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記                  

                                 第五章

    一

    春天在滿天風沙中來到了。什刹海冰面逐漸變薄,終於變成一湖春水。沿堤柳
樹在風聲中醒來,透出朦朧的嫩黃。北平人給春天刮起漫天灰沙的大風起了個詩意
的名字——醒樹風。不過它不以醒樹為滿足,樹醒了,還要繼續刮。刮得行人睜不
開眼,刮得景山頂上灰濛濛的,滿城象同時在生千百個火爐,濃煙滾滾。待得忽然
風止樹定,便早已萬紫千紅開過,春去夏來了。

    1938年春天,二十四番花信沒有象往年給人們欣喜。人們注意的不只是窗外呼
嘯的自然的風,還有門窗關不住的各式消息。自那次查戶口後,聽南邊廣播的人謹
慎多了,但是人們還是知道張自忠、龐炳勳部在山東與日軍激戰,知道中國政府堅
持抗戰的決心;也不時傳出新四軍北上抗日,八路軍開展平原遊擊戰的消息。都給
人們極大鼓舞。四月上旬,是觀賞玉蘭的日子,傳來了台兒莊大捷的消息。人們的
心從冬天的冰洞裡,向上升起,溫暖了一陣。

    呂老人從舊曆年後,身體好些,每天可以起來走動。那淡漠的眼神還是讓人看
了難過。瑋和嵋,同時重感冒。嵋很快好了。瑋稍好時又著涼,轉成支氣管肺炎。
全家提心吊膽,小心調養了十多天,逐漸恢復。

    這天絳初在瑋瑋房裡,給他剝橘子,每一瓣都舉起照看,怕有核卡著;一面聽
瑋瑋念英文。《魯濱孫飄流記》已讀完,現在念的是《格列佛遊記》。劉鳳才來稟
報說黃秘書來了。黃秘書職位低,薪水少,沒有補貼旅費,又是一家老小,無法挪
動,派做了公司留守。實際上已沒有事,很長時間沒有來了。

    絳初對瑋說;「念念就歇歇罷。你才好,別傷了氣。」起身到起居室,見黃秘
書站在當地,身材那樣瘦小,還覺得無處放似的。見了絳初深深鞠躬,滿臉愁容。

    「有什麼事嗎?」繹初本以為他來做通常問候。這時忽然感到不祥。

    「是有點事,有點事。」黃秘書期期艾艾地說。掏出一封電報。「您放心,總
經理平安。就是,就是他摔了一跤,有點傷,只一點傷。」絳初慌忙看電報,上寫:
「澹台勉先生墮馬腿折,盼夫人即來。」說是電報,已經過了一星期了。「這是真
的?沒有嚴重的事?」絳初拿著電報的手輕輕顫著,聲音也顫著。

    「沒有,沒有!」黃秘書心裡同情,臉上五官擠在一起,好象越擠得近,越能
證明他的同情,他望著絳初,照說該提出辦法來,可是他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擠
著五官,一再重複:「沒有,沒有!」

    「請孟太太來。」絳初吩咐倒茶的劉媽,「叫劉鳳才去接大小姐回來。」自己
走到西頭書案上打開地圖。南昌的位置,自子勤往那裡,她已經很熟悉了。這時得
研究路線,看火車通到哪裡。

    碧初立刻來了。黃秘書招呼道;「孟太太!您瞧這是怎麼說的!」碧初知情後,
安慰絳初說:「骨折需要臥床,所以需要家裡人去,並不嚴重。咱們反正要走,這
樣倒是能快點聚在一起。」兩人商量一陣,只能先到武漢,再做道理。遂請黃秘書
先回去。黃秘書臨走時忽然想到去問問公司留著的舊人,誰能跟著去,或有什麼主
意。碧初沉吟道:「這事情不宜招搖,萬一有人阻攔,就走不成。我不瞭解公司情
況,只是瞎說。」絳初點頭,對黃說:「這話有理,除了平常親近的幾家人,不用
跟別人說,只給打聽車票罷。」黃秘書臉上舒展些,鞠躬走了。

    炫子很快回來了。她輕盈地跑上臺階,進房先站在絳初身旁,好象護衛母親。
「我們什麼時候走?」她問。絳初靠著女兒,感到些安慰。「瑋瑋呢?瑋瑋知道了
嗎?能上路嗎?」炫子又問。她確定自己要陪母親去的。絳、碧兩人互望著,且不
說瑋瑋的事。絳初歎道:「照顧爹的重擔全落在你一人肩上了,可怎麼和爹去說?」
「爹還有看不開的?照實說了好。」碧初說,「現在路上不平靖,要換好幾次車,
總得帶個人才好。公司裡指望不得了。劉鳳才人倒是能幹,可有家室,為了咱們家
讓他們撂下家,也不是個事。」「他不會肯去。這個人我知道。」絳初說。炫子接
話道:「我陪著媽媽,大保鏢,沒有人也沒關係。」碧初道:「炫子當然能幹。照
我想,柴發利很合適。這人負責任,認得點字。在這兒五六年了,廚房料理得不錯。
到了南昌,做做飯也好的。以後再上路,還是個幫手。」

    絳初努力思索著,「那你這兒怎麼辦?你也要走的,誰跟著?」「到時候再說。
和爹一起走,還有呂貴堂呢。只要準備周密,都好辦。現在事出突然,還是得有人
跟著才好。」絳初不再言語。

    「怎麼收拾?我來收拾!」炫子著急地問。恨不得插翅飛到父親身邊。絳初仍
思索著,對碧初說:「炫子當然跟我走。現在也說不得耽誤課的事了。麻煩的是瑋
瑋,他病剛好,受不了奔波。要是再反復,路上哪兒找大夫去!」碧初沉吟道:
「你若放心,就把瑋瑋交給我,」絳初又不語。她當然是不放心。

    時間緊迫,炫子先回校辦手續。校園裡有幾個小販賣零食,精緻的食品現在少
了,那些十七八歲姑娘們愛吃的杏幹糖、琥珀核桃等都還有。炫子泛泛應付了幾個
同學的招呼,走過校園,心裡煩亂而又有些興奮。辦手續很簡單,只開一個肄業證
明,以便轉學。然後到宿舍收拾行李,還到峨的房間,叫她回家。峨正懶懶地靠在
枕上。「起來!」炫子不由得大聲說。心想我的事多著呢,還得來叫你。峨不耐煩
地望著她,等知道了原委,立刻跳起身:「你先走了!太好了!」「我爸爸受了傷,
還好呢!」「我幫你收拾東西。」這在峨是少見的事,

    炫子招呼峨是奉命,她還有自己的聯繫。和幾個要好同學告別,回到家又給幾
個朋友打電話。其中之一是麥保羅。保羅聽說,次日來看她。

    當時炫子系一條荷葉邊白圍裙,帶了香閣在收拾箱子。她們帶的東西很少,幾
乎全部東西都要封存。起居室的家具已然罩上套子,滿地書籍。玩偶們靠牆排成一
隊,一個個瞪大眼睛,幾個日本人已經被剔除了。保羅見炫子認真忙著,先說:
「我看你這樣子最好,戰爭有時會給人意想不到的東西。」炫子請他坐在眾多家具
中的一個小凳上,叫人倒茶,沒有人應。香閣忙說:「我去倒。」

    「我們很慘,背井離鄉,萬里尋父。」炫子笑著說,「可我真有點兒興奮。再
不用擔心刺刀架在頭上了。儘管我捨不得學校和北平城。」

    「我也很興奮。」保羅說,「不過不管情況怎樣,刺刀怎敢架在澹台小姐頭上?」

    炫子白嫩的臉微微紅了,冷笑道:「你好天真!因為你沒有亡國!」保羅自管
說:「中國人在台兒莊打得很好,共產黨軍隊也打了勝仗。」

    「所以我想我們的命不至於太苦,能回來。」炫子的目光落在那排洋囡囡上。
「它們的命是躲在箱子裡等著。」「不知等多少年,好在它們不會老。」

    香閣拿了茶來,轉動眼珠,看了保羅一眼,抿嘴一笑。炫子介紹這是一位本家
親戚。怕保羅不懂,又用英文解釋了。保羅意識到這是一種疏遠但可以依附的關係。
「這是中國的人情。照顧得真寬。」他說,覺得這女孩很好看。

    「我很厭倦北平城了。」他目送著香閣退下的身影。「也許我也要往南方去。
看世界形勢,日本侵華只是開頭。」「那就更熱鬧了。」「可不是,我們美國人對
世界安全負有責任。我們想得多一些。」

    「哎呀,我們中國人想得也不少,不過我不能代表中國。你厭倦北平,是厭倦
日本統治下的北平罷,北平永不會令人厭倦的。」

    「衛葑有消息嗎?」「沒有,要調查嗎?」

    保羅笑了,說:「我有時覺得命運很奇怪。我看最奇怪的是我學了中文,派到
中國工作。」

    炫子認真地說;「我也覺得命運很奇怪,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輪到我現在離
開北平,而不是峨她們?」「孟家也要走吧?」「當然了。」

