起來——你跟我還活在世上做什麼呢!……」

    然而三叔很鎮靜,慢條斯理嚼著花生,覺得有點可笑似地瞧著大舅。一直到他
嘴裡的東西吞了下去他才開口。他顯然是挺樂觀的:

    莫慌莫慌,……你跟我守在這裡:靜以待之。他們瞎撞瞎撞,轉了幾個大圈子,
依然回到我們這裡來的。唔,當然會回到我們這裡來。

    他瞟了我一眼。

    這分明是拿我做例。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該覺得慚愧,還是該覺得驕傲。

    沉默。只有剝花生的那種乾脆的響聲。

    以後又是三叔開話匣子。他左手捧酒壺,右手打著手勢,把將來的世道人心作
個預測。他相信這世界總有一天上軌道的,大家能知道長幼尊卑的道理。現在他們
可正在糊塗著,我們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對他們嚴厲些。

    他臉色莊嚴得象在宣誓似的,並且還問問我的意見。

    接著又:

    「你爹在世的時候……」

    我心頭一陣緊,仿佛聽見別人提到了我的一樁虧心事。可是又有種不可知的力
在牽引我,叫我用全神去注意三叔說的什麼。

    原來父親晚年很受了些人家的氣,華老五為了抵押白石墩那塊山地的事,竟指
著父親的臉罵娘,說父親強佔他的地產,華老五雖然吃了點王法,可是父親氣得發
抖,從此就有手顫的毛病。

    「唉,你爹太厚道。」

    我全身都發起熱來。竟有人敢侮辱父親!我覺得胸脯都會爆破。……華老五!
——我還記得他的名字。這混蛋!我小時候他當父親的面巴結我,少爺少爺的叫得
那麼親熱。原來是這麼一個傢伙!

    我得替父親出這口氣!生活給了我許多教訓:我不能象父親一樣厚道——我們
決不能寬恕那批傢伙!我得設法弄死華老五那個王八羔子!

    氣有點喘不過來,我咬著牙問:

    「那混蛋還在此地,是不是?」

    「天報應,他比你爹死得早:瘋痢死的。嗯,果報之道真是絲毫不爽:他死了
連棺木都沒有,攤了幾天屍,地方怕染病,兜了幾個錢才埋了他的。」

    於是他又說許多地方上的混蛋,有時候大舅還補充一些。

    這些都是于我有益的切實的學問,這些使我更知道一些做人的方法,人家對我
們起了壞心眼,來了一種卑劣的手段,一種惡毒的詛咒,那我們就得連本連利還給
他們!

    人類恐怕永遠是這麼無救的。我沒有三叔那樣樂觀:我自認比他看得透些。

    然而我非常注意地聽著三叔跟大舅的那些報告,一個字也不肯放過。

    大概到了四點鐘的樣子,忽然四妹跑來了:

    「七哥,鼇哥他們在你房裡——要跟你談談天哩。」

    「等下子!」

    挨到將近五點我才回到自己房裡去。

    一屋子的人:三嬸,鼇弟,季良,小和,還有四妹。

    他們哇啦哇啦在吵著什麼,似乎在談論著一齣戲,或者電影,或是一篇文章。

    我進去了——他們只笑著看我一眼,仍舊吵他們的。

    這些小夥子簡直一點不懂禮貌。

    鼇弟的聲音頂高,連臉都有點發紅。

    「那個漁村出身的姑娘怎麼要愛那個小白臉軍官呢?」他右手摸摸學生裝的扣
子,然後又放到自己膝上。「她當然有她自己的審美觀念,那個軍官在她看來不會
成其為美的。可是作者硬叫她愛他,那就是作者的審美觀念還沒有進一步,他還認
為那個敵人軍官那種貴族派頭是美的。所以我說他並不比《旅伴》多走了一些。

    「這未免說得太機械,」季良兩手插褲袋裡,叉開著腿子站在屋子中央。「那
個姑娘在自己部隊裡是不能發生男女關係的呀,這是聲明在先的。……」

    他倆中間似乎有個爭論。

    簡直不知道他談什麼。大概總不外乎戀愛:小夥子總是喜歡談戀愛。他們大概
還有許多隱語,叫別人聽不懂的。

    我耐不住了。我嘲笑地說:

    「你們不是打發四妹喊我來的麼?——有什麼見教啊?……巴巴地跑了來,你
們倒談你們的了。」

    「他們談這個,」——小和拿本書揚了一下。

    封面上有兩個阿刺伯字,不知道到底是中國書還是外國書。我可沒這閒心事去
翻開來看。反正總離不了是戀愛小說之類吧——專門哄哄年青學生的。

    「我不懂!」

    我拖了一張椅子到床頭前坐下。三嬸跟妻在談著家裡的瑣事,沒理會鼇弟他們。
我寧可參加她倆的談話——倒切實得多。

    三嬸還趕著妻叫「翟小姐。」她堅持著英兒該吃點補藥,譬如阿膠之類。

    可是季良象挑戰似地喊起我來:

    「七哥,七哥!」

    他們要跟我談談天。

    「好的,好的,好的,」我笑著。「你們的已經談完了吧,你們談戀愛——我
是簡直無法插進來的。」

    絕對不讓他們有打斷我的話的機會,我一口氣往下說。現在的青年只是談些男
男女女的事,比我當青年的時候可真幸福得多了。

    這裡我把嗓子提高了些。我告訴他們:我們做青年的時候可苦得多,每個人都
在摸索人生之路,想把人生的意義弄得明確一點。我們替後輩創出了一條大道,我
們的生活是刻苦的。

    「現在你們呢?」

    我看看他們的臉,停了會兒。

    「我們只拿一一點來說吧。我們那時候候房裡掛的裝飾品都是苦悶的肖像畫:
尼采,托爾斯太,悲多汶。你們呢?——你們很會享樂:跳舞,看電影,屋子裡掛
的是嘉寶,南錫卡樂爾!……」

    說著說著競有點興奮起來,臉發著熱。

    可是他們分辨著:我說的那種花花公子當然有,但不是全體。季良並且滿不在
乎地告訴我——他們剛才不是談什麼男男女女的花騷事件,叫我把那本書看一看就
知道了。

    這一場談天並不怎麼愉快。

    我好幾次實在要動火,可是忍住了,跟他們吵嘴是無謂的:他們反正沒禮貌,
只有火氣,要鬧翻了還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些什麼事來哩,這是一;二呢——我年紀
大得多,做人得有分寸些,能跟他們吵窩子麼。

    他們談得很多:國際情勢,文藝,鄉下情形,戲劇,他們學校裡那些教員之可
笑,三叔他們的理論,諸如此類。

    雖然他們像是提出些問題來請教我,雖然像是隨便這麼談談的,可是我到底聽
得出他們隱隱對我有種嘲笑。他們說到他們的教員——從前他們在學校裡是不守本
份的學生,現在可叫別人少看課外書,少管閒事。於是這幾個小夥子覺得十分滑稽
地笑了出來。

    他們話裡面還愛夾著些濫調,聽著叫人肉麻。我簡直不願把他們的這些談吐寫
下來。

    我十分不耐煩,我告訴他們:他們的先生總是他們的前輩,比他們見得多些,
看得到些。

    「你們還是中學時期,只是在學常識,看課外書未免太早了些。你們先生的話
不是沒道理的。如今你們這批年青人太愛管閒事,到將來你們才會曉得你們實際的
學問是不夠的。」

    四妹搶著問,臉紅著,可是微笑著:

    「實際的學問是什麼呢?」

    「是生活!」我粗聲地答。「怎麼樣做人,怎麼樣過日子!女孩子嫁了人——
就怎麼樣注意兒童教育!」

    我瞧瞧他們各人的臉。鼇弟剛張一張嘴,我動一動手叫他別開口。我叫他們不
要以為我是所謂落伍——不要用這些濫調來說人。我從前也「奮鬥」過,跟;日時
代肉搏過。現在他們有點兒所謂新思想——那完全是我們那一代開闢出來的。

    「我這個老哥哥決不比你們落後。倒是比你們明白些,所以講這個話。我花了
最大的代價跟舊時代戰鬥過的:那時候你們還吃著奶哩。」

    四妹左腳擱在炭盆邊上,時支在膝上,下巴擱在手上。這裡她嚷道:

    「我們不作興拿年紀來榨人的。」

    有幾個笑了起來。

    我聲明我並不是象她說的那樣。我把右手摩摩她的短髮,又拍拍她的背:

    「譬如你如今把頭髮剪得這樣短,如今坐著用這樣一個姿勢。那完全因為你是
個黃毛丫頭。唔,到將來你結了婚,生男育女,那時候你決不會這樣。現在好象你
是屬￿浪漫主義,年紀大一點就必定會進到寫實主義。……」

