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記
第二章
一
日子掀過一頁,七月九日。
峨從睡夢中驀地驚醒了。四周十分安靜。她猛然跳下床,拉開粉紅與深灰相間
的窗簾,看著外面剛剛發白的天色。草地依舊深綠,小溪依舊閃亮。這看過十多年
的景色,正從黑夜中緩緩蘇醒。幾聲清脆的麻雀的歡叫使得清晨活動起來。一切都
沒有變化。
可是峨覺得自己很不一樣了。似乎多了什麼,又少了什麼。她拉上窗簾回到床
上,環顧室內簡單又舒適的陳設,需要的東西一樣不缺,沒有一樣多餘之物。一面
牆上掛著大玻璃鏡框,裡面擺著一行行植物標本。鏡框旁掛著那耶穌受難像。從懸
掛的地位看來,主人顯然不是教徒。主人的目光在這像上停留了一下,下意識地抬
起手腕,腕上的表沒有了,光滑的皮膚上露出淺淺的印痕。
昨晚的音樂會,那不同尋常的音樂會!
峨常參加音樂會,據說是個音樂愛好者。按照她的情況,完全可以學一種樂器
或聲樂,在聖誕節前後來一段四重唱,象有些名媛那樣。但她很怯場,情願在門口
收票。許多非正式演出要靠熱心人做各種事。峨從來算不得熱心人,在收門票上倒
很認真。一套白衫黑裙,成了她的工作服。認真地把守著門,晚來的人在節目進行
中一律不得進。
昨晚音樂會在明侖大學附近一所私立大學舉行。峨和同學吳家馨,還有家馨的
表哥仉(掌)欣雷,被嵋稱做掌心雷的,一起騎車去。吳家馨的哥哥家毅也是明侖
學生,因此她在女生宿舍借住,準備功課。音樂會的組織者是一個團契,教會學校
都有這種小社團,時常舉辦活動吸引學生參加。這時來的人不多,負責人見他們來
了很高興。他們到了以後,峨立刻站在門口,開演後還有人來,因為估計晚來的人
都有特殊原因,破例放進。
峨坐下時已演過幾個節目。她聽音樂素來不是很專心,倒也不象有些人喜歡在
音樂聲中遐想。她不是喜歡幻想的人,甚至討厭嵋那樣常常耽於幻想。音樂給了她
一個生活的空白,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呆坐著,不受任何干涉。今天她更心不在焉。
臺上演唱什麼,簡直記不清了。直到著名女高音柳夫人上臺,她才猛然想到這是音
樂會。
柳夫人本名鄭惠枏(木丹),一直冠用夫姓,稱柳鄭惠枏,是國立北平藝術專
科學校教授,也是能開獨唱會的很少數歌唱家之一。她唱的第一支歌是《陽關三疊》,
聲音高而較寬厚,不象當時一般歌者唱到高處總有逼窄之感。等到唱完最後一句
「西出陽關無故人」,她垂下頭,一任掌聲回蕩,並不鞠躬。過了一會兒,伴奏伸
長了脖子朝她望,她也不示意開始,卻忽然抬頭,講起話來:「大家都知道,蘆溝
橋今天有一場戰爭。一場偉大的戰爭。我一輩子唱的歌也比不上前方戰士的一顆子
彈!我剛剛決定說這幾句話。非說不可!我們應該慰勞前方戰士,鼓勵他們繼續打,
努力打,奮勇打!我們都是後盾,堅強的後盾。若是沒有他們,哪兒能容我們唱歌
聽歌!」
大家熱烈地鼓掌,她沉默片刻,唱第二支歌。油印節目單的下一個節目是《聖
母頌》,但她唱的是《松花江上》。「爹娘呵,爹娘呵,什麼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
歌聲一落,台下人紛紛站起。有人喊口號:「堅決保衛華北!」「北平不是瀋陽!」
有人跑到台前扔紙幣、銅板。一個中等身材的壯實青年走上台,舉起兩臂讓大家安
靜下來,大聲說,明天準備慰勞二十九軍,原沒有想到在這裡捐款。感謝柳夫人這
樣協助。現在可以捐款做為勞軍之用。這時有人拿出兩個大紙箱,伴奏跑進後臺找
出幾個木盒。聽眾向台前擁過去,向盒、箱裡放東西,有的就扔在臺上。峨當時很
尷尬,她身上沒有一個錢,也沒有飾物。吳家馨站起來,一面走出座位一面取下手
表。峨很感謝她的提醒,忙也摘下手錶。掌心雷遲疑片刻,也跟著擁到台前。盒子
已經裝滿,臺上有一堆堆的鈔票和銅子兒。首飾不多,表不少,因為聽眾大都是青
年學生。還有一副假牙,帶著亮晃晃的鉤子,峨看了很難受。
兩手曲在腦後,靠在枕上的峨又抬起手腕看看,細細的手腕有些發紅,表沒有
了。那是父母親給她的十五歲生日禮物。峨想,要是娘再給一個,一定不能要。那
樣才真是自己捐的。她把日曆推開,把一個精緻的方形小鬧鐘拉到面前,準備以後
與它為伴。
「大小姐,醒了麼?」因為上房只有峨一人,趙媽臨時在走廊凸窗處搭床睡。
孟家人從來起得早,她走進來自作主張拉開窗簾。「昨晚上太太打了幾次電話,不
放心呀。下回還是跟著太太,別另外跑,又不是太平年月。」這話她昨晚已經說了
不止一遍。
峨不答,把腳後的鵝黃綢夾被拉上來,翻身裝睡,趙媽又說:「時間倒是還早,
再睡一會兒,什麼時辰開早點?我告訴柴師傅。」
「我不吃,什麼也不吃,不用開飯。」索性用被蒙著頭。
趙媽知道大小姐脾氣格澀,不再多話,自去收抬房間.
峨又回到昨天晚上。散場後,團契負責人特地叮囑大家結伴回家,注意安全。
她和吳家馨、掌心雷還有明侖大學幾個同學一起騎車。他們不止一次騎車走這條路,
一邊是一個小村莊,一邊是一溪潺潺流水。常常是一路說笑,興高采烈,一致認為
這普通的鄉間景色十分美好。昨晚還是這條路,這溪水,這村莊,有淡淡的月光籠
罩著,安謐而明淨,感覺卻全不同了。他們意識到生活就要發生巨大變化,不可想
象的變化。他們興奮,又有些忐忑不安。
「我想了一整天,」掌心雷說,「我們也許不能念書了。」
「我願意上前線,應該上前線。」吳家馨說。
「我也願意!」好幾個人熱情地說。
「孟離己,你呢?」掌心雷的聲音。
峨平常不愛說話,常常等人問。她仍然感到會場的氣氛,覺得上前線,把侵略
者打出去是青年人的使命,想了想,卻說:「不知道上學怎麼辦。」
路邊村莊裡一聲狗叫使他們沉默下來。一隻狗開了頭,別的狗都跟上來,此起
彼落。好象不只是守夜,還有什麼傷心事要大喊一通。聲音在黑夜裡傳得很遠,遠
處似有回聲。
「這些狗!它們也聞到戰事了。」誰在對狗叫加以評價。
幾個人到學校大門,門已關了。校警盤查了幾句,開門時說;「都什麼日子了!