    門輕輕開了,同時探進三個頭,上面的是瑋,中間的是嵋,下面的是小娃。保
羅忍不住笑,招呼道:「你們好。」炫子命他們進來。保羅說了些一路平安的話,
起身告辭。

    嵋一進來就蹲在洋囡囡前,「真可憐,它們要在箱子裡呆著。」「你挑一個吧。」
炫子忽然說。「真的?」嵋高興地立刻把秀蘭抱起來。「炫子姐,我知道你最喜歡
秀蘭,我替你照顧她。」

    「還可以放幾個在我箱子裡帶走。」瑋說。「你的箱子?還不知道讓不讓你走。」
炫子說。

    「我也要去侍候爸爸!」瑋瑋說,「其實你留下好了。」

    「可惜我沒得支氣管肺炎。」炫子溫柔地撫著弟弟的肩,調皮地望著他。

    直到絳初和炫子走的前一天,才決定瑋瑋留下。瑋瑋不願意,但他有足夠的理
智,知道應該配合,不能再給母親添麻煩。絳初忍淚說讓他留下時,他愣了一下,
答應了,還安慰說:「娘放心,我其實全好了。不會給三姨媽添亂。」

    決定以後的第一件事是把瑋瑋住房搬到西小院上房東里間。嵋和小娃很高興,
前後跑著幫助拿零碎東西。房子不能空,怕日本人來住,已商妥黃秘書一家來,帶
看房。瑋瑋的大型玩具航模等物西小院放不下,前院單留一間做遊戲室。

    絳初在瑋房裡,從大家具到小擺設都細心安排,把被褥編了號,囑隨天氣換用。
又特別囑咐;「三姨媽是親人,你凡事要聽話。幾種調理的藥,記著按時吃。等身
體好了,每天要按時念書打拳,不可荒廢。千萬不能出門!公公那裡,常去陪著解
悶。」瑋瑋聽著,背轉身拭眼睛。

    幸有嵋和小娃為伴,還有亨利留著。它也遷到西小院,見狗房放在廊上,便鑽
進去,不需特別解釋。它把爪子搭在小門檻上,頭枕在爪子上,眼睛憂鬱地隨著瑋
瑋轉,似乎在問:「你什麼時候走?」

    瑋瑋對母親說:「媽媽放心。不要再把我當成孩子。從日本人進北平那天起,
我就不再是孩子了。」他已經比絳初高,使得他的話格外有力。絳初捏著手絹按按
眼睛,勉強帶笑道:「誰把你當孩子!只當你是有勇有謀的大人,留下幫三姨媽的。」
炫子在旁道:「過幾天又見面了,別這樣想不開!」

    絳初走時,不讓瑋瑋送。瑋瑋也沒有要送。這一天嵋和小娃一直伴著他。晚上
呂老太爺特地召他到上房陪用晚飯,把一塊遍體正黃,黃中灑滿紅點的上品雞血石
給了他。

    自柴發利隨絳初走後,碧初用了劉鳳才做飯,趙媽洗洗刷刷,日子頗為平靜。
劉鳳才以前學過幾天手藝,久已荒疏,蒸鹹煮淡,常使大家驚歎。除峨回來時抱怨
幾句外,孩子們都能幽默地對待。瑋瑋形容飯菜是笑料連臺本,隔兩天出現一次,
然後再聽下回分解。因是瑋瑋說的,劉鳳才也不見怪。

    以後瑋瑋日見強壯,且似長高了些,很令碧初高興。另一件讓她安慰的是,淪
陷快一年,並無人來找老太爺。老人對他們可能確實無用了。這樣的話,老人受不
了旅途顛簸,留下未為不可。夜闌人靜或曉夢方回,碧初常良久地琢磨這事。原先
設計的旅行都以老人為中心,現在看來,未見得能實現。走,幾乎不可能,留下,
也不能完全放心。日本人會在暗中注意他麼?最讓她不放心的,是老人臉上淡漠而
奇怪的神色,眼神迷惘地望著遠方,不知看著哪裡。

    一家又一家都走了。絳初走後幾天,秦校長夫人打電話來辭行,說她們先走一
步。五月上旬,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李漣太太帶了兒女來訪。

    李太太金士珍穿著鑲本色寬邊旗袍,看不出是何時流行的樣子和料子,顏色象
是陰丹士林。她很瘦,但不窈窕,動作僵硬,象條木棍,一手牽著男孩之荃,大聲
評論著走進西小院。「原來你們在城裡有這麼大的房!前院怎麼那麼多人,亂哄哄
的!後一院是老太爺住吧?幾口人啊?不瘮得慌!」大女兒之芹牽著妹妹之薇默默
地跟在後面。

    碧初忙讓坐奉茶。讓峨、嵋陪之芹等三人去玩,自己陪著李太太說話。

    李太太是北平旗人中的蒙族,據說金是滿清皇室的賜姓,何以賜,無人考。李
家一直住在城裡,學校中各家眷屬來往不多,她的舉止口音,很帶城內市民味。人
皆知她的信仰奇特,常常裝神弄鬼。

    「文漣拜託孟太太了,我們往南邊去,全靠您了。」士珍開門見山,話音裡帶
著笑,特地稱呼李漣的字,顯著文雅。「我說什麼也得跟住他。誰知道這仗打幾年
呢!」

    碧初表示歡迎,正題很快說過,便家長里短閒談。孩子們那邊,峨招呼過,轉
身進了小屋,不再出來。嵋引之芹等和小娃一起玩。之芹是個極普通的溫柔姑娘,
兩條半長辮子俱垂在胸前,臉上有種沉思的,略近呆板的神情,和她十八歲的年紀
很不相稱。她見小娃拿出各種玩具汽車火車槍炮玩偶等,不禁說:「你們有這麼多
玩具!」隨手拿起一節火車,「做得真精細。」六歲的之薇愣愣地站著,七歲的之
荃仰著頭一把搶過,說:「我們要開火車呢,你看什麼!」嵋和小娃都很驚訝,只
好幫同接起軌道。火車在圓圈軌道上跑起來,孩子們大聲歡呼。

    「你們很快活。」之芹做出一個微笑,對嵋說;「我們很少這樣玩。」

    「下學做什麼?」

    「做家務事,照看弟妹,溫習功課。」之芹若有所思地說。她還要幫母親舉行
一種宗教儀式,每週一次殺雞宰鵝,和教友一起吃喝。這點她羞於啟齒。

    「我也做家務事,照看小娃。」嵋天真地說,「他要是淘氣不聽話,就交給趙
媽。」

    之芹輕輕笑了:「你姐姐怎麼不管?」

    「她不高興,什麼都不高興。可是我,什麼都高興。」嵋略側著頭,那雙表情
豐富的眼睛盛滿笑意,一副什麼都高興的樣子,顯得十分嫵媚。

    之芹沉思地望著窗外,丁香花枝簇擁在窗前,將殘的細小花朵還很稠密,忽然
從花底飛出一小片絢麗的顏色。「蝴蝶!」她高興地叫,拉了嵋的手向外跑。『

    「亂跑什麼!一點規矩都沒有!」坐在外間的李太太喝道。之芹立刻停住腳步。

    「讓她們出去看看?」碧初商量地說,「院子裡有幾棵花草可以看看。」

    之芹到了院中,並未注意花草,眼光跟住蝴蝶忽上忽下。「她上生物系高興吧?」
她問。再過幾個月她高中畢業。沒有人問過她想學什麼。

    「姐姐麼?看不出來。」嵋也忙著看蝴蝶。「你喜歡蝴蝶?你也想進生物系罷?」

    嵋說對了。之芹是想進生物系。原因很簡單,她喜歡蝴蝶,想研究蝴蝶。現在
不敢想了。背井離鄉,遠到西南瘴鬁之地,也許得輟學,幫助照料家務。

    「昆明那邊有蝴蝶,更多更大。」嵋說,「大姨媽一家有一次來北平,慧書帶
來好多呢。都擱在方壺了。」

    之芹知道方壺,李漣曾帶她到明侖校園去過,把一棟棟房屋指給她看。就是那
次,她看到許多蝴蝶,在倚雲廳前,方壺圓甑間長滿矮花的草地上,上下飛舞。她
輕輕歎息,說:「會書?」