    說了我就大笑起來。

    可是沒有第二個人笑。往昔妻老是會附和我的笑,可是她現在成了麻木不仁的,
仿佛沒有了神經,更說不上敏感,什麼東西都引不起她的反應,除開是為了一個蚌
子一張草紙跟我吵嘴。

    我這笑聲竟象在空山裡響著似的,我自己聽著覺得可怕起來。

    鼇弟甚至於睜大了眼睛——敵意地盯著我。

    於是我努力把自己變得莊嚴些。

    「說句正經話。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一個人總不要盲從人家,我們從前是,
哪,一定要徹底懂得一樣東西,我們才會相信它。我們每個人都往苦處裡面鑽,每
個人鑽出一個自己的信仰來——嗯,自己的信仰!……如今這些青年呢?——不。
一點也沒研究就相信別人的話,馬上就舔了人家的饞唾,背出許多濫調來。到底自
己懂不懂呢?想一想連自己也要紅臉的。」

    季良鼻孔裡笑了一下,瞧瞧鼇弟。後者做了個鬼臉:我裝作沒瞧見。

    「七哥你的話不錯,」鼇弟說。「但是你自己講的,你這十幾年沒看過什麼書。
沒看書——你曉得這些書上講了什麼東西呢,那你怎樣曉得人家沒瞭解它呢?」

    他臉上一點表情沒有。不知道他到底是惡意,還是好意。他視線移到了地板上,
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一個人總要———定要徹底瞭解一樣東西,我們才會批評它。」

    我的臉不知道怎麼回事——立即熱了起來。想要開口可又沒什麼話說。然而在
這當兒沉默著是要不得的。

    我極力鎮靜著,很大度的樣子:

    「你要跟我抬杠,是不是?」

    四妹很快地插了進來:

    「七哥你放心。沒有那個事,沒有那個事。抬杠——還了得!……七哥我問你:
你如今算是一種什麼人呢?」

    「什麼『什麼人?』」

    「你自然並沒有落後,你不是舊貨。新東西呢——你又看不起……」

    她緊瞧著我,長著長睫毛的眼眶眨呀眨的。

    這簡直是戲弄我!這簡直是一種難堪的侮辱!他們准是串通好了的,有步驟的,
讓我上這個圈套!……哼,三叔還說四妹「文靜」哩!

    我手抓著拳,大聲地說:

    「我只憑我自己的意向做人!我討厭那些流俗的濫調!我討厭那些毛頭小夥子
的火氣!一句話:我最怕與流俗為伍!——就這樣!」

    大家閉了會兒嘴,季良才換了個題目,問我上次拿來的那些雜誌看了一點沒有。

    「唔,翻了一翻,」我拼命把自己的氣平下去,呼吸還有點急促。「我總覺得
那些還談不到文藝。」

    他們似乎很驚異。所有的眼睛都頓到了我臉上。

    我發表了一點意見。我認為現在這些所謂文藝作品免不了「俗」——這是頂要
不得的。應當有一種美,有一種配配的藝術味,一種不可為俗人道的藝術味,而且
要醇厚。它是超道德的,超出一切庸俗淺薄的感情的。作家該為寫作品而寫作品,
他該有一種與幾人不同的修養:他得有一副藝術的頭腦,一雙藝術的手。

    「所以我不承認職業的作家是作家:一個人為了錢而寫文章——還有好文章那
才怪。有所為而為是庸俗的。」

    季良問:那麼怎樣呢?——作家不要吃飯的麼?

    可是我沒禁止作家吃飯!我也不主張他有另外的職業——去妨礙他的創作。他
絕對不能拿家務事拿一些世俗的事去分他的心。他只要忠於他的藝術。

    「然而如今那些所謂作家呢?」我用力他說了一句,就停了會兒。「他們拼命
往俗處裡走,拼命寫些醜惡的事。他們是以醜為美的。譬如寫鄉下罷:大自然的美
景不寫,農家那種渾渾噩噩的樂趣他不寫;只專門寫什麼破產,什麼水災旱災,…
…嗯,這就是這一時的風氣!……」

    藝術就是藝術,絕對不是詛咒,不是攻擊,也不是社會新聞,更不是一種勸捐
的宣言。藝術就是藝術,絕對不為了別的什麼。

    我全身有點發熱。於是離開了炭盆,一來一往地踱著。

    可是他們不懂我說的這些。鼇弟甚至於拿出那種開討論會的派頭來,把我的話
歸納成兩點:第一,他以為我主張一個作家應該相當富有,生活要有餘裕……

    「那不!」我猛地站住。「我並沒這樣說。」

    他笑起來:

    「這就叫作家太為難了:不許拿稿費,又不許找職業,又不讓他富有……」

    其餘的也都笑起來。

    哼,這批傢伙!那我可忍不住動了火。

    「你分明是要戲弄我!鼇弟你要曉得——我不是這樣好說話的!……無論如何
我的年紀總比你們大,論時代我也是你們的老大哥。不客氣的話——我怎樣也比你
們多懂得些。你們要談這些問題還早哩:你們才只在中學時期呀!……」

    鼇弟聲辯著——他一點也沒有要跟我吵嘴的意思,還勸我別那麼肝火旺,他還
打算把他的話說完,就提到了那歸納起來了的第二點:我主張藝術是無所為而為的。
可是——他臉上毫無表情地問我:可是我從前寫下那些詩,那些散文,分明都是為
了攻擊舊派人而寫的,那又是怎麼回事呢?

    呵,他盡挑眼!

    我要退出這種頑劣小孩吵嘴式的談話:我拒絕答覆。

    「那我們不服氣!」四妹笑著叫,臉那麼一側,頭髮就蹦了一下。「你講鼇哥
挑眼,你就不要拿些眼來讓他挑呀,你把這個眼填起來罷:你講一講你那些文章是
怎樣的。」

    忽然我臉熱得發燙。於是把臉子轉過來背著窗子。

    「我……我……」舌子不大靈活,「呢,那又是一回事。」

    「怎麼回事?」

    「我……當然——我那時候……呃,當時我對文藝的認識還不大夠。……」

    我偷偷地掃了他們一眼。

    季良跟鼇弟在交換著眼色。小和鼻孔裡吹了一口氣,裝作滿不在乎的樣翻開手
裡的書,好象忍不住笑的樣子,四妹可聳了聳鼻子,不知道她是吸鼻涕,還是裝鬼
臉。

    我仿佛覺得感受到一種壓迫。就是透了一口長氣——胸脯那裡還是緊緊的。

    可是這些小夥子總得給開導開導才行。我拼命裝得若無其事,兩手反在後面,
先舔一舔嘴唇,還咳清了嗓子。

    我告訴他們我是個過來人,現在想起來——往事簡直象一個夢。我保得定他們
將來也會變得切實些,有涵養些:那麼一切都得明白過來。

    「我們從前還比你們如今鬧得厲害些哩。年青人總要經過這樣一個時期的。然
而究竟一代不如一代:我們那時候比你們有勇氣得多,也深得多。」

    於是敘述了一些當時寫文章的情形,在天安門開會的情形。我還是學生會的代
表:學界裡大多數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一天忙到晚,到宿舍來找我的人每天平
均總是十個以上。

    新時代是我們那一代人開闢出來的。

    我不單是個時代的先驅,並且還是個詩人,小說和論文的作家。有許多女生追
逐我是不用說的,而我只是愛我現在這個妻,跟家裡鬧翻了也不足惜——看看我的
勇氣!為這件事我還寫過一篇小說,叫做他倆的奮鬥,登在一個報紙副刊上的。