還有心思亂跑!」真是的!什麼日子?峨想著。這是民族危亡,國難當頭的日子。
她看著靜靜垂著的已遮不住晨曦的窗簾,不知窗外在經歷什麼變化。
這時老趙媽又推門進來:「有人送來一封信,還打聽衛少爺什麼時候回校。信
放在高幾上。」書房門口有一個紅木高幾,凡有來信書報等都放在上面,等弗之自
己拆看。趙媽本不用說的,所以來說,是因太太不在家,要加倍小心。
娘昨天電話裡說了,城門一開就回來。衛表哥什麼時候回來我們怎麼知道?這
樣的日子,我該做什麼?看來還應該複習功課,大學總是要考的。峨想著翻身下床,
胡亂梳洗了,拿起生物書讀。她要投考明侖大學生物系。讀了一會覺得這樣時刻根
本不該自己一個人在家的。「娘和爸爸就是不關心我。」她有些憤憤,有些委屈,
書上的字變成一串花紋,她用手一行行指著,大聲念:「種子--胚胎--花粉--」
念了幾行,她扔了書憑窗而望,忽見莊無因在草地那邊雙手捧著書,騎在自行
車上,一面騎車,一面看書,緩緩行進。
峨素來不喜歡孩子,少年也包括在內,但對莊無因卻另眼相看。不只因他學業
優異,不只因他能騎在自行車上看書,還可以自如地拐來拐去;主要因他的性情與
眾不同。他很有禮,禮貌下透露著冷漠,冷漠了似乎還蘊藏著奧妙。峨隱約地覺得
與她有相通之處。
「喂!你怎麼能在炮火聲中這樣專心?」峨說,其實四周很安靜。「你知道打
仗了嗎?」
無因俊秀的臉上還是那種冷淡,戰爭尚未影響他的生活。他下了車,彎腰在草
地上折了一朵小黃花。
「要是你,考大學麼?」
「當然。」無因望著那朵小花。
「你看什麼書?」峨問。無因把書一舉,答道:「解析幾何。」遂又把小花一
舉,「有一次嵋采了這種花說給你做標本。」
「大概是你幫嵋采的?」峨微笑。
「不是我,是她自己。」無因認真地回答。
峨還想說什麼,但只冷淡地點點頭。無因也點點頭,上車繼續看書。
峨看他走遠了,自己到前門張望。
方壺前有一個圓形矮花壇,當中是一株羅漢松,還有些花草之類圍著。光潔的
路從柳樹間彎過一座假山,通往校門。峨站了一會兒,側耳聽有沒有汽車聲音,不
經心地望著假山,正見一個人從假山後轉出來。峨一見來人,頓覺太陽亮了許多,
花草也格外美麗。很是高興。
來人生物系蕭澂是教授中最年輕的一位,不過三十五歲左右,白麵長身,風神
疏朗。他向方壺走來,先給人一種瀟灑脫塵之感。生物系學生都很崇拜他,認為他
的學問、及辦事能力、甚至於外表都臻上乘,可謂「完人」。
「蕭先生,爸爸還沒有回來。城門不知開了沒有?」峨向前迎了幾步。「您請
裡面坐。」
「聽說是一早就開了,我還以為他已經回來了。」蕭澂微笑道,「我這有個東
西請你爸爸看。」他在門口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要等一下。「你怎麼沒有進城?不
去看婚禮?」
「我去聽音樂會,昨晚有柳夫人唱歌。」
「鄭惠枏嗎?」蕭先生很有興趣地問。
「您認識她?」峨直覺地問。
蕭先生未答。這時傳來汽車聲,「來了。」峨高興地說,她似乎已很久沒有見
到家裡人了。
車到門前,孟樾夫婦相繼下車,峨走過去拉住母親的手,碧初望著她,覺得這
一晚女兒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心頭酸熱,挽著她到內室去了。孟、蕭兩人在客廳坐
定。蕭澂拿出一張類似傳單的紙。
「剛有學生送來的。這樣就好了。」
紙上油印的字跡不大清楚,弗之卻看得明白。那是中國共產黨為日軍進攻蘆溝
橋事變的通電,「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才
是我們的出路。」通電最後提出:「武裝保衛平津華北!為保衛國土流最後一滴血!
全中國人民、政府和軍隊團結起來,築成民族統一戰線的堅固的長城,抵抗日寇侵
略!國共兩黨親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進攻!驅逐日寇出中國!」
「這是符合全體中國人的心願的。」弗之說,他安靜地將通電放在一旁。
「我也這樣覺得。國共合作共禦民族之敵是我們唯一的出路。」蕭澂睜大黑白
分明的眼睛,「我認為你看了會大為高興。你這個Sincere Leftist.」
弗之一笑:「正因為我sincere ,我是比較客觀的。現政府如同家庭之長子,
負擔著實際責任,考慮問題要全面,且有多方掣肘。在我們這多年積貧積弱的情況
下,制定決策是不容易的。共產黨如同家庭之幼子,包袱少,常常是目光敏銳的。
他們應該這樣做。」
「這也是事實,大學中人,看來沒有主張議和的。」蕭澂說。
「在城裡聽說蘆溝橋已經停戰。大概有這樣幾項辦法:雙方部隊撤回原防;中
國方面駐守軍換防,由河北保安隊駐守。你想日本人會守信約麼?不過是拖延幾天
時間,哄一哄人罷了。」
弗之說著,站起身踱來踱去,隨手翻看紅木高幾上的信、報,抽出一張油印紙,
和蕭澂帶來的通電完全一樣。「這兒也有一份。」他們對望微笑,都猜到是誰安排
送來,只是心照不宣。
「卣辰處一定也有。」弗之說。
「我今天下午去南京,到廬山去。全面抗戰是不可避免的。還要反對把北平作
為文化城的謬論。」蕭澂說,「繆東惠的那個提案是四六駢文,聽起來倒是音調鏗
鏘。」
「以前有這種幻想還可諒,現在就不可諒了。估計政府不會這樣做。前市長的
做法還可以說是幻想,現在就是純粹的投降!」弗之說起前市長,兩人都想起那次
告別的場面。前市長袁某人對文化城的設想頗有興趣,曾大力修繕東、西四牌樓,
把木架換為洋灰結構,又修建通往頤和園的路,還出了一本裝幀精美的《故都文物
略》;可是對日本人不肯全面逢迎,終於卸任,被限期離開北京。他臨行時在北京
飯店舉行告別宴會,邀請了各界名流,弗之和子蔚都參加了。席間袁市長手持空酒
杯,到幾個主要桌面,把酒杯一舉,向外一照,並不說話。菜未上完,市府秘書走
過來對他說,時間已到。他默然片刻,說,「這一點時間也不給麼!」隨即站起身,
向四方拱手,離席去了。當時滿場肅靜,無一人再舉箸。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想起來還很沉重。子蔚道:「誰能想像這是在中國領土上!