    「慧書是我的表姐,方壺是我們的一家。那兒有許多螢火蟲。我更喜歡螢火蟲。」
嵋鑽進花叢中,「你要這只嗎?」她用兩個手指輕輕一夾,捉住一隻彩色斑斕的蝴
蝶。

    「呵,我不要,不要。」之芹忙搖手,向懸著細花竹簾的房門看著。

    「之芹!你跟小孩子玩什麼?」李太太叫,「進屋裡來!」

    之芹抱歉地一笑,進屋去了。嵋很遺憾,把蝴蝶放在掌心。輕輕吹了一口氣,
放它自由。

    屋裡李太太說:「我們大姑娘是個實心胚子,不通竅。我們這娘兒四個,可給
您添累贅了。」

    碧初道:「之芹和我家的峨同歲罷?可比峨懂事多了。哪能添累贅呢。」

    「到底什麼時候能走?真叫人煩心!文漣走後,只有一封信。」李太太說著不
禁咬牙切齒,「想把我們娘兒們甩了,可辦不到!」

    碧初安慰說:「李先生是去年年底走的。路上輾轉奔波就得多少時間!現在的
信,也沒有準兒。總之咱們一起離開北平就是了。」

    「孟先生孟太太為人可靠,我們這才靠了來了。」李太太說著,硬要放下兩個
點心盒子,推讓之際,嵋捧著一束丁香花跑進來,正和李太太打個照面。

    「喲!這是二小姐?」李太太好象才看見她,上下打量著,「我可不說玩笑話,
這是一品夫人的命。」

    嵋毫不羞澀,也不氣惱,把丁香花向母親一舉,跑進裡屋去了。碧初想,還好
說的是嵋,若是峨,還不知怎樣生氣。這時見金士珍兩眼發直,想起人傳她會運用
「慧眼」,能見人所不見,忙打岔說:「有車等著沒有?我這裡有熟的車,馬上能
叫來。」這才打斷士珍的功夫,召集她的隊伍告辭。

    碧初送走客人,覺得很累。回到屋裡,見瑋瑋剛從呂老人上房回來,擺弄著一
塊乳白半透明的圓石。瑋瑋遞到她眼前,高興地說:「公公叫刻四個字。剛才已經
在肥皂上練過了。」又遞過一張紙,上印著四個鮮紅的小篆:劍吼西風。

    「劍吼西風?」碧初撫摸著那塊圓石,若有所思。

    「劍吼西風!」公公並沒有講解,瑋瑋覺得這四個字威武雄壯,興高采烈地拿
著刻刀指指點點。

    「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碧初默記那首《六州歌頭》,
心中難過。她象絳初一樣撫一下瑋瑋的肩,自進裡屋去了。

    二

    碧初很累。孟和澹台兩對夫婦四個人操心的事,落在她一人肩上。要考慮的不
只是柴米油鹽,而是嚴重得多的大事:在兵荒馬亂中怎樣確保一家人平安南去。呂
老太爺的留還是走的問題,最使她焦慮。

    絳初走後約半個月,弗之信到。信照例簡單含糊,碧初卻一看便懂。文學院已
遷到雲南的一個小縣龜回,囑即南去。最後有兩句詩:「夢魂無懼關山鎖,夜夜偕
行在方壺。」碧初抓住信貼在心口許久,展開再讀,不下二十遍。然後默坐一會,
把這行詩裁下,放在手袋中,起身到正院上房。到了門口,想想還是先和蓮秀說,
遂退回來,叫嵋去請趙婆。

    蓮秀進屋,賠笑說:「日子過得真快,轉眼芍藥開了。一會兒我剪兩枝給老太
爺插瓶。」碧初往窗外看,果見兩株白芍藥都開了,繁複的花朵有小碗口大,清雅
中透著豔麗。因說:「還是嬸兒心靜。我天天過來過去,就沒看見。」把信給蓮秀
看,一面說:「走,是早合計的。不知爹的想法怎樣?和你說過沒有?」

    蓮秀說。「沒有整篇整套的交代,意思我是明白的。老太爺不會走。三姐你想,
他家可走得成?走不成哎。身體不行,這是一宗;留著還不引人注意,大家一起走,
怕是一個也走不脫。」蓮秀憔悴的臉上一雙扣子似的眼睛充滿憂慮不安。「他家象
是自已有個主意,我可不敢說。」

    碧初略一沉思,和蓮秀同往上房。老人擁被坐在床上,溫和地問蓮秀:「往哪
兒去了?」「和三姐說話去了。」蓮秀掖掖被角,轉身在火爐上熱水盆中擰了手巾,
給老人擦擦眼睛,鬍子。老人的目光隨著她轉,依戀溫順又有些茫然。碧初覺得那
象只小貓的眼光,心裡很難過。

    「你也要走了吧?」老人對她倒是很平靜。女兒本是留不住的。從出嫁那天起,
就沒有指望她們奉養。三個女兒中,老人素來最喜碧初,喜她敏慧沉靜心地寬厚。
不過女兒再好,終有她自已的生活,這些年能在一起,已該知足了。

    「爹料事如神。」碧初勉強微笑,把弗之來信說了。「早就說和莊家一起走,
李漣太太也參加,現是三家人一起,沿途會好好照顧爹。從天津坐船,船上很舒服。」
老人搖頭,說:「你的孝心我知道。可我好象沒有這個力氣長途跋涉了。」·

    「能隱姓埋名,安靜度日,留下未嘗不可,可他們能不來搗亂麼!現在雖說沒
有動靜,往後還不知有什麼花樣。」

    「所以你們應該快走,趁能走的時候快走。」老人打斷女兒的話,急促地說。
說著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又打噴嚏,又吐痰,痰落在鬍子上,蓮秀連忙擦拭,
碧初捶背揉胸,喘息定後,老人才說:「你看我走得麼?平白添累贅。你放心帶孩
子們走。維持會早成立了,沒有來找麻煩。我對他們沒有用,會容我隱姓埋名的。
我這裡有蓮秀,外面有呂貴堂,足夠照料了。」「現在不是太平年月,爹留在虎口,
我們怎麼放心得下。」碧初聲音有些哽咽。

    老人溫和地說:「不走,是留在虎口;走,說不定連你們都送進虎口。留在虎
口,那牙齒不見得直落下來,若有舉動,可要大嚼了。不過咱們可以再想想,當然
最好有萬全之策。」

    碧初知道這是安慰的話,也無別的辦法。回到西小院,心裡七上八下,真不知
如何是好,又無人可以商量。嵋知道母親煩惱,象小貓一樣跟前跟後,想為母親分
憂。到晚上上床後碧初久久不能入睡,聽見嵋也在小床上翻身。「娘,我能過來嗎?」
嵋小聲問,說著爬到大床上,鑽到碧初被子裡。「娘,我知道公公不能和一我們一
起走,你不放心。你帶他們幾個走,我留著照應公公好嗎?」

    碧初一把抱住女兒溫熱的小身子。「好孩子,虧你有這個心!睡吧,你還太小
啊。」「我不小了,你叫我做的事我都會做。」嵋心裡多想走啊,想跟著娘去找爸
爸,可是也願意留下來,如果對公公有用;雖然公公乎常不見得喜歡她。

    「好孩子,你留下也沒有用。」碧初輕輕拍著她,又摸摸睡在一裡面的小娃。
「若是照料生活,有趙婆婆。留下來得對付日本人。咱們處在淪陷區,沒有保護。」
「咱們到南邊,就有國了,是不是?娘!」嵋睜大眼睛望著黑夜,想了一下又問:
「北平永遠是日本人的了?」碧初忙答:「那不是!要看咱們自己有沒有本事打回
.來。」「那我們都要學本事!」嵋說。靠著母親,覺得十分安心,還想說話,卻
不由自主睡去了。碧初摸著她柔滑的頭髮,心裡又溫暖,又酸楚。

    次日,孩子們還睡著,碧初起來灑掃。趙媽本不讓她做,她總要幫忙,掃廊子
時見那兩朵白芍藥在晨光中很精神,便剪下來,放在桌上,才想起找瓶子。正往裡
面雜物櫃中找時,聽見蓮秀的聲音,「三姐,老太爺過來了。」碧初忙扔下手裡的
東西迎出來,見老人顫巍巍走進屋,蓮秀和呂貴堂左右攙扶,呂香閣跟在後面。拿
著痰盒、手巾等物。

    「爹!爹怎麼走來了!這麼早!」碧初忙移過一張安樂椅,讓老人坐下。

    「練練腿腳,好上路啊。」老人高興地說,他穿著一件寬大的深紫色夾晨衣,
稀疏的銀須飄在胸前,看來精神尚好。

    「爹走?」碧初忽然精神起來。

    「告訴你一件事。」老人神秘地說,「昨晚上,西山遊擊隊來人了,要接我往
山裡住,只要混出城門,路不遠。是不是啊?貴堂。貴堂帶進來見我的。是不是啊?」
老人說著,不時問著呂貴堂,似乎需要他證明。呂貴堂連連點頭,神色很不安。蓮
秀臉上猶有淚痕,卻不敢擦。

    碧初一時不明白是真是假,疑惑地望著老人。老人繼續說:

    「來人也是明侖學生,知道弗之,認得衛葑。說知道我一輩子奔走,推翻滿清,
參加辛亥革命,又主張聯共,不容于蔣,願望只有一個,想親眼看見中國獨立富強。
他邀我到西山住,等著收復北平,抗戰勝了,中國就能證明自己有力量生存於世界。」