    我們生活得很刻苦,很嚴肅,不象現在一般年青人的輕浮,淺薄,只會說些濫
調。

    「可惜你們生得太遲,我當時的許多文章你們都沒讀到過。現在有些圖書館裡
還找得出:我們的那些刊物都成了善本書。善本書——懂不懂?四妹你曉得善本書
是什麼?」

    接著我還告訴他我寫過一些什麼文章,怎樣的內容,登在哪些刊物上面,當時
起了什麼影響。

    我有點興奮——雖然過後想想自己也覺得未免有點火氣。我聲音越提越高。

    可是正在這時候——大舅走了進來。

    「嘿呀,好熱鬧!」他又像是驚奇,又像是在冷笑。

    立刻這屋子裡沉默了下來。三嬸跟妻仿佛要回避似地站起來,可只對來人打了
個招呼。

    我當然打住了我的敘述。一下子不知道要說什麼話才好,只是——

    「大舅請坐罷。」

    接著又是沉默。這沉默是十二分難堪的,很不容易忍受的,好象有個什麼千斤
多重的東西壓在了身上。


    「藝術」的效果

    做了一樁可笑的事。

    由於三叔他們幾次的勸告,我跟妻居然補行了一次婚禮。

    然而我並沒有完全對他們讓步。我們取了個折中辦法:不必採取普通那種娶新
娘子的儀式,只是請親友喝一回酒拜一拜祖宗。

    這些本來不用堅持的,可是妻不主張拜堂。

    「怎樣呢,」她臉紅著。「叫我蒙一塊紅布做新娘子麼?」

    於是跟三叔商量了幾次,他們承認了我的辦法。

    那天磕了無數頭——對祖宗牌位。對那些長輩。

    那些禮節很麻煩,然而另外有一種風味。我甚至於覺得它可愛。怪不得辜鴻銘
說中國這個「禮」字該譯成「Ait」哩。

    從來沒這麼熱鬧過。可是只用了兩百來塊錢。一切差不多都是三叔經手的;姑
媽也幫著問事,非常熱心,老是聽見她埋怨三叔這樣沒辦周到,那樣沒辦周到,哇
啦哇啦象吵嘴似的。

    他們多麼愛我!

    晚上還來一手所謂「鬧新房,」不過新娘子比較一般的來得老練些,不怎麼害
羞。他們只說了些好意的雙關話,逗大家開口笑一笑:那是一種出於衷心的笑。

    腿子弄得很酸,膝踝子也發了紅。

    可是我和妻仿佛又回到了年青時候一樣,彼此竟使用了點兒十幾年沒有過的溫
柔。並且這局面延長到了五六天。

    我沒有怎麼理會鼇弟他們。他們也不大理會我。

    這幾天還很忙:要到親友家裡去「謝步」。

    很滿意:大家叫妻叫「七嫂」。


    彆扭

    鼇弟季良他們似乎鬼鬼祟祟的,有什麼秘密事。

    他們老在談著什麼,一瞧見我就走開了。還聽見他們在竊笑。有一次小和出去
到城裡一趟,帶回幾個男女學生來。

    他們好象有點怕我。他們准在背地裡談過我什麼。

    那天他們一個個溜了出去,據說學校裡有點事情。

    晚上我把四妹喊到房裡來,問她——她們鬧些什麼花樣。

    「什麼也沒有,」她說。

    怎麼問她也不肯說。我竟感到窒息,還有點傷心的樣子。他們顯然對我有種歧
視,回避我,小看我。

    其實——我對他們還不瞭解麼。

    然而四妹什麼也不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近來肝火那麼旺。我拼命忍住了我的脾氣,用很嚴厲的口氣警
告四妹:

    「好的,你們分明有什麼秘密行動,你們怕我看不出?要是你危害到什麼安全
的話——嗯,我也不客氣。」

    「什麼!」她眼睛張得很大。

    我說我要制止他們這些盲目的莽撞舉動。我得跟三叔商量一下去。

    妻也害怕地瞧著我,仿佛預感到什麼大禍事似的。

    四妹吃了一大驚,她到底老老實實說了出來。

    呵,原來他們是籌備演戲。

    「怎麼不來問問我呢?」我說。「我從前也演過戲的。」

    她笑了笑。這件事當然瞞著老輩幹的,不然的話那些老輩簡直會把他們關起來。
她這裡又很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們怕我去跟三叔他們說,因此對我也守著秘密。

    我勉強笑了一聲:

    「呵,真滑稽!就這樣防著我啊?」

    這麼她就不再開口了。問了兩三句她不過「唔」一聲,或者搖搖頭。末了她走
出了房門。

    「四妹你來!」我叫。

    沒答腔。

    我追了出去,一把攢住她膀子。

    她回過臉冷冷地瞅我一眼,臉子有點發紅:

    「還要做什麼?——你該已經很滿意了。」

    「這是什麼話,這是!」

    兩雙眼睛對著瞪了會兒,我放了她。

    回到房裡覺得非常無聊。妻死也不開口的,只忙著照顧明兒。英兒對我竟仿佛
對陌生人似的,怎麼樣逗她——她也只有力沒氣地沖著你傻瞧,象她娘一樣麻木。
她成天地挨到母親身邊,不玩也不笑。

    我於是走到了三叔書房裡。

    到底三叔關切我:

    「怎麼,你生了哪個的氣吧,呃?」

    「沒有什麼,」我噓了一口氣。「我真越想越奇怪:鼇弟四妹他們對我象仇人
一樣。」

    三叔哼了一聲:他更加看不順眼。他一面勸我想開些,一面告訴我他們那些放
浪,沒規矩的樣子。

    他們瞧不起他三叔,也瞧不起許多長輩。今年三叔生日——他們竟約好了似地
一齊不給他拜生。他們一天比一天荒謬。三叔本來還喜歡四妹的,可是她也變壞了。

    這裡他搖搖腦袋歎一口長氣:

    「唉,痛心,痛心!」

    然後他又提高了嗓子:

    「他們要是我自己的兒女,那——那——我簡直要弄死他們!要不是你五叔你
二嬸托孤,那我也決不讓他們住在這個屋子裡!」

    這種憤怒誰也得有的,誰也忍受不了他們那種派頭。

    可是我認為三叔可以說說他們。

    「我還能講他們!」三叔瞪著眼叫。「姑媽疼他們呀!哪個講他們一句——那
就了得!哼,鬧翻了天!」

    他痛心他說到他們簡直是禍根。二嬸死後只留了那麼一點點產業,五叔是可以
說沒有。三叔對鼇弟他們其實還接濟過的,可是竟有人說三叔欺侮他們年小不懂事
——揩了他們許多油。

    「真笑話!——他們有油水給我揩?」

    那些話是誰說的呢?

    他搖搖手:他不願意說出來惹是非。他告訴我家鄉里有許多愛管閒事的人,只
要別人有了點兒聲望地位就講短說長——顯然是一種嫉妒。

    「身望地位是自己掙出來的呀,妒忌得到的麼?……你在鄉下多住些時就曉得
這些鬼把戲了。嗯,盡是些鬼把戲!」

    我想要安慰安慰他,我知道一個好人常常吃虧。他叫我做人該厲害些,潑辣些,
可是他自己倒那麼忠厚。雖然他有五十多的年紀,有些世故他還不大懂得,他不會
對付。他還是很天真的。

    「到底是哪些人,是哪些人?」我釘著問。

    為了報答三叔的緣故,我竟想給那些說他閒話的傢伙——一點厲害!

    可是他不說,這一點就是他的老實。他顯然很憤激,連手都發起抖來,嘴唇用
著力——微微露出幾顆牙齒。並且我還看出他實在是在拼命忍住那股怒氣,眼睛盯
著前面掛的一副屏條,眨呀眨的。

    於是他故意又回到原來的題目:誠懇地瞧著我,很著急的口氣:

    「鼇弟他們——你說說他們罷。他們想必還聽你的話的,唔,聽你的話。他們
同你怕還合得來。……」

    同我合得來?

    忽然我起了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感情——不知道是得意還是失意。全身象有異樣
溫度的東西通過似的。

    三叔還以為我跟他們是一窩子的人——至少很接近。然而他絕對不是譏笑我,
不是諷刺我。他以為我懂的新知識多些,我是他們的前輩,而我同時又能涵養,能
沒有一點火氣,能不盲目地瞎撞:我可以給他們一點教訓什麼的。

    他完全是一種善意,他眼睛裡似乎有點潮濕,有點發亮。

    陡地我覺得要痛哭一會才舒服:要抱著三叔痛哭。我非常感動,連鼻尖子都發
起痛來。

    可是他忘記了我先前說的——「他們」簡直當我仇人看待。

    可是為酬答三叔的好意,我決計單獨跟鼇弟談一談。

    這實在是一種冒險。我跟鼇弟說話的時候——心怔忡著,嘴唇吃力得打著顫。

    那小夥子不屑似的臉色,仿佛他有天大的大事等著要辦,只能跟我談一兩分鐘。

    我從他們的排戲說起:問他們這劇本是誰做的。

    「我做的,」他那張闊嘴上閃了一下微笑。

    「寫的是什麼?——不能給我看看麼?」

    他右手食指跟大拇指在撚著個什麼小東西,他視線盯在那上面。嘴上又掠過一
道影子似的微笑,然後滿不在乎地把眼睛盯到了我臉上。

    何必問呢:當然算不了藝術品。

    「你不要盡頂我,鼇弟,」我努力鎮定著自己。「我同你講正經話,寫的是什
麼,告訴我?」

    接著我聲辯似地說明了我的用意:我也寫過文章,我在大學裡專攻文學的,並
且我也演過戲——有過一點經驗,這是一,二呢我比他們懂的世故人情多些,要是
這劇本裡面寫了些莽撞的東西,那——那——那不大妥當。