--我走後,局勢不知會怎樣發展,寓所有系裡同人照應,可不必費心。」
弗之頷首道:「如果時局可能,我大概在二十五日左右動身往廬山。」
這時孟峨出現在客廳門口:「爸爸,校長辦公室來電話。」弗之去接電話。她
走過來靠著一個高背籐椅站住,向子蔚微笑:「學校是不是要搬家?」
「還不知道。--我想這是遲早的事。」
「我還考不考大學呢?」峨一半象問自己。
「當然應該考,唯其國家有難,更要在艱難中培養人才。不然國家誰來支撐?」
子蔚一向覺得峨有些古怪,矯情,不象嵋那樣天真自然,當然嵋還是個孩子。
峨又問了:「生物系呢?該學生物麼?」 她似乎很困惑。
「我當初選定這門學科,是從對哲學的興趣開始的。人生太奇怪了,生命也太
奇怪了。--我想學生物有幾點好處:它不象數學物理那樣,如果天分不夠,會學不
下去。也不象文科那樣,若不到最出色,就似乎很平庸。一般來說,總可以成為專
門人才。」
這是說我很平庸,才應該上生物系麼?峨臉紅了,「其實我也覺得生命很奇怪。」
弗之進來對峨一揮手,要她退去,一面對子蔚說:「秦校長從南京來電話,要
我代召開一次校務會議。要大家堅守待命,他今天動身到廬山,參加第一期座談會,
遲到了。」
「好。那我下午走了。不知何時再見。」子蔚站起身說。伸手去拿那份傳單。
「這個就放在這裡一併處理好了,」弗之忙說。心想子蔚幸無家室之累。不過
這話不能說,說出來會有些嘲笑意味。
他看著子蔚騎車走了。峨又出來叫他接莊伯伯的電話,見蕭澂已走,悵悵地說:
「娘還說讓留他吃飯呢。」
弗之說:「咱們商量一下,乘這兩天城門還開,你和娘最好進城。你要好好複
習功課。」
「那爸爸呢?」
「我留在學校。」弗之回答,拿起高幾上的東西,先進書房,才去接電話。
「我在實驗室,」卣辰在那邊說。
「我剛到方壺,你真快。」
「衛葑不在我這裡。」
「有人找他嗎?」
「淩太太打電話,說他一早就不見了。」
「登個尋人啟事?」
「怎麼登?走失愛婿一名?」卣辰幽默地說,「要是看見他,說實驗室也等他。
--現在還能正常工作,做一分鐘是一分鐘。」
兩邊都放下電話,去搶那一分鐘。
二
果不出弗之所料,休戰的第三天,日軍違約向宛平縣大舉進攻。戰事持續,到
七月十三日中午,在永定門外發生激戰。北平南城一帶聽得很清楚。一陣陣槍炮聲,
讓人不時激靈靈打個冷戰,雖然天氣還是熱得悶人。北城聽不見槍聲,但炮聲隆隆,
不時傳來。人們也驚惶,也興奮。街談巷議,是咱們的隊伍打到哪裡了,好象我們
擁有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報紙空前暢銷,尚未普及的收音機更成了稀罕物兒,凡
有的就常開著聽新聞。
香粟斜街三號大門內和整個北平城一樣,氣氛非常。呂老太爺這天誦經已畢,
著急地等報紙,催問過多次。有時他弄不清到底是炮聲還是雷聲,快到中午忽問是
不是要下雨。趙蓮秀高聲解釋那是愈來愈緊的炮聲。遇到任何情況絕不隱瞞,這是
她在老太爺身邊多年受的訓練。
「這麼說,是越打離城越近了。」老人自言自語,一面在寬敞的客廳裡踱步,
客廳是舊式方磚墁地,只在一組主要的坐椅間鋪了塊舊地毯。他總是沿著房間當中
一行方磚走,從不踩錯行。趙蓮秀就坐在靠窗一張格外舊的高背椅上。椅背上的花
呢破了,用顏色近似的碎布綴補得很諧調,卻仍看出舊來。她以為坐這樣的椅子才
合自己身份。平常她手裡總拿著活計,有時縫有時織,因為沒有什麼實際用途,常
常是縫好織好又拆了重做。這時因為心裡亂,一個繡花繃子放在椅旁幾上,半天沒
有動。
「這麼說,是越打離城越近了?」老人踱過來時,轉臉向蓮秀說。
「聽她二姐說,得商量商量往哪兒避一避呢。」蓮秀聲音依舊很高,這是習慣,
但聲音有些怯怯的。這是因為幾次時局緊張時,親朋中有的往南方,有的往天津租
界,老太爺都反對。
「避什麼?」老人站在客廳中間,停住了。
「爹起來了。」絳初掀簾子進來,隨著她是一陣炮響。「時局不好呢。大炮打
過來,不知落在哪兒,德國醫院有房間,好些朋友上那兒去避著。子勤的意思讓伺
候爹去住兩天呢。」
老人仍站著,好象不大懂。絳初又說;「爹和孩子們一起,他們准得高興得了
不得。」
「孩子們是要找個安全地方。」老人沉吟地說;「德國醫院--?」「繆府一家,
淩先生一家,還有好幾家親戚都去。子勤他們公司幾個副經理的家眷也要去,可還
沒有房間。咱們的房間已訂下了。」絳初忙說。
「孩子未嘗不可以去。」老人說。「你安排吧,我是不去的。你三妹什麼時候
進城?」
「今早上電話又不通,現在打起來,諒必進不了城了。嵋和小娃都在瑋瑋屋裡
寫大字。」絳初停了一會,忍不住問:「那就吩咐開午飯,爹吃點什麼就去罷。」
「我不去!」老人說了就繼續踱步,意思是不要再打擾他。
「爹不去,我們怎麼放心?把爹撇在家,也不成個道理。」
「你們只管去。」老人一面走一面溫和地說,「我今年七十六歲,能親眼看見
中國兵抵抗外侮,死也瞑目。--只蓮秀陪著就行了。」
「那裡什麼都方便,爹不過就是上車下車--」
老人仍一面走一面擺一擺手,示意不要說了。絳初知道勸也無用,只好說:
「那只好隨爹的意思。」轉身要走。蓮秀忙走過來,輕聲問;「她二姐,要不然請
老太爺往後面樓下住兩天?」「我早就想著了。你先勸勸,我還有事料理。」說著
走出門,外面已近正午,因為廊前搭著卷棚,院子裡已經按規矩灑了兩次水,壓了
些酷熱。絳初到自己屋裡,先吩咐劉媽打點衣物,又按鈴叫了聽差劉鳳才來,交代
收拾後樓。
「後樓避避流彈倒可以,街上幾家鄰居剛剛來問能不能遮蔽他們幾天。」劉鳳
才小心地說。
「全是心理作用。」絳初不耐煩地說。「收拾好了再說。」這時電話響了,是
嶽蘅芬打來,先說她和雪妍已經在德國醫院,一家一個房間,打仗的時候也就可以
了,問澹台家什麼時候去,又說秦校長眷屬也在那裡。問碧初進城沒有,接著才問
有無衛葑的消息。
「衛葑不在家嗎?」絳初倒有些詫異。
「第二天就出城去了,說是有要緊事。」淩太太抱怨地說,「這已經快一個星
期了,前幾天有電話來,說今天進城,看來也來不了。」
絳初安慰了幾句。掛了電話。略一定神,往炫子屋裡來。炫子住前院西首小跨