    「怎麼去法?」碧初問。

    「等你們走了。你放心走吧。等你們走了,會來接的。」老人用力地說。這時
蓮秀撐不住,眼淚直流下來。碧初猛然明白了,老人是在安慰她,想像出萬全之策
來安慰她。她不知說什麼好,叫了一聲爹,就停住了。呂貴堂大聲說:「昨晚上是
我領著人見了太爺的,談得很好。三姑只管放心走,遊擊隊神通大著哪。他們上上
下下都能安排。這點事不算什麼。」老人聽得清楚,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爹說的,我都信。」碧初只能這樣說,這是老人最愛聽的。老人仔細看她,
見她勉強笑著,很怕她哭,伸手拍拍她的手臂,要站起來,說:「我看看孩子們。
還睡著?」眾人忙來攙扶。碧初先引到瑋瑋屋。瑋瑋臉朝裡躺著,一床墨綠綢薄被
一半在地下。他猛然醒了,坐起身望著公公發怔。

    「瑋瑋好孩子。你們要遠走高飛了。國家靠你們。幹什麼都要努力向前,不能
後退啊。」老人說。瑋瑋有些莫名其妙,跳下床站了,恭敬地說「是。」老人見床
頭小幾上放著那塊圓石,拿起來湊到眼前看。瑋瑋說:「刻了三回了。」老人點頭,
說:「一會打出來我看。」

    嵋和小娃在西里間,兩人睡得正沉,嵋的臉紅撲撲的,小娃連著咂嘴,老人站
住,擺手不讓驚憂他們。眼光在小娃身上停了許久,輕輕歎息,走到外間站住了,
問:「峨呢?」碧初答還在學校。老人點點頭,眾人簇擁著走出西小院,碧初跟著
送至上房,看老人在床上坐好,才退出來。

    「三姑,」呂貴堂跟出來,躊躇著說,「爺讓這麼說的。他老人家覺著好象真
事一樣。說來說去是為了讓你放心。你放心地走了,他才安心。」「實在也沒有別
的法兒了。」碧初心亂如麻,強壓著悲痛。「我們走!只是若說放心,怎麼能夠!」

    我們走!這是碧初的決定。她決定後即往玳拉處商量。其時莊先生已結束天津
工作,早到昆明了。她們來往幾次,商定取海道前往,先到天津乘船。行期定在六
月初。

    因為正院太空,老太爺計劃搬到前院裡小院,即炫子住的廊門院。呂貴堂父女
搬到南房。不用的東西都堆在西小院。碧初主張乘幾個用人還在,就開始搬,不然
幾個人住幾十間房,陽氣壓不住,於是開始搬動,滿院一片雜亂景象。不要的東西
就給劉鳳才、趙媽和上房要裁的廚子。還有些走了的南房客人回來要東西。碧初自
己帶著趙媽收拾上路的箱籠,心神不定,不知此一去何時回來,老太爺能否等到團
聚。再想,這樣嚴重的民族存亡關頭,哪裡還能求得親人們都在一起!比起多少人
在戰火中家破人亡,還算有個盼頭。再想到即將見到弗之,心裡又感到舒貼。這樣
一時悲一時喜,收拾了好幾天。這天想起要給大姐素初帶點衣料,原有幾塊織錦緞
花色不好,還需添置些日常用物,要到東安市場一趟。嵋和小娃生長在明侖校園,
很少進城,更少上街,到東安市場數得出次數,都要跟去。因邀瑋瑋同去。瑋瑋說,
很快要離開了,去看看罷。

    幾天來一直陰雨,淅淅瀝瀝,到處濕漉漉,搬家具,收拾東西很不方便。趙媽
忙裡偷閒,做了一個小布人,紅襖綠褲,懷抱掃帚掛在門上。每逢連雨她都要做這
種小人,叫做「掃陰天兒的」。大家出來進去都撥弄一下,叫它搖晃著好掃去陰霾
(埋)。碧初笑說:「你這樣忙,還做這個。」趙媽說:「小妹喜歡這些小玩意兒,
再做一個,往後還不知道能不能再做了。」嵋看了一眼,說:「謝謝你,趙媽。」
心裡並不在意,只想著要去東安市場,要坐大船,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地方長滿
了蠟梅花,爹爹拿著一本書,坐在蠟梅花下。

    「掃陰天兒的」工作不努力,去市場那天仍飄著細雨。景山上雲霧很重,象戴
了頂大帽子。天空陰暗。碧初牽著小娃在前,嵋抓住瑋的衣袖跟在後邊。市場的道
路很窄,路面是磚鋪的,很多地方凸凹不平,還有積水,好象是古老鄉村的街道。
可是兩邊店鋪燈光明亮,照著櫥窗裡各種漂亮的可愛的東西,有一種溫暖從容的氣
氛。一個店裡有這麼多好看的五顏六色的綢緞,一個店裡有這麼多耀眼爭光的珠寶
首飾,又一個店裡擺滿硬木家具和瓷器。叫人不由得想慢慢走一走細細看一看。小
娃來時提出要吃栗子粉,告訴他春天沒有,他把條件改為冰淇淩。一間舊書店櫥窗
裡印刷精美的英文畫書吸引了嵋,她把鼻子按在玻璃上向裡張望,那是《阿麗思漫
遊奇境記》。她讀過這本書的譯文,卻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畫。瑋瑋看著,評論說,
那三月兔的表清真奇怪。

    碧初在前面走,又回來找他們。店裡出來一位穿長袍的夥計,請他們進去坐坐。
「沒有時間了。」碧初皺眉說。。夥計滿面春風準確而麻利地拿出那本畫書送到嵋
眼前,話是對碧初說的:「這是有名的公司出版的。您瞧才賣多少錢?伍毛錢!」
伍角錢當時夠買小半袋麵粉,也不便宜。嵋對價錢毫無概念,抬頭看著一母親:
「娘,貴的話就不買。」這時小娃也跟腳伸頭在看,指著三月兔的滑稽模樣,笑出
聲來。

    「我說您哪,一本書幾個孩子看,還不值?」夥計說。碧初笑笑,買下了。

    「娘,再挑一本,帶給慧姐姐。」嵋仰著臉兒請求。「那就挑兩本吧。還有穎
書呢。」穎書是慧書的異母兄。這些關係,嵋許久以後才明白。當時又買了一本
《阿麗思漫遊奇境記》給慧書。瑋瑋挑了一本《金銀島》給穎書。由嵋鄭重捧著,
宛如得勝的將軍。

    他們又到一家熟識的綢緞店,戴瓜皮小帽的掌櫃高興地說:「孟太太,可老沒
見了。」又抱歉地說,現在不比往常,跑外的夥計少了,不然來個電話就行,怎能
讓孟太太自己來!問清要求,好幾個夥計把各種花色的綢緞打開,鋪平在櫃檯上。
有的搭在自己身上,還搭在嵋身上比試,讓碧初挑。掌櫃也幫著發表意見。在黯淡
的燈下,各色鋪展開來的綢緞發出幽雅的彩色光輝,滿店堂喜氣洋洋。他們沉浸在
古老北平買和賣的友好藝術氣氛中,幾乎忘記北平已不屬￿他們。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一句聽不懂的日本話,全店堂的人都愣住了。掌櫃的身先
士卒,忙上前躬身接待。來人是兩個日本軍一官,還有一個顯然是勤務兵。

    「您來了!您坐這兒。」掌櫃的敏捷地用袖子撣撣太師椅。日本人傲然四顧,
絡腮胡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嵋連忙躲在碧初身後。碧初一把拖住了瑋瑋,把錢包給
他,讓他付錢。一面迅速地指定了兩種緞料。那勤務兵湊上來看碧初買的什麼,碧
初目不斜視,自管拉了嵋和小娃往另一邊櫃檯看料子,等瑋瑋付好錢,示意他先走,
自己殿后。出店門後,大家不約而同快步走了一段,快到市場門口,才放慢腳步吐
一口氣。

    嵋忽然覺得周圍景物全都變了,那迷人的光彩沒有了,她只想大哭一場。誰也
不提吃冰淇淩,誰也不想再慢慢走走,細細看一看,出市場門時遇見幾個服飾講究
的男女和幾個日本人一起,說說笑笑進來。趾高氣揚,從眼角裡打量著碧初等人,
碧初一陣噁心,一手牽著小娃,另一手緊拉著瑋瑋,幾乎逃一樣回到家。

    後來峨看見那緞料說難看,誰也沒有說話。

    登程的日子越來越近。碧初本來考慮帶趙媽走,因她已過五十,自己擔心能否
活著回來,決定不去,她最捨不得嵋,嵋也為她不去哭過,但很快就又高興起來。
旅行的興奮散佈在孩子們中間。幾個人商量著整理東西。除了小娃外,每個孩子都
有一個「私房」箱子。峨和瑋都是正式箱子,裝自己的衣物,嵋的則是一個象徵性
的小箱,裝自己心愛之物。箱中放了一個小圓硯臺,一個銅墨盒,上刻著「自強不
息」,是小學獎品。兩根仿鋼木鎮尺,雕工細緻,上寫著「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
悲」,是呂老人所賜。還有一個很漂亮的針線匣,綠絨底,滿繡十字花圖案,是弗
之從歐洲帶回的。再有些花花綠綠的玻璃球,緞帶、絲帕之類。剩的地方有限,只
能帶一個玩偶。得在秀蘭、麗麗和「小可憐」中選一個。她首先淘汰了麗麗,但對
秀蘭和「小可憐」則不能決定,不是因為秀蘭更美,而是因它是炫子姐的,她不應
負人之托,中途拋棄。瑋瑋卻說盡可扔下,也許炫子還希望它和別的玩偶一起,在
北平等她回來。嵋便把秀蘭放在自己床上睡一晚,對它說了許多親熱話,以示告別。