    我這是一片好意。

    他還瞧著他手裡撚著的東西,眉毛一揚:

    「七哥想要審查一下,是不是?」

    我剛要開口——他又說:

    「七哥你放心,並沒有對你們有大害處的地方。」

    他說這是一個喜劇,寫他們的教員的。他蹲到了地下,摔掉了那撚著的東西,
食指在地上畫著些不規則的線。腦袋仰起了點兒,似笑非笑地動著嘴。他說話倒還
有點本領:簡單明白,而有條理。可是沒一點感情,只像是在說明一問幾何命題似
的。

    他說他們的教員從前是所謂要打倒孔家老店的戰士,  現在可叫他們的後輩到
《大學》《中庸》裡面去找真理。那出喜劇寫的就是這個,同時——那些主人公的
私生活可一團糟。

    末了他裝作很正經地樣子問我:

    「你覺得這個題材怎樣?」

    他又在戲弄我!

    我手抓著拳,連指甲都陷進了肉裡。我要跟他敞開了說。

    「你們想挖苦我,對不對?……無論如何我是你們前輩,我不過好意告訴你們
怎樣做人。……你以為你的劇本很高明,是吧?講了幾句老實話——你們就老羞成
怒, 是吧? ……老實奉告你一句:你的諷刺是淺薄的。我講過要你們到《大學》
《中庸》裡去找真理麼,我講過麼?——我講過沒有?」

    鼇弟站了起來,鼻孔裡笑了一聲:

    「你不要瞎操心: 我不過寫了幾個常看見的人物就是了。……看《阿Q正傳》
的人以為作者是罵他,那他自己就是阿Q。」

    說了就走,並且走得那麼大方,那麼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由你不動火。

    於是我搶上一步攔住了他,臉跟臉靠得很近:

    「什麼, 你說我是阿Q?你再講一句看看!你莫以為你是大人——我卻有資格
捶你!」

    「打架呀?」

    這麼著我跟他罵了開來,我恨不得勒死他,再把他那瞎了眼的同夥揍死。要不
是妻趕出來拖我進房去,我真會來這一手的——不客氣,唵!

    一肚子氣沒處發洩,跟妻又吵了一傢伙。


    養性

    我跟鼇弟他們不開口:我不屑跟他們講話。

    隨他們去罷,他們總有一天會知道我的話對,會在我面前懺悔的。那我也不理
會他們,讓他們對我流淚,或者甚至於跪到我跟前。我得嘲笑他們幾句——只要幾
句就夠,於是饒了他們。

    現在也許是他們得勢:這只是一種虛火。他們真正勝利了麼,哼!

    我為了要避免衝突起見,不願意跟他們見面。他們說話沒個分寸,全不留個餘
地。要自己耳邊清淨些,我一瞧見他們影子就跑開。

    可是自己房裡呆不住,就常到三叔那邊去。

    我問三叔借了一部《詩韻全璧》來,我決計學學做詩。三叔叫我從杜學起,再
轉入宋詩。可是大舅告訴我做詩是很容易的:他說「讀得《唐詩三百首》,不會吟
詩也會吟。」又雲:「詩由放屁起,文自說話來。」他說了就瞧瞧三叔,很捉摸不
定地笑一笑。

    「做詩不比做白話詩啊。」

    我臉熱著回答我知道的。

    做詩可以養性。

    只要會生活,總可以有點樂趣。經濟不成問題:三叔給我經手放了三百來塊錢
債——兩分息。到明後年我還可以輪著管一年祀田,總有點額外的進賬:不過這件
事還沒跟三叔談起過。可是我相信三叔會讓給我管的,他已經管了五年了。

    我還在城裡買了一個小銅香爐,預備點點檀香。喝幾口酒,做幾首詩:只要妻
不吵嘴,明兒不哭臉,我可以過得挺舒服。

    有時候我也踮著腳尖——悄悄地到鼇弟他們房外聽他們說了些什麼鬼話。他們
大概在念臺詞,有些地方聽著叫我十分憤怒,恨不得沖進去揍他們一頓。

    這批無可救藥的小子啊!


    晴天霹靂

    一個晴天霹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姑媽的話大概是真的,可是——可是——怎麼,三叔是那麼一個人?

    在姑媽那裡聽到的那些話,真是個了不起的刺激!