院,三間小北房,兩明一暗,院子沒有正經的門,只從廊上的門進去,大家就稱之
為廊門院,房子全象絳初上房那樣裝修過,棕色地板綠色紗窗,中西合璧的佈置。
最突出的是滿屋擺滿了洋囡囡,實際也不全是娃娃,而是各種各樣的玩偶。幾乎世
界各地區的都有。有的碧眼金髮花邊帽短紗裙,有的雲髻高聳長裙曳地,還有穿著
花格制服頭戴高帽的蘇格蘭士兵。炫子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送子娘娘,劉媽聽了說:
「我們小姐說話也太那個了。」絳初說自己年輕時就夠驚人了,現在孩子更勝一籌。
為夫為父的子勤就說這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這句話他是常說的。
這時炫子正在里間挑衣服,五顏六色各樣紗綢衣服堆滿一床,她身上正穿著一
件水紅巴利綢連衫裙,上身嵌了兩條白緞帶,好象背帶的樣子。站在穿衣鏡前,左
顧右盼,點著腳滑了幾個舞步,裙子飄飄然撒了開來。
「你沒聽見炮響?怎麼全象沒事人似的。還有這份閒心!不怕日本打進來!」
絳初嗔怪地說,雖說嗔怪,看見女兒的嬌癡模樣,沉重的心情稍覺輕鬆。
「我們不是上德國醫院嗎?我們不用怕日本人。」她把我們說得重,似乎他們
這樣的人什麼也不用怕。「今天下午六國飯店有舞會,保羅來帶我去。」她隨便看
看案頭小鐘,小鐘上有個小人拿著槌子。按鐘點敲響一面小鑼。「三點半來,我從
西交民巷往醫院去找你們,不回家了。別忘了帶著她。」法子的眼光落在靠在床頭
的二個大娃娃上,這娃娃一身白緞童衣裙,突出的額頭,大大的藍眼睛,它名叫秀
蘭,是照當時好萊塢紅童星秀蘭·鄧波的名字起的。
保羅的請帖是前十天送來的,那時候還沒有打仗。絳初望著炫子說:「舞會可
能取消了。」
「才不會呢。」炫子習慣地把頭一揚,稍稍側著頭說:「美國人,才不怕小日
本呢!」
絳初也很相信美國的力量,想了一下,覺得在六國飯店總是安全的,遂起身要
走,這時聽見劉鳳才在門口咳了一聲。「美國領事館麥先生來了。是不是請在外客
廳?」
「請進來。」炫子搶在絳初前面吩咐。保羅有一次說過要看看她的眾多玩偶。
而她身上衣服正好見見客,以免埋沒。下午還不知選定哪一件。
絳初不以為然。且不走開,到外間坐定。一面說,這是通知舞會取消了。炫子
說;「他是來confirm 一下,催請。准的!」一時院子裡皮鞋響,劉鳳才打起簾子,
一位身材高而勻稱的美國青年出現在門口,他流利地講著漢語:「這是澹台夫人?
我看出來您和小姐很象。我的意思是說,小姐很象您。」
「歡迎你來捨下。隨便坐。」絳初站起來。炫子從里間出來了,這顏色嬌豔的
衣服配著冰雪般肌膚,真使人象花朵一般。
麥保羅目光閃亮,上去躬身握手。仍向絳初有禮貌地說:「蘆溝橋的炮聲,使
你們受驚了吧?」
「這些年時局從來沒有穩定過,炮也響過不止一次了。這次不知能打多久。」
寒暄幾句後,保羅仍沒有提舞會的事,炫子忍不住問:「今天的舞會怎樣?沒
有影響吧?」
保羅微笑。「我正要請問,你以為你能參加嗎?」
「怎麼不參加?」炫子好象對這個問題很感詫異。「什麼事也妨礙不了我們的
計劃。」這跳舞的計劃似乎很神聖。
保羅沒有說話,只看著炫子,藍眼睛裡那點驚羨讚歎的光輝消失了,只是幹幹
地看著。絳初微感不悅,提高了聲音說:「麥先生是要去的了?我們剛剛還在說,
以為這次舞會取消了呢。」
麥保羅轉眼對絳初說:「舞會照常舉行,我們沒有和日本打仗。--我來是想解
決我心裡的一個問題。我坦率地說吧。」他向炫子欠了欠身說,「希望澹台小姐不
怪罪。--這次蘆溝橋事件,對中國是了不起的大事,我以為,中國要覺醒了。我就
想,象你這樣上等人家的小姐,怎樣對待?你興奮嗎?為自己的國家著急擔心嗎?
我想,你至少不會參加今天的舞會。」
「明白麥先生的意思了。」絳初站起身說,「麥先生很忙吧?」
「我以為,你沒有興趣參加,你的內心才符合外表。你如果有興趣,我三點鐘
還是來接你。」麥保羅不顧一切地把話全說出來,便也站起身。
炫子聽了這一番話,先想的是這外國人真可笑!然後不覺滿臉通紅,超過了身
上的水紅衣裙。她看了一眼身邊案上一個雕花厚玻璃盆,簡直想抄起扔在麥保羅頭
上。但她很快恢復了正常態度,嘴角浮出淡淡的不屑的微笑,緩緩站起,說;「為
了維護你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我看還是不必了。」
「我想你沒有生氣吧?」麥保羅有點惶恐,誠懇地說,「我們是朋友,朋友要
坦白。」
「每個中國人都是愛國的,不用別人指教。」炫子說,「--除了漢奸。」她忽
然想到,漢奸的定義不知究竟是什麼。
麥保羅默然,約有半分鐘,告辭走了。母女兩人也默然良久。炫子回到里間,
脫了新衣服,只穿著白綢襯裙,把床上的衣服全擼在地下。
「媽媽在這兒嗎?」是瑋瑋的聲音,接著人沖進未,抱住愣在那兒的絳初。
綠初看見炫子感覺輕鬆,看見瑋瑋,便簡直是心花怒放。這時也帶著笑容,撫
著瑋瑋的肩,那頭已經摸不著了。「什麼事?」
「嵋讓我問問,我們不去德國醫院成嗎?公公不去,我們陪他。」
「你就聽嵋的主意!」絳初心裡嗔著,面上仍堆著笑。「大家都去,公公說不
定晚一天去呢。」
「我才不去!」炫子在里間說,口氣斬釘截鐵。
「這群小祖宗,你們還要怎麼樣?我還不夠煩,不夠亂嗎?」絳初放重語氣,
沉下臉看著裡外屋姐弟兩個。
這時劉媽掀簾進來說:「公司黃秘書來了,說老爺中午不能回家,讓黃秘書幫
著料理送您上德國醫院。」
「請黃秘書上房坐,就開飯,我就來。」她又看了兩姐弟一眼,沒有說話。一
會兒劉媽又在簾外說淩太太電話。絳初便到上房去了。
岳蘅芬催絳初快去。「看你們的房間空著,好幾家打聽想住,京堯給擋住了。」
「淩先生也在醫院?」絛初沒想到。
「這兒總得有位先生,全是婦孺之輩怎麼行。」蘅芬回答。
絳初沉吟了一下,說:「麻煩你們給留著,我們就去。--萬一不去,我打電話
來。」
「怎麼萬一不來?多少人要一個房間要不到手呢。大人孩子坐上車不就來了?