    瑋瑋最不放心的是亨利。呂老太爺素不喜貓狗之類,小獅子不顯眼,留給蓮秀。
亨利則不能留。劉鳳才願意養它,希望得些生活費。碧初原想送人,瑋瑋以為劉鳳
才養著好,等於替他養,狗還是他的。於是說好每月到蓮秀處拿兩塊錢。由劉鳳才
養。亨利看見這一陣滿院亂放著家具,很是不安,常常從院子裡忽然沖到瑋瑋身邊,
把頭放在他膝上,瑋瑋便撫著它,安慰幾句。吃飯時他蹲在瑋瑋身邊,抬頭望著,
張了大嘴喘氣,誰也不說它沒有規矩。

    走的一天終於來了。呂老人先傳過話,孩子們不用去見他。他準備等碧初一走,
立即搬到前小院。這些天一直看著人收拾,精神似還好。因為上車時間過早,頭天
晚上,碧初帶了峨,到上房來見老人。上房原就空蕩蕩,這時幾乎全空了,只有老
人和蓮秀每日坐的椅子還放在老位置。進門正面橫放了一張花梨木蔥榻,是張夫人
在日時常坐臥的,原放在東里間,呂老人偶爾在上打坐,這榻現在擦拭乾淨,一端
的雕花扶欄上嵌著螺鈿,閃閃發光。

    「爹,怎麼把這榻擺出來了?要搬前頭去?」碧初溫和地問,坐在蓮秀遞過來
的小杌上。峨靠著矮榻的欄頭站了。

    「你走你的,就不要管了。」呂老人不耐煩,但立刻換了溫和的語氣,說:
「怎麼樣?都準備好了?」碧初點頭。蓮秀說:「太爺要在這邊看經,佈置幾把桌
椅,有時過來坐坐。」「那也好,這裡清靜些。」碧初估計老人留戀這房間,不再
多問。老人曾說炫子,明快有餘,沉穩不足,要謹慎小心為是。這時看看峨,覺得
對她很不瞭解,很難評論,想了想說:「到了雲南,轉學諒不困難,弟妹還小,你
要多幫助家裡。自己有什麼事,多和父母商量。」峨答應「是」,沒有別的話。

    碧初拿一個古銅色錦面匣子,打開給蓮秀看,內有兩隻金鐲、四隻金戒指,還
有一些首飾,一個存摺,上有五百元,留給老人度日。碧初說:「爹不要我們奉養,
我知道。原來也確不需要。現在是非常時期,誰也不知道時局怎樣發展,將來的生
活怎樣,今天一別,又何時能見面。留一點東西,也讓女兒稍稍安心。」

    「雖是生離,猶如——」老人吞住不說,示意蓮秀收下,這些東西,對蓮秀是
有用的。他看著女兒顯然清瘦下來的面容,略顯紅腫的眼睛,又慢慢說道:「我的
朋友,只要知道你們都好,就是我最大的樂事。賢內助不是好當的,你要當心一點
自己。」見碧初不語,便說:「遊擊隊是可信的。我沒有別的話了,彼此保重吧。」

    碧初把盒子交過,仍坐在杌子上。蓮秀過來,拉著她的手,她發覺蓮秀的手已
經變得粗糙,卻從未聽她說過有什麼艱難。老人今後的生活,便靠蓮秀了。碧初撫
著那滿是硬皮的手,心裡充滿信賴和感激。

    「嬸兒!」她站起來叫了一聲,驀地向蓮秀跪下。「嬸兒!你替我們姊妹盡孝
心,拜託了。」說著要叩頭,蓮秀大驚,早也跪下,扶住碧初,兩人都忍不住熱淚
盈眶。

    「娘你起來!」峨走過來扶起碧初,不滿地說。她覺得娘這一跪簡直有失體統。

    「走吧,走吧!」老人平靜地說。然後閉目垂頭,表示不願說話。

    碧初走到門口才忽然想起,問;「嬸兒有什麼要帶的?給老家寫信了麼?」

    蓮秀搖頭,勉強笑道:「小家小戶的,老家沒有人了。見了大姐,問好就是了。」
說著從椅上拿起一個大紅書包,繡滿各色花朵,「這是件吉物,給嵋帶著。」說是
件吉物的意思,只有蓮秀自己理解。她每晚燒香時都把它供在香爐邊,以為它是浸
透了各種神佛關注的。

    碧初攜峨出了房門。夏夜是溫暖的,芬芳的,但她們覺得北平的一切,連同這
無所不容的夜,都已和她們隔得相當遠了。

    三

    香粟斜街三號很快變了模樣。南房住了呂貴堂父女,廚房院正式廚子都走了,
全空著。前院住了黃秘書一家,因為人多,分房舉炊,像是個大雜院,人們隨時溢
向南房和廚房院。正院無人,甬道關門上鎖。呂老人和蓮秀在廊門院,整天關著廊
門,別是一番夭地。在這小天地裡,蓮秀驚異地發現,自己忽然間做了全權主人。

    蓮秀二十五歲嫁到呂家,已經十五年了。十五年裡,她的生活就是侍候老太爺。
家庭中實際女主人是絳初,親友們有什麼事都對絳初說,而對她則總是交代囑咐:
「好好伺候,得細心啊。」「小心扶著,別摔著。」有人說頭最怕冷,有人說腳最
怕涼,好象越能對她吩咐幾句,便越是對老太爺關心。她總是賠笑答應。她從未敢
和老太爺平起平坐,也不敢以呂家人長輩自居。只求兩位姑奶奶不挑揀她,就覺得
日子過得不錯。

    現在很多親友都往南邊去了,留下的也各自閉門不出。絳、碧走了一個月,除
淩京堯來過一次,不見任何人出現。老太爺對她越來越依戀,一切都由她作主,不
必考慮別人說什麼。她先有些惶惑,然後覺得少了許多麻煩,再後來竟有些得意。
她極少有這種飄飄然的感覺。居然在北平淪陷後感到,不免暗自歉疚。

    半個月來,呂老人的咳嗽好多了,每天可以在院裡散步,從東到西來回十趟,
他認真地數著,堅持走完。然後站在西頭,對著廊門喃喃自語:「遊擊隊怎麼還不
來!」他可能忘記了那是想像,他就依附在這想像上。這時蓮秀就上前打岔,或問
一個字,或問一句文章,或說些瑣事。老人便把茫然的目光收回,依戀地停在她臉
上。她那在陰暗上房裡總是憔悴的臉,似乎滋潤了些,一雙扣子似的眼睛很精神。
其實她十五年來沒有這樣勞累過。魏媽原來發願一直侍候老太爺,一天家裡來人,
說媳婦死了,怎麼死的不肯說,讓她回去照顧孫子。她哭著辭了活,隨來人走了。
說是看看再來。可是一出城門,誰知還進得來不呢。

    蓮秀不願降低老太爺的生活水平,儘量把飯菜調理細緻,衣服還是每天換。幸
有呂香閣隨時幫忙,呂貴堂在外面跑跑腿,日子雖不寬裕,卻還平靜。她想,湊合
一年半載,說不定能等到兩位姑奶奶回來。

    天越來越熱了.一天黃昏,老太爺在院中閑坐,打量著這小院,偶然說起,每
年這時候該搭涼棚。貴堂接話道:「其實自己也能搭。這院子小,方便。每年用的
柱子席子還有些,明天我來歸置一下,咱們自己搭一個。」蓮秀在收晾的衣服,笑
說:「還是他貴堂哥有本事。要不然真的搭一個?」她看著老太爺,老人微笑地看
著她,分明是要她決定。

    廚房裡的香閣洗完碗,走出來一面接蓮秀手裡的衣服,一面說:「太爺和太奶
奶興致好,反正我爹整天閑著,我也能幫忙。」她近來乖覺地把趙字減了。但心裡
仍和從前一樣看不起這位太奶奶。

    蓮秀頗知香閣伶俐且有心計,從不和她計較。這時對老太爺說:「香閣是個上
進的孩子,自己背了好些古文呢。」香閣還和黃家大兒子瑞祺學日文,蓮秀沒有說。
呂貴堂笑說;「也就是空閒時還能做點正事。」老太爺點頭,說:「背一篇聽聽。」
香閣放好衣服,把長辮子甩在身後,頗為得意地正要背書,忽聽有人輕輕敲門,隨
即推門進來。「搬到這裡來了。」來人說。

    「繆老爺!」蓮秀大聲在老人耳邊說,「是繆老爺。」她很感動,到底人家心
裡惦記著啊。一面扶老人,搬椅子,一面示意香閣沏茶。「屋裡坐!繆老爺屋裡坐!」

    繆東惠態度還是那樣從容,衣著還是那樣清雅。先親切地問過老人起居,和呂
貴堂寒暄幾句,又問蓮秀一些日常生活的事,一面打量室中陳設。見靠東牆擺著那
套舊沙發,靠西牆擺著八仙桌,上有撣瓶、醬油瓶、醋瓶、糖罐等,大概就是飯桌
了,甚為簡陋。連說:「呂老先生清德,眾人莫及。」相讓坐下,談笑風生。