    她說三叔對我要好是有用心的。他以為我這回回家來一定帶了許多錢,他想擠
出我幾個來。他跟老艾本來打在一夥的,我不在家的時候——我那份收入就全上了
他的腰包。可是他倆最近有什麼事鬧翻了,就叫我對老艾別放鬆。

    他給我經手放債,那全是為了他在中間可以扣下點好處來。

    「你去打聽:他放印子錢的利息是多少。他呀——嗯,少說說怕也扣了你兩分
息。」

    總而言之他無處不想撈點油水。就說我那次補行婚禮罷,他總也有七八十塊上
了腰。姑媽甚至於認為三叔要勸我舉行一次儀式——也只是因為這個。

    並且三叔背地裡還說了我許多不堪的話。如果是真的,那三叔真是個十足的小
人。他逢人就歎氣,說我的妻是個放蕩的傢伙,娘家很齷齪。

    「我們那位七少爺還瞎吹一氣,說他那丈人老子當過次長哩。嗯,次長!要真
的是個次長,怎麼不替他女婿設設法——倒讓他回家吃老米飯!……他想在我面前
吹!……」

    三叔的做人是——占不到便宜就得搗你的鬼。他很厲害:連大舅都怕他。同族
的人也都不敢動他:他一個人竟管了五年祀田,怎麼也不肯交出來。

    末了姑媽還對我聲明:她老實忍無可忍才說出來的,好在我不是外人。

    「你住在家裡要想有一口飯吃——就要提神對付他!」

    從姑媽家出來之後,我完全發了暈。

    「姑媽是個爽直的人,姑媽是個爽直人……」我喃喃地說。

    可是我一腳走到老公蕩。在老艾家裡憩了一夜,跟他談到很晚。

    我假說要放債,於是他很熱心似地想了些門路,想了些方法。最後我套出了他
跟三叔的關係:一點不錯,他以前是替三叔張羅一切的。並且我還知道了三放債的
利錢是三分五,有時候是四分!

    我不知要怎樣才好。腦袋裡象有個東西在膨脹著,在膨脹著,一個不留神就得
爆開來。兩隻腳似乎淩了空,不知道踹著的路是硬的還是軟的。

    早晨一到家,我劈頭第一句就跟三叔談到祀田。

    他用手指在剔著牙齒,嘴張著很大。唾涎流了下來,他連忙吸了一口。

    「管祀田是——敬祖宗拈閱派定哪個管就哪個管。唔,敬祖宗拈鬮。」

    「那怎麼你老人家一直管了五年呢?」

    他趕緊把手打嘴裡抽了出來,可怕地笑著:

    「哈呀,這是賠錢的交易呀,管祀田。人家不肯管,只好我來硬著頭皮吃虧,
有什麼法子呢。」

    我諷刺地向他提議:今年還是再來拈一拈罷,免得老叫三叔賠錢。我還堅持著
非這麼辦不可,於是我沒等他的回答,沒瞧一瞧他的臉色就走出他那邊。我仿佛聽
見他用鼻孔哼了一聲。

    「他是什麼東西!」——我走到自己院子裡的時候聽見三叔在嚷。「他是什麼
東西!……荒謬絕倫!……我還當他是敗子回頭哩——哪曉得……哪曉得……」

    我一進房就倒到了床上,手摸摸額頭——滾燙的。全身癱了似的沒一點勁。我
對妻說:

    「泡點姜湯給我喝罷。」


    尾聲

    到處都有眼珠子在冷冷地瞟我。到處都有嘴在偷偷地說我。個個都似乎在仇視
我:三叔他們,鼇弟他們。

    有人說我「荒唐」,什麼也不懂:哼,還要做詩充假名士哩。

    「哼,心術不正,做詩也是白做。」

    另外可有人說我已經「腐爛」了——「還要倚老賣老地開教訓哩。」

    我回避著鼇弟他們,也怕聽見三叔他們的嗓音。要出去的時候就偷偷地溜過院
子,做賊似地悄悄搶出了大門。

    可是路上有人好奇地輕蔑地瞟著我,嘰嘰咕咕在後面說什麼。有些傢伙還故意
走上幾步,回過臉來看看我。

    於是我只好溜回自己房裡去,緊緊閂上房門。只要有什麼人聲,我就得大嚇一
跳,全身一震。

    我禁止妻出去,也不准英兒明兒出房門一步。我還咆哮著禁止她們開口:我要
聽聽外面別人在說著我什麼沒有。可是我又害怕他們的聲音。……

    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生活。

    以後怎樣呢?以後怎樣呢?

    作於19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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