不光是躲不長眼睛的炮彈子兒,萬一有流散的亂兵,--這都很難說!」
「我這兒政出多門,不象你,一聲號令,先生小姐立刻服從。」絳初說。
「哎呀,說起來,我們雪妍還沒喝桔子水呢,我去張羅去。」對於蘅芬這樣的
人,四時從來什麼都出產。
絳初掛了電話,和黃秘書說了幾句。黃秘書身材瘦小,一說話眼睛鼻子都擠在
一起,只是唯唯諾諾。絳初知道和他商量不出什麼,遂給子勤打電話。他匆匆地說
既是孩子們要陪老太爺,怕是不好勉強。其實影響大局的是炫子忽然不肯去,絳初
不好說。
「要不然就上後樓,那兒還有地窨子。」子勤出主意。--「這還用你說!你什
麼時候回來?」
「總得到晚上。」電話裡傳來有人在問他什麼。「我儘量早回來。」
絳初不等他說完,先掛了電話。
又是接連的沉重的炮聲,催著絳初立刻往後院走。劉媽問是不是先吃飯,絳初
說讓黃秘書和孩子們先吃。三個孩子要跟著她上後院。炫子關緊了房門。好在黃秘
書不是客人,見幫不上忙,自去了。絳初等人走過夾道到正院,又穿過上房東頭平
常總關著門的小夾道。現在門開著,劉鳳才帶人剛收拾過了,還沒有來得及換那壞
了的電燈泡,夾道裡很黑,小娃緊緊抓住嵋的手,瑋瑋拉著她另一隻手臂。
一出夾道小門,雖然是紅日高照,卻有一種陰冷氣象,蒿草和瑋瑋差不多高,
幾棵柳樹歪歪斜斜,兩棵槐樹上吊著綠瑩瑩一彎一曲的槐樹蟲,在這些植物和動物
中間聳立著一座三開間小樓。樓下是一個高臺,為磚石建築,高臺上建起小樓,頗
為古色古香。油漆俱已剝落,卻還可看出飛簷雕甍(蒙)的模樣。一個槐樹蟲在絳
初面前懸著,瑋瑋立刻勇敢地向前開路。「媽媽,慢點走。」他不時叮囑,似乎碎
石小徑上有什麼驚險障礙。他們彎過幾塊亂放的大石,到得樓前,見樓門大開,劉
鳳才和另一個聽差,還有兩位南房客人正在擦拭門窗和桌椅。
三個孩子嘰嘰喳喳往樓上跑。絳初忙喝住。劉鳳才過來問:「太太下地窨子看
看?那兒最安全,就是太窄逼了。」說著上前帶路。地窨子入口在樓後廊子上,入
口處木板已經打開,裡面剛剛清掃過。這是冬天為賞雪取暖燒地炕的地方。整個宅
院只有這座小樓有此設備,賞雪要是覺得冷,就太煞風景了。絳初往下走了幾步,
見這小塊地方勉強可以放兩張床,就吩咐把老太爺帳褥安放在這裡,讓瑋瑋和小娃
陪著,女眷們在樓下。瑋瑋等三人早跑到廊下草叢中,那裡有一條小渠,原是從什
刹海引來活水,現在早已乾涸,只有白閃閃的碎石頭在溝底。小娃跑去抓了一把,
「好燙!」他叫著把石頭扔了。瑋瑋和嵋高興地拍手。絳初又喝道:「這麼大太陽,
曬著怕不中暑,快上廊子來。」嵋忙牽了小娃的手走上廊子,瑋瑋卻鑽入草叢中不
見了。「看有蛇,別亂鑽!」絳初著急地說,劉媽忙拿起一根竹竿,跟著鑽進草叢。
「街坊們來躲兩天的事,太太看著怎樣?」劉鳳才提醒道。
絳初看著這房間很象石洞,前後有幾扇窗已經脫榫。心裡盤算著在房當中放兩
架屏風,可以隔出內外,她知道鄰居是不能得罪的,尤其在這種時候。可心裡總不
情願。「已經夠亂了,還添亂!」她想著,一面吩咐,「把這兒隔開,兩個門出入,
讓他們從後門進來。」
這時孩子們高興地叫起來,「公公,公公來了!」果見呂老人拄著拐杖,蓮秀
在旁邊攙扶,在烈日下走過來。
「爹怎麼來了?還沒有收拾好呢。」絳初忙迎下來。「早點過來也好。」
老人慢慢上了臺階,坐在室中,蓮秀提著一個平底淺邊竹籃,從裡面拿出濕手
巾遞過去,老人沒有接,眼光環視周圍。「有兩年沒有來這裡了。--這裡住上十來
個人沒問題。」絳初此時還沒有吃午飯,有些煩躁,心想老人只知關心別人,也不
問自己家裡人,便不搭話。劉鳳才賠笑說:「太太已經吩咐,這就抬屏風去。開後
門很方便。」老人往後牆看去,那後門是釘死了的,門外就是什刹海了。心知不讓
走正門穿過幾層院子是絳初的主意,輕輕歎道:「鄰居們怎麼方便怎麼走吧。誰知
道能走幾天!」他起身走到樓梯口,想上樓看看,絳初攔道:「剛剛瑋瑋他們要上
我就沒讓上,這樓梯年久失修,爹走更不方便了。」老人溫和地看著她說:「你也
夠累了。我到這裡,就是安全地帶了。」又對圍在身邊的孩子說:「趙婆婆說你們
都沒吃飯,隨大人吃飯去吧。」絳初又前後察看了一番,領著孩子們去了。
老人讓蓮秀扶著,緩步登樓,劉鳳才要先上去掃,他也不聽。劉鳳才也跟著上
來。開窗戶,擦椅子。窗子一開,一陣風過,確比下面涼快。老人憑窗而立,見什
刹海如在院中,半湖荷花開得正盛。笑對蓮秀說:「想不到咱們讓大炮攆著來賞荷
花了。」蓮秀說:「這裡風大,站一會兒還是下去罷。」
湖上沒有一點風,荷花荷葉紋絲不動。左邊一帶長堤,搭著涼棚,棚下原有各
種吃食玩物攤子,今天可稀稀落落。右邊湖外房屋櫛比,還有聳立在藍天下的鼓樓。
雖然炮聲隆隆,這裡還是很安靜。對一個城市來說,是太安靜了。老人輕敲窗臺,
自語道:「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蓮秀不敢接話。老人轉臉
對她說:「這時候,人人都該效命沙場。而老朽無用--你我登臨於此,不知還有幾
回!」蓮秀賠笑道:「什麼時候想上來,不就上來了。眼下樓上不安全,還是下樓
為好。」老人不答,反坐在一張舊椅上,望著半湖荷花出神。
荷花在驕陽下有些發蔫,但那顏色對一雙昏花老眼已足夠鮮豔了,漸漸地,鼓
樓後面的鐘樓也浮出了輪廓。兩樓參照,線條十分和諧。「要是這些建築一旦毀於
兵火,何以對祖先!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就不能禦敵於國門之外!」老人想著,腦
海中出現了劃北平為文化城的建議。那意思就是說,強盜來搶劫時,主人說,不要
搶了,這東西你也不要,我也不要,算是共同所有,還不行麼?難道強盜會滿足于
此?這是天真,還是愚蠢,還是怯懦?我呂清非生於大地之間,國難臨頭竟沒有一
點用處!