    老人和繆東惠相識多年,許多見解不同,人是極熟的。一年來見他沒有出任偽
職,去年還為小娃送藥,現又來看望,心裡高興。說些各家親友情況,講論幾句佛
經,滿有興致。漸漸說到時局,繆東惠歎道:「戰事起了快一年了,簡直看不出希
望!去年上海失、南京陷。現在武漢也吃緊了。只要是中國人,誰不中心如焚,五
內俱結!可是大局已如此。現在最重要的是百姓,得讓百姓生活安定。這一方面我
是盡力而為。想想多少愛國志士,也是處處以百姓為重。凡事從這方面考慮就通暢
得多。」他素來口齒清楚,現在也是抑揚頓挫。老人聽出話中有話,於是帶笑說;

    「我終日枯坐斗室,老病相纏,外頭的事,知道很少。有什麼高見,便請直言。」

    「如果我的話不合您的意思,也請務必考慮,為億萬生靈的利益考慮。」繆東
惠誠懇地說,「今年元旦成立了華北臨時政府,半年來遭到不少反對。炸的燒的打
槍的撒傳單的都有。據我看,這樣的騷擾對百姓來說,只能是幫倒忙,只能使日本
人更用高壓手段。有人說,我們是幸而亡國,不幸就要滅種啊!我看有道理。若有
一個能使政安民和的政府,不讓日本人直接管事,老百姓少吃多少苦頭!這樣的政
府必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才能立得起來,其實只要掛名即可,不用做什麼事。
嘗讀史書,每服馮道為人。那才是忍辱負重啊!有些忠烈隱逸之士,不過得一己之
名。那樣不顧毀譽,肯真為天下蒼生出力的,才是了不起!」

    老人哈哈一笑說:「我無文才武略,怎比得古人!」停了片刻,用力看著東惠,
「你的邏輯很奇怪。政安民和,是誰的天下?」他沒有力氣拍案而起,心裡反覺平
靜,目光又有些茫然。

    「我是真為大局著想——如公不出,如蒼生何!」繆東惠努力說出了這句話。

    老人微笑,端起茶杯舉了一舉,意思是送客。他的手猛烈顫抖,茶水潑灑出來。
蓮秀忙上前接過,看了客人一眼。繆東惠只好站起。老人也扶著蓮秀站起,笑著說:
「繆先生無藝不精,何時又學了蘇秦?這亡國救民之論,還請別處發表。」

    繆東惠無奈,躬身告辭。到院中對蓮秀說:「呂太太不知道,日本人決定要讓
老先生出山。我想先說一下,真弄到硬碰就不好了。」

    蓮秀聽見呂太太的稱呼先嚇一跳,囁嚅說:「還得倚仗繆先生敷衍。老太爺年
紀大了,有些糊塗,怕是真不行。」

    繆東惠苦笑道:「我這一陣子周旋各方朋友,費盡精神,背上各種駡名。我是
盡心而已,盡心而已。」到大門口有汽車等著,車夫開了門,他且不上,又對蓮秀
說:「以後的事,很不好辦,你們多加小心。」

    蓮秀送客回來,呂貴堂在廊門迎著,兩人都有大禍臨頭之感。到屋內省視,原
以為老人會發脾氣,把繆某大罵一通,卻見老人在裡屋安靜地靠在床上,把玩著那
柄龍吞虎靠鐫鏤雲霞的寶劍。香閣冷冷地說:「一定讓取下來,說掛在牆上看不見。」

    老人似乎已忘記有誰來過,把劍一舉,說:「可憐這劍,只掛在牆上。」

    「現在沒有刀劍長矛的了,都用槍炮。」香閣不以為然。

    「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老人慘然一笑。

    當晚老人翻來覆去不能入睡,要安眠藥。蓮秀拿一片藥和一杯水來。老人服過,
一會兒便著急,說還不能鎮靜,還要一片。蓮秀說:「這是祝大夫開的好藥,力量
大,一片夠了。」老人不依,到底又拿了一片。才安靜睡去。

    次日一早,老人要到正院瞧瞧。本來在上房佈置了幾件家具,做為習靜誦經之
所。自遷到廊門院,就沒有再來。蓮秀招呼貴堂先去打掃,自己扶著老人慢慢走來。

    遷出正院時,到處都打掃乾淨。半個月不來,階前青草已長到膝蓋。磚縫中冒
出各種雜草,滿目荒涼。屋內剛灑掃過,有一陣清涼氣息。那矮榻迎門擺著,旁邊
條几上設有筆墨紙硯和各種經卷,排列整齊。老人點點頭,向榻上坐了,默然不語。
過了一會,讓把《心經》遞給他,輕聲念誦。

    蓮秀覺得老人又恢復以前的習慣,頗為安慰。遺憾的是不能接著看報了。呂貴
堂往隔扇後面轉了一下,對蓮秀輕聲說,後窗有漏雨痕跡,哪天他來修補。

    呂老人念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抬頭見蓮秀站在
貴堂旁邊,兩人身段相稱,年紀仿佛,心中忽然一動。蓮秀過來問:「還點上雞舌
香吧?」「還有麼?」「還有些,預備在這裡。」

    那宣德爐原擺在案上的,香點上了,淡淡的香味散開來,充滿房間。老人微笑
說:「這兒沒有事,你們都走吧。」

    「太奶奶要往前邊操持事,我陪著爺。」貴堂說。

    「不用。有人在旁邊,心不靜。」老人又拿起《心經》來念。趙、呂兩人見老
人似很平靜怡悅,便離開了。

    自此每天上午老人都到正院習靜,快到中午回屋。有時呂貴堂抄著文稿陪他,
有時就是他一人。在無邊的寂靜中,回憶不覺成為良伴,有時老人竟懷疑那些經歷
究竟是否屬￿自己。

    那劫衙的行徑,想想倒有些後怕。當時他是清朝舉人,和另外三位朋友參加了
推翻清廷的同盟會。四人常一道研討時局,砥礪學問,有阜陽四賢之稱。其中一位
年最長的劉子敏被捕,押在縣獄。他和十幾個年輕人買通獄卒,將劉子敏劫出。買
通的過程中,獄卒曾對他說:「你也是各方都知道的人物了,不怕保不住功名麼!」

    「民不聊生,國無寧日,功名越大,越令人笑!。」他只簡單地說,沒有直接
講革命的道理。給錢,是主要的手段。幾個人簇擁劉子敏上了備好的車,他匆匆向
另一方跑時,那獄卒追上來,他以為要拼個死活了,不料獄卒竟塞給他一包錢,一
面說:「還給你們一半,你們也要錢用的。」

    那人後來不知怎樣了,連面貌也記不清了。他連忙到約定好的地點,將錢交割
清楚,留給劉子敏養傷。自己連夜翻越城牆逃走。好在縣城不高,由朋友幫助,用
粗麻繩系腰,手持雨傘跳下去,絲毫沒有受傷。那夜好黑呵,好象是向一個黑洞裡
跳,閉著眼睛向黑洞裡跳。

    拿雨傘是夢佳的主意。老人想起夢佳,總有一種溫柔淒涼而又神聖的心情。他
也曾尋花問柳過,但這種心情,只有結髮夫妻之間才能有。結髮夫妻!這形容多好!
這是世間的最神聖的感情中的一種。可是他寧肯把結髮妻子拋棄在驚恐、思念之中,
遠走他鄉,隱姓埋名,從事秘密活動。他為了什麼?難道為了有朝一日,為日本侵
略者維持局面麼?

    悲痛屈辱和無能為力的感覺侵蝕著老人的心,他勉強誦經以求安慰。在他為回
憶所苦時,經卷能暫時平下胸中的波濤;在他誦經時,卻常又忽然為回憶挾持而去。

    他看《五燈會元》,看《壇經》,沒有講究,沒有次序。大聲念誦的只有《心
經》。常念到「般若多羅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
一切苦」時,便起反感,誰除了一切苦?然後自笑做不了佛門弟子,不免又沉浸在
回憶裡。

    推翻清廷後,1913年4 月8 日第一屆國會成立,呂清非當選眾議院議員。那時
呂家住在淩京堯家老宅的一個院子裡。不久袁世凱專權,追捕一位激烈反袁的人士。
清非曾留這人在夢佳臥房半月之久,最後這人平安逃亡日本。回想起來,真和戲臺
上一樣。軍警進來時,正有一位客人坐著。這人平素慣說大話,是個狂放不羈的人
物。誰知一見這些武夫竟渾身哆嗦起來,站起要走,連說我是客人,偶然來的,偶
然來的。因軍警未發話,他就貼牆站著,不敢動一動。為首的對清非說了來意,清
非尚未答言,忽然東西兩門開了,一邊絳初一邊碧初,那時俱都十幾歲,聲音清脆
悅耳,同時請進搜查。軍警們一怔。緊接著中門大開,張夫人出來,笑說各位辛苦,
既然來了,必需徹底查清。遂即閃在一旁,讓眾人進。為首的有些遲疑。這時碧初
上前對母親說:「雲南派人送來十隻雲腿,五十瓶曲靖韭菜花。已經收下,打發來
人去了。」這話提醒了那頭目,呂老先生與滇軍有親戚關係。前幾天報上登了嚴亮
祖呂素初的訂婚啟事。他大概覺得有了槍桿子關係就不好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般寒暄幾句,說這是例行公事,連忙走了。那客人還在牆上貼著。

    那客人的卑縮樣兒還在目前,姓名卻想不起了。二女、三女的終身總算所托得
當。大女到嚴家是續弦,房中還有一妾,雖有了慧書,日子不一定舒心。只是照大
女的稟性,未見得感覺到。

    人要是都能不覺得就好了,那真「能除一切苦」了。我們不乏好男兒奇女子,
中國,竟到了民族危亡的關頭!中國人如同螻蟻一般,任人踐踏!怎能讓人甘心,
放心,心如止水呢!

    老人每天習靜,在《心經》與回憶中穿插,表面上生活很規律。不覺又過了半
月。一天傍晚,夕陽暈紅已退,滿院蟬鳴。蓮秀給老人洗沐須髯,先用濕手巾擦透,
再捧盆漂洗,最後用幹手巾擦;根根銀須在暮色中閃亮。老人撚須而坐,問蓮秀近
日貴堂抄稿來源如何。

    「聽他說益仁大學有些先生還在做學問,稿子有,只是大家都窮,物價漲了,
抄寫費反降了。」蓮秀收拾盆盂手巾,看看老人,又說:「他也沒有多說。」

    「我想起來,」老人有些遲疑,「把以前的詩整理出來,可以看出這一段歷史。」

    「那當然好。」蓮秀響應,「讓貴堂幫著抄吧。」

    「香閣呢?有事情做?」老人想想,說。

    「香閣針線活不少,比裁縫便宜,做工又不差。」說話間,有雜亂的腳步聲。
似乎不止一個人進院門來。

    「呂老先生,有客人!」是黃秘書的聲音。接著走進三個中國人,三個趾高氣
揚的中國人。兩個官員模樣,一個隨從一類。黃秘書一路鞠躬。「這位就是呂老先
生。這位是——」再鞠躬。

    這些人不理,就象沒有這個人。板著臉對呂老人說;「我們是江市長派來的,
請老先生出任維持會委員。」說著遞過一張大紅聘書,約有一尺半長,燙金字閃閃
發光。

    老人見來了偽員,紋絲不動,仍一手撚須,一手拿過靠在椅邊的拐杖,擋住聘
書,說:「請轉告江朝宗,我是中國人,不任偽職。」

    來人對老人的態度似有準備,並不爭競,用手摸摸桌子,把聘書放在桌上;又
拿出一張請帖,說:「市府明天宴會,請光臨。聘任的事,三天內見報。告辭。」
隨手把請帖交給蓮秀,轉身就走。

    「扔出去!把這些都扔出去!」老人突然暴怒。用手杖敲地,大聲喝道。隨扔
了手杖,一把搶過請帖來撕,但紙太硬,撕不動,就向那幾個人扔去,紙又太輕,
飄飄地落下了。

    那為首的人口頭冷笑,又說一遍:「三天內見報。」

    老人憤怒已極,挺直身子,把手杖用力向他扔去,手杖落地的聲音很無力,緊
接著是沉重的關廊門聲。蓮秀忙上前扶住老人,讓他緩緩靠在椅背上。老人急促地
喘息,蓮秀為他揉胸捶背,輕聲喚著「老太爺,老太爺,莫生氣,莫生氣」。一會
兒,呂貴堂大步走進來,後面跟著香閣。蓮秀才出一口長氣。

    呂貴堂一見桌上聘書和這番情景,已明白端的。心裡真如火燒。等老人漸漸平
靜,先問蓮秀:「是不是托淩老爺轉繆老爺,想個法子拖一拖?」

    「不用去!哪裡也不用去!」老人高聲說。「我有辦法,你們不用擔心!」

    蓮秀和貴堂交換著眼光,蓮秀的眼光中有疑慮和擔心,還有乞求和信賴。她有
幾分猜到老人的辦法,卻又不敢那樣想。老人似乎也猜到她的想法,忽然緊緊抓住
她的手,用力說:「你不要管我的事!」他把你字說得很重,好象世界上除「你」
之外,別人都可以管。

    順從是蓮秀的習慣。她垂下眼簾,輕聲說:「先到屋裡躺下吧?什麼都別想。」
於是伺候老人到房中睡下,都安置好了。呂貴堂忍不住說:「還是和淩老爺商量一
下的好。太爺年紀大了。我又不懂上頭的事。請太奶奶拿個主意。」蓮秀欲言又止。
香閣在旁說:「怕太爺是要等遊擊隊吧?」

    貴堂看著蓮秀說:「那是想像,怎當得真!」蓮秀眼眶紅著。說:「你去一趟
罷。北平城裡,也沒有別人可告訴了。」貴堂囑香閣在外間陪著,立刻去了。

    不想貴堂一去,一夜未回。老太爺睡一會兒醒一會兒,自言自語,不知說的什
麼。蓮秀叫香閣在後隔扇裡搭幾個凳子睡了,自己守著老太爺,等著呂貴堂。半夜
香閣醒了,見爹還不回來,起身披衣坐著,輕聲埋怨。蓮秀想要安慰她,找不出話,
兩人相對,電燈光很昏暗,四周的黑暗好象正擠過來,隨時可能擠滅電燈光並使她
們窒息。

    「蓮秀,蓮秀呢!」老人在裡屋叫。蓮秀忙走進去坐在床前。老人輕聲說:
「我沒有事。你還不睡?」蓮秀努力推開心頭的沉重,打起精神說:「我跟了老太
爺這麼多年,如今是生死關頭,能不能聽我一句話?不管怎樣,活下來就是好,留
得青山在啊。說不定這幾天遊擊隊就派人來。」

    老人搖搖頭。「那都是夢!都是癡人說夢!你不用擔心,誰要尋短見?明天讓
貴堂找淩京堯去。」蓮秀不敢說已經去了,含糊應著:「也許淩老爺他們能幫著辭
了。」老人笑了一聲,說:「你休息吧,明天的事不會少。」

    蓮秀躺下來,眼睜睜看著黑夜,不敢合眼,黎明時,剛迷糊過去,聽見老太爺
一聲大叫:「你們滾!滾!」她嚇得趕快跳下床,老人還在叫,「滾!」一手壓在
胸前,無目的地揮動,象在推著什麼。她俯身問:「老太爺!老太爺!怎麼了?」
老人幾次掙扎才睜開眼,眼中滿含驚恐,看見蓮秀,舒了一口氣。

    「夢魘了?不怕,不怕。」蓮秀象對孩子似的哄著。老人下意識地搖頭,一滴
眼淚從小眼角流出來。

    「我得起來。」老人說,「到正房念經去。」

    「這麼早!念經用不著這麼早。」

    「自己定好時間,不能錯過。」老人坐起穿衣。梳洗了,也不肯吃東西,便要
往正房去。走到外間,往四處看,問道:「那東西呢?」

    「收在雜品櫃裡。」蓮秀知道問的是聘書。

    「以後退回去。」老人平靜地說,腳步也很平穩,扶杖走出廊問院,沒有回一
次頭。

    前院黃家還未起來,滿院靜俏俏。開了兩道門,走過藤蘿院,只見一片幽暗。
蓮秀無話找話說:「天然的涼棚,只是太陰了。」老人不理,徑直走去。

    因這些天老人來念經,正院收拾出一條小路,旁邊磚縫中蒿草及膝,在晨曦中
顯得顏色很深,草尖上露珠閃亮。老人目不旁視,專心地走著,拐杖清脆地敲著磚
地,引起輕微的回聲。

    正房門開了,一縷微弱的陽光落在臺階上。階邊散放著幾根木條。蓮秀希望老
人回頭看看那陽光,故意裝著絆了一下,「啊呀」一聲,說:「這木條可以搭涼棚。」

    老人仍不回頭,專心地走進正房。他靠著矮榻,手撫那嵌有螺鈿的靠背,似乎
很安心,微笑說:「你走吧。」又皺眉嚴厲地說:「你記住,我什麼也不用!」

    「爺說不用什麼?」蓮秀扶他坐好,便去整理條案上什物。先抬了三小塊雞舌
香放在爐內,見所剩不多,又拈回兩塊,節省著用。四面看並無危險之物,想他安
靜一會兒也好,因問:「爺是打坐還是誦經?」拿起《心經》準備遞上。

    「你走吧。」老人搖搖頭,眼光是茫然的,似乎看不見蓮秀。

    蓮秀放回《心經》,理理他的衣服,說:「那我做了早飯就來接你。」她走到
門口,回頭見老人正襟危坐,垂了雙目,似已入靜;忽然覺得莫大的悲哀侵上心頭,
一下子沖到老人面前,說:「我陪著你,行不行?」老人並不睜眼,用力說:「你
走吧!」蓮秀悄然站在一邊,老人感覺到了,睜眼不耐煩說:「你走!」蓮秀不敢
違拗,只好走出房門,下意識地看看手錶,是五點五十分。