「怎麼!上樓了!應該下地窨子呀!」樓下傳來絳初的聲音,聲音很大。劉鳳
才又格登登上樓來,賠笑說:「太太請老太爺下去呢。」像是證明下去的必要,接
連幾聲重炮震得窗格子嘎嘎響。老人起身下樓,絳初迎著,神色很不高興,那潛台
詞是,我夠煩夠亂了,還添亂!她板著臉說:「莊太太打電話來,說他們在東交民
巷一位外國朋友家,問三妹她們在哪兒,說讓嵋和小娃去住幾天,爹說怎麼樣?」
「我看弗之未必願意,莊家雖是通家之好,可連莊家也是住在別人家呢。」絳初沉
吟了一下,說:「那就看看局勢再說。」這時樓下已用屏風隔開,屏風那邊,不少
人輕輕走動說話,是鄰居們往這裡來了,他們生怕打擾了主人。
「預備點茶水點心什麼的。哪能全都隨身帶來。」老人說。「爹下地窨子躺一
會兒吧?別操心了。中午還沒休息,看累著。」絳初說。老人點點頭說;「按說跑
反我也算是有經驗了。」遂下到地窨子,躺下休息。蓮秀把紗帳放好,退了出去。
地窨子裡很陰涼。四壁磚牆,塗抹著些許青苔,老人覺得這地方有些象監獄。
「三女在學校裡不知怎樣?我至少不要再給二女添麻煩。」老人想。漸漸有些睡意,
迷糊中仿佛在少年時躲土匪。那時土匪在河南安徽交界處稱為杆子。百姓因為沒有
生活出路,拉杆的數百年就沒有斷過。呂老人在他家這一房是獨子,每有匪來,父
母都先把他藏在一個偏院的夾壁中。有幾次因為土匪人多,家中主要人物都轉移到
寨外小山上,只留下護院家丁。有一次他們又來到山上,山中林木清幽,象個好玩
的去處。清非覺得有趣,乘家裡人忙著收抬坐臥處,跳上一塊大石往山下望。忽見
濃煙滾滾,不少人喊起來:「起火了!起火了!尚書府起火了!」因呂家在嘉慶到
同治年間出了四位尚書,後來雖家道不甚興旺,當地百姓仍稱為尚書府。當時四周
人有跑的有喊的。十分慌亂。遠處濃煙中竄出白中泛紅的火苗,一竄丈把高,看得
很清楚。清非愣在那裡,呂家人早在一迭連聲找他,有人抱他下來,送到母親身邊。
不多時有護院家丁來報,說土匪攻進寨牆。把呂氏祠堂燒了。
祠堂對一個人實在可有可無。和清非更有切身關係的,是在這次騷擾中,土匪
搶去十幾個地主家的人作人質,其中有他新近下了紅定的未婚妻,鄰縣的一位撫台
孫小姐沈夢佳。沈家立即托人聯繫,兩天后便贖還。可在呂家這邊已有物議。只因
沈家也是大族,當時在政治、經濟方面情況都超過呂家,無人敢提出退婚,說閒話
的不少。少年清非卻覺得對方更增加了神秘色彩,有時簡直把她想像為一位俠女。
他沒有想到過在他推翻滿清政府數十年的革命道路上,夢佳可以算得是啟蒙者。
夢佳當時多麼年輕!「一襲輕紗驚窈窕,翠鬟香冷花枝繞」。這是新婚後清非
贈她的詞句。她簡直輕得象個肥皂泡,透明的。彩色繽紛的,又總不是實在的。那
時候肥皂還是少見的東西。她的聲音也很輕,像是從遠處飄來的。
「土匪裡也有好人,禮數周全得很。」夢佳輕輕在枕邊說起那次經歷。「也是
不得已,人若有出路,誰願意鋌而走險啊!」
那是清非第一次從另一個角度看社會問題。清非在光緒年間中了舉,若照當時
人生的公式,以後該考進士,做大官,為清朝效命,但在當時進步思想影響下,不
少人都已看清政府腐敗,民不聊生,要尋找國家民族的出路。
「老太爺睡醒了?」是蓮秀平板的聲音。緊接著是絳初加重語氣的聲音:「繆
七爺差人送來一封信。寫著親啟。」
呂老人從歷史中醒過來,意識到中華民族現在正值生死存亡的關頭。抗戰救亡,
就是中華民族的出路!人老了,真奇怪,總是往幾十年前退回去。他接過信和蓮秀
遞過來的放大鏡,認真地讀。看著看著,忽然坐直了身子,嗤嗤幾下把信撕作幾片,
用力摔在地下。
「爹這是何必!」絳初說。「究竟什麼事,也得有個對策。」蓮秀撿起紙片,
拚著給絳初看。信的大意是說,若北平成為戰場,稀世文物毀於一旦,則吾人縱有
數千身命也難抵償!不見英法聯軍和八國聯軍麼!他建議立即勸說停火,請老人簽
名。
「炮聲震耳,憂心如焚,凡所陳聞,皆思有以上報祖宗,下安後代,區區此衷,
諸希垂察。」絳初看到最後幾句,心裡有些糊塗,只說:「繆家聽差的還等著呢。」
「用藍箋回。」老人平板地說。藍箋是老人不回信的通知,紙上有淡藍色花紋,
只印「呂清非拜」四字,接到的人便知不願聯繫。老人六十多歲退出政治舞臺,用
這藍箋打發過多少麻煩。
「只用藍箋,不合適。」絳初總想周全些。「附幾句話吧?」
「我是要寫幾句,寫給看得懂的人看!」老人笑笑說。蓮秀這時已在一個小幾
上擺滿老太爺經常用的筆墨紙硯,還有那一部心經,一部郭象注《莊子》。藍箋在
一個小提匣裡。絳初拿了一張退出,想著自己還得有個附筆解釋一下,心裡默默措
詞。到前邊寫了幾句客氣話,打發繆家聽差去了。
這時炫子開門出來要吃飯,後面跟著瑋瑋等三人。「娘吃過沒有?」炫子問,
笑盈盈地,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餓了。」說著去翻起居室的吃食櫃子。劉媽
笑說:「剛剛問大小姐,說是不想吃東西,才收了飯桌。」
「下碗面吧?好不好?」絳初對炫子用商量的口氣,向劉媽一點頭,就變成命
令。「快著點兒!讓他們吃完就上後樓去。」
一會兒劉媽端了一碗蝦仁面來,面上擺著粉紅的蝦仁和鮮嫩的綠菜。炫子說好
吃,瑋瑋等原沒有好好吃飯,也要吃,於是又要了一碗。三個人分,都覺得格外有
味。
他們還以為戰爭就是這樣熱鬧好玩,象吃蝦仁面一樣輕輕易易。
三
城門幾天來都是關的時間長,開的時間短,也無定時。就象戰事忽然激烈,忽
然平靜。報上有充滿愛國熱情的社論和學生請纓的志願書,也不斷出現和談的消息。
弗之要碧初帶峨進城,碧初想送峨去,自己還回來陪弗之。本來學校每天有校車進
城,但這些天都不開。一天碧初攜峨坐老宋的車進城,車到西直門外,城門關著,
等了一陣,不知什麼時候開。碧初第一次覺得北平的城牆這樣有用。「也能擋住敵
人就好。」她想。下了車仰望巍峨的城樓,上面的茅草刺向天空。峨坐在車裡一言
不發。老宋去打聽消息,一會兒小跑著回來,說這兒不能多留,還是快回去,只好
又回學校。好在電話除十三日那天不通,後來每天總有幾小時可以通話,可和絳初
聯繫。只是嵋和小娃從未離過自己身邊,好幾天不見,又在戰時,真是牽掛。
這一天,衛葑到方壺來,說仗打得好,士氣很高。幾個大學要聯合勞軍。他自
結婚次日回學校後一直沒有進城。嶽蘅芬多次打電話給碧初抱怨,責怪衛葑,還帶
上莊先生。可衛葑實在是忙。一面忙著和莊先生做實驗,他們很怕實驗半途而廢,
希望快些做出來。一面還忙著各種活動,他的活動也實在是多。現在要組織勞軍,
只是其中一項。
「前幾天音樂會上,柳夫人還募捐勞軍來著。」峨說。
「那次是去了。沒有辦好通行證,到軍隊駐地沒讓進,只是交了慰問信和慰問
品。」衛葑說,「這次先聯繫好了。明天就去。」
「我也去!」峨忽然說。弗之夫婦一愣,互相望了一眼,因為峨素來不喜熱鬧,
不喜活動,所以詫異。峨並不注意父母的神色,只詢問地望著衛葑:「不添麻煩吧?」
衛葑不好回答,也詢問地看弗之和碧初。
「當然可以。」弗之說,「峨是代表,代表我們全家。」
「應該去的。」碧初也說,「只是一切要聽葑哥的話。」
「跟著大家走就是。要唱幾個歌,你反正會的。」衛葑笑笑說。
「看你很累的樣子。」碧初對衛葑說,「能進城時,還得抽空看看雪妍。」
「事情還是好辦的。不當亡國奴是人同此心,要不當亡國奴就得把敵人打出去,
這是心同此理。」衛葑說,「雪妍要到學校來和我在一起,岳母不讓。」他在結婚
前就稱嶽蘅芬為岳母,在他有些調侃意味,因為他心裡想的是姓氏而不是稱謂。
「那間新房五嬸娘佈置得這麼好,怪我們無福。」他因新房沒有派上用場,心裡一
直歉然。弗之笑說:「這該日本人來道歉。--有幾位教授要寫公開信給南京,我要
簽名的。」
衛葑興奮地說:「我想得到。」碧初也說:「我們送點什麼慰勞品?繡幾個字
完全來得及,我來約幾位太太趕一趕。」站起身就去找材料。衛葑知道在去年冬天
百靈廟大捷時,這位表嬸曾和十幾位太太一起為前方將士捐制棉衣,通宵達旦。
「明天派峨帶來吧。」說著便走,不肯留下來吃午飯。
次日一早,峨騎車到學校大門口,見停著三輛大卡車,有好些人已聚集在車旁。
峨放車時,聽見有人叫「孟離己」,抬頭見是吳家榖和吳家馨兩兄妹,三人都很高
興。家馨說:「我們以為你不會來,要預備功課。」「你不也要預備麼?」峨說。
「本來家馨不能來,要來的人太多,她是硬擠進來的。」家榖說。「這都是為了盡
自己一份心。」誰在旁邊接話道。大家站著說話,衛葑在卡車前和幾個人商量什麼,
向峨招招手,問。「你們小姐誰坐司機台?」小姐們都不肯坐。峨把帶來的布包交
給衛葑,那是碧初等趕制的橫標。不多時人來齊了,大家爬上卡車,峨和家馨的旗
袍都撕開了叉,誰也不注意這點尷尬,都很興奮。似乎他們去見一見拿槍打仗的人,
就能保證勝利,就能保證他們不做亡國奴。
峨和吳家兄妹坐了最後一輛車,前面車帶起大團滾動飛揚的塵土,不多時,大
家都成了土人。清晨的涼爽很快在陽光的逼迫下消逝了,雖然大多數人都戴了草帽,
有的女同學打起陽傘。還是很悶熱。汗水在人們瞼上衝開幾條溝,到目的地時,人
人都成了大花臉。幸好路旁有條小溪,大家胡亂洗了臉,排成三列縱隊走進營房。
一小隊士兵整齊地站在場地上,峨和家馨都覺得人太少。她們以為可以看見千
軍萬馬,漫山遍野的英雄,精良整齊的裝備,眼前一小隊兵顯得孤孤零零的,看上
去也不怎麼雄壯。「這是哪兒?」她們不約而同互相問。後來弄清楚這是南苑營房。
有兩個軍官走上來和幾位帶頭的代表握手,表示歡迎。
這時又有車開來。是城裡的學生們到了。場地上民多於兵,各種服色簇擁著一
小隊黃軍裝,兵士不再是孤零零了,有一種熱騰騰的氣象。
峨不認識代表學生講話的人,他很激昂慷慨,但稍有些官樣文章。衛葑代表大
家贈送慰勞品,有毛巾、罐頭等物,擺在一排方桌上。他打開峨帶來的布包,讓三
個同學把那橫幅拉直。那是一條花布,上面用紅布剪貼「國之干城」四個大宇。衛
葑站在這橫幅前講了幾句話:「將士們有抗敵重任,只能有少數人來接受慰勞。我
們來的人也不多,可不只代表北平學生,每個學生還代表他們的家庭,可以說,我
們代表的人可多呢,我們代表廣大的人民群眾,支援你們,擁護你們,永遠是你們
的堅強後盾!你們以血肉之軀做國家的鋼鐵長城,靠了你們,中華民族才能免遭滅
亡!」大家都很激動,七手八腳把那橫幅掛在房檐下。一個軍官向隊伍走了兩步,
還沒有講話,沉重的炮聲響了,一聲緊似一聲。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那軍官喊口令
道,「一--二!」 兵士們立即大聲唱起歌來。嗓音是沙啞的,調子也不大准,可
是歌聲這樣雄壯而悲涼,以後許多年,峨總不能忘。
歌辭的最後兩句是「寧願死,不投降」,先唱一遍,又放在高音唱,兩個軍官
也跟著唱,後來學生們也一起唱起來。在轟隆的炮聲伴奏下,「寧願死,不投降」
的歌聲越過田野,在萬里無雲的晴空裡飄蕩。
學生們帶去的節目取消了。他們應該立刻離開營房。峨和吳家馨不約而同地跑
過去把自己的草帽送到兵士手上。峨的草帽有講究的花紋,送給了一個稚氣十足圓
圓臉的小兵。吳家馨的草帽樸素得多,送給一個表情呆板的中年人。他們很快爬上
卡車,開回學校。路上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只不時有人起頭唱那首歌「寧願死,
不投降!寧願死,不投降!」他們好象是和兵士們一起發過一個重誓,用生命做代
價的重誓,「寧願死,不投降!」這是我們中國人的重誓呵!
回到家,峨覺得不舒服,飯也不吃,晚上就發起燒來。校醫院有一位祝醫生是
他們的家庭醫生,這幾天阻在城中,沒有到校。只好請了在校的醫生來,說是中暑,
開了藥,峨服過後,夜裡忽然吐瀉不止,碧初一夜起來好幾次照看。次日停了吐瀉,
溫度仍很高,又拖了一天,聽說西直門每天上下午各開一次,決定進城治療。
學校因值假期,並沒有很多具體事務。弗之覺得和碧初進一次城未為不可。於
是叫人通知衛葑是否願搭他們的車,可是衛葑不在倚雲廳,說是勞軍回來便不知何
處去了。到實驗室看時,只有莊先生在,說前兩天衛葑都住在實驗室,現在輪到他
了。弗之便和碧初攜峨進城。
他們順利地到達香粟斜街。嵋和小娃高聲笑著直撲上來,瑋瑋也不落後。因後
樓照顧病人諸多不便,弗之夫婦和峨仍安頓在西院。很快請了祝醫生來,說是急性
扁桃體炎,休息服藥會好的。三個孩子在後樓玩了幾天,不大新鮮了。也擠在峨屋
裡,爭著拿東西。炫子聽說峨去勞軍得了病,也來看望。
「你怎麼想得起來到兵營去!」炫子睜大眼睛,神情活象那個玩偶莎麗,「你
去一趟,就能打勝仗麼!」
「莫非你認為我們打不了勝仗?」峨有氣無力地說,「誰這麼說來?」炫子只
管笑,「我說你不值得,去一趟,生一場病。」「千千萬萬值得的!」瑋瑋大聲說。
他們姊弟性情不同,但感情很好,他對姐姐的謬論大都是以男子漢的大度一笑置之,
很少象今天這樣。峨、嵋姊妹性情不同,感情也不好,兩人常常故意頂撞,這時嵋
對姐姐卻十分羡慕並同情。羡慕她到過英雄的兵營,同情她生了病。心裡也很不以
炫子的話為然,一雙靈活的眸子在炫子身上打轉。
「你們都反對我?」炫子還是笑著,「這幾天時運不佳,淨碰上些愛好戰爭的
分子。我可不管,無論什麼時候,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別想讓戰爭影響我。」
「你不是還上後樓躲炮彈麼。」瑋瑋說。他本來還想提麥保羅,怕話太重,沒
有說。炫子覺得自己犯不著陪在這兒,人家舒服地躺著,自己得和小孩子拌嘴。
「得了得了,我沒話跟你說。」她對瑋瑋說,也就等於向峨等告辭,徑往碧初房裡
問安。見碧初和趙媽在整理嵋和小娃的衣物,弗之不在屋裡,略說幾句,自去了.
弗之此時在呂老太爺屋裡,談著剛到的報紙。報上發表了蔣介石委員長在廬山
關於時局的談話,闡明中央政府的最低立場是希望和平,準備應戰,對內求生存,
對外求共存,措詞比較強硬。老人已先讓蓮秀念了一遍,又用放大鏡仔細看過。他
對弗之說,「我前半生反對滿清,後半生反蔣,老來退居什刹海,不問世事。要是
蔣能夠團結全國人民打這場仗,我擁護。」弗之說:「現在最主要的是國共合作,
團結抗日。我們前幾天看見過共產黨為抗日發的宣言。」遂講了宣言大意。呂老人
很高興地說:「中國的希望在此,也許這一次抗日戰爭,是我們國家的轉機?」又
說,「令表侄衛公子是個出色人物,我印象中一般理科的人不關心政治,他似乎不
只關心,還很起作用。」弗之知道老人從宣言想到衛葑,因說:「我們也不瞭解他
的身分。他以前念書很專心,是卣辰的得意弟子,這一年課外活動多,學習似乎退
步了。他能力很強,愛國心熱。只是以後學問上要受影響。」老人沉吟說:「不過
總得有人把精力花在政治上,不然國家民族的命運誰來掌握?老實說,我年輕時,
是恥于做一個潛心研究的學者--這話和你說不合適,你們學校絕大部分都是踏實的
學者。無論國家怎樣危難,這份寶貴的力量在,國家就有希望。--我現在是沒有報
效之力了。前幾天繆東惠遣人來要我簽名,惹我很想寫篇反簽名的激昂慷慨的文字,
結果只寫了兩首歪詩。我說要給懂得的人看。」遂命蓮秀取出一張詩箋,遞給弗之
說,「本來覺得胸中有千萬句話,寫出來也是這樣平淡,拿回去看罷。」
弗之將詩箋接在手中,又說些學校情況。回到西院和碧初同看那詩.只見寫的
是:
感懷二首
其一 憂深我欲禮瞿曇,痛哭唐衢百不堪。霄焰蛾迷
偏伏