    蓮秀回到廊門院第一件事是生爐子。煤球爐子封不住,得天天生。香閣不在屋
內,想是回南房或打聽消息去了。她手上操作,心裡很不安。爐子生著,早上照例
的事做得差不多了,見黃秘書透過煙霧,從廊門探頭,說:「呂太太做早飯?」他
走進來,低聲說:「勸勸老太爺,應了吧。決不可能讓他老人家真做什麼。猜著就
是要一個名字。我們得保護他老人家。」他的聲音很低,蓮秀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
遠,忍不住大聲說:「你不用這麼小聲音,老太爺不在屋。」黃秘書一驚:「不在
屋?在哪兒?」

    「在哪兒?在哪兒!」蓮秀心裡似有重槌在咚咚地敲,「在哪兒?在哪兒!」
她扔下正在攪拌的棒子麵,撇下吃驚的黃秘書,沖出廊門,向正院跑去。

    蓮秀輕輕推開正房門,先見老人端正地躺在矮榻上。她搶步上前,只見老人雙
目微睜,面容平靜,一點聲息俱無。「老太爺,老太爺!」蓮秀恐怖地大喊,想推
醒他。可是永遠做不到了。

    等蓮秀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時,一下子跌坐在地下,兩手捂著臉。她不敢再看
這世界。室內的寂靜束緊她,使她透不過氣。這樣坐著不知多久。「也許能救活!
去找大夫!」這一閃念使她猛跳起身,向門口沖去,幾乎和大步趕來的淩京堯和呂
貴堂撞個滿懷。「你們來了。」她向後退了幾步,差一點摔倒。呂貴堂忙扶住,隨
即和跑來的香閣一起,扶她坐在門口那把舊椅子上。她渾身索索地發抖。

    淩京堯站在榻前審視,「呂老先生,我來晚了!」他喃喃道,傷心地想,來得
早了,又有什麼用呢。轉身囑呂貴堂速請位醫生來。貴堂忙忙去了。京堯見條案上
有一張紙,用一個安眠藥空瓶子壓著,紙上寫著核桃大的毛筆字「生之意已盡死之
價無窮」。另有一行:「立即往各報發訃告!」這是老人的遺囑了。

    京堯一見這遺囑,更明白老人是以一死拒任偽職,不禁百感交集,眼淚奪眶而
出,身子不覺伏了下去,跪在榻前痛哭,又不敢放聲,只好一手用力抓住短欄,勉
強壓著哭聲。蓮秀見淩老爺哭,反鎮定了,扶著香閣走過來,陪著跪下,一面拭淚,
說:「淩老爺別哭了,老太爺就仰仗您了。」

    淩京堯不答,只管哭,直到醫生來到,才站起身。這醫生在地安門大街開私人
診所,呂家人從未請他看過病。他按規程檢一查了遺體,宣佈「沒有救了」,拿起
藥瓶照著看,又嗅了一下,說:「這是平常攢下的?」隨即詢問地看著貴堂,意思
是誰付錢。從貴堂手裡接過錢後,叮囑快些殯殮,天熱,有了氣味,日本人要追查
的,便走了。

    京堯強打精神和蓮秀商量發訃告。貴堂先到榻前,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向門
外走。走到門口又退回來。他忙著去發訃告,這是老太爺用性命交代下來的啊!其
實訃告還未寫。蓮秀不知老人出生年月,說:「得問二位姑奶奶。」京堯無法,想
越簡單越好,就寫了一句:「呂清非先生于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仙逝。未亡人趙蓮
秀。」由呂家父女抄寫多份。香閣伶俐地打了水來給京堯洗臉。京堯洗過臉,和貴
堂立即分頭去報館。

    蓮秀用一條白被單蓋住老人,她的手發顫,被單抖動著,她以為老人又呼吸了,
掀開看過複又蓋上,如此好幾次。一會兒,黃秘書連同黃家人,保長,巡警都到了,
並無人深究老人死因。大家張羅後事。

    快到中午,京堯、貴堂先後回來,說訃告明天見報,京堯叫蓮秀一起掀開被單,
用手抹下老人眼皮。這時遺體已硬,抹了兩次不下來,第三次才使老人「瞑目」。
蓮秀悲苦地想:「老太爺盼著誰?不放心什麼?」她答不出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和
老人從來就距離很遠,就象現在一樣遠。她能瞭解他的一切生活需要,卻從未能分
擔一點他精神的負荷,也從未懂得那已經離開軀殼的東西。她每天對著他的生命之
燭,卻只看見那根燭,從未領會那破除黑暗的搖曳的光。

    只要有錢,淪陷的北平城還是方便,一個離開這世界的人所需起碼的物件和人
手下午俱已齊備。淩京堯認為最好等訃告刊出再讓繆東惠等人知道,和趙、呂商量,
應立即入殮,暫居正房.等報過姑奶奶,再做道理。

    牌位寫好,香燭擺好,正房佈置成靈堂。棺材放在正中,鋪好了藍綢枕褥。京
堯忽然覺得躺在裡面很舒服,望著棺木發呆。

    「淩老爺,入殮吧?」呂貴堂低聲問。

    京堯用詢問的眼光看蓮秀,見她倚著香閣站著,一雙扣子似的眼睛紅腫了。遂
想:她沒有任何牽掛了,也許最好的歸宿是尋自盡,立刻又覺得這想法很不該,抱
歉地點點頭。

    蓮秀示意香閣不要跟著,自己走到呂老人身旁,並未躊躇,和呂貴堂還有兩個
殯儀館的人一起,抬起老人,放入棺內。

    藍綢棉被蓋得嚴實,洗過的銀白鬍鬚齊整地擺在上面。老人似乎很舒服,他的
嘴角略向上彎,象要睜開眼睛招呼誰,叫一聲「我的朋友」!

    殯儀館的人舉起棺蓋。沒有人要求慢一些,再看一眼親人,沒有呼天搶地的痛
哭,滿室沉默。

    棺蓋緩緩落下了,因要報姑奶奶,暫不上釘。京堯環視四周,一種淒涼,直透
心底。老人死了,世上有多少人瞭解他?他拼一死保住清白,其價值又是什麼?世
上又有多少人瞭解自己?自己的下場又是什麼?不禁悲從中來,又一次痛哭失聲,
淚如泉湧。

    蓮秀沉默地跪下來。呂貴堂父女隨著跪在稍後處。京堯明白他們和自己一樣,
不過是些不相干的人。世事常常如此,由不相干的人料理最重要的事。可哭的事太
多了,豈止呂老人之死!

    京堯哭了一陣,心中好受一些。呂貴堂起身過來含淚勸道:「淩老爺節哀,淩
老爺節哀。」想不出別的話。京堯漸漸止了哭。又向靈樞深深三鞠躬。

    上了香,化了紙錢,該做的事都做了。眾人陸續散去。京堯等四人慢慢走出房
門,看見院中青草踩折一片。那沒有踩到的,仍舊歡快地生長。

    棺中人語

    無邊的黑暗。

    我的軀殼處在狹小的匣中,可以再不受騷擾了。這黑匣保護著我,隔開了生和
死。

    路太長,也太艱險。我那第三只腳敲在地面的響聲,訴說著它也已疲倦,難以
支持一個衰老的身體。那就無需支持罷,我常想。

    因為自己的存在已成為累贅,只有否定,才得乾淨。現在我用自己的手做到了,
得到這片黑暗,這片永恆的遮蓋一切的黑暗,什麼也不用再扮演。

    這否定是我常關心的。但是沒有機會,沒有一個由頭。如今我利用這一著,不
只否定了我的生,也否定了利用我這存在的企圖。何幸如此!此之謂死有輕重之別
了。重於泰山,遠達不到,只可說重於我那第三只腳吧。

    我常慨歎奔走一生,于國無補;常遺憾寶劍懸壁,徒吼西風。不想一生最後一
著,稍殺敵人氣焰!躺在這裡,不免有些得意。確實想喊一聲:「我的朋友!你們
怎樣想?」

    黑暗聚攏來,身上似乎又漸沉重,片刻的得意消失了。京堯,不要這樣哭。這
不象個已過不惑之年的堂堂男子。女兒怎樣?能闖過諸般辛勞麼?孫兒怎樣?能做
到無愧於一個中國人麼?我們的勝利,需要多少年?多少年?!我一輩子擔心慣了,
難道死,能改變一個人麼!

    愈來愈重了,一生肩負的事都從四面八方趕來,擠在棺蓋下,壓在我身上了。

    我好恨!我還沒有頂天立地做過人,總在恥辱中過日子。如今被趕到這窄小的
匣中,居然還會得意!

    我好恨!沒有了哭聲,沒有了歎息,不知過了多久。

    時間不會停頓,而我是再也起不來了。

    只好冷笑。連嘴角也彎不動了。

    又是無邊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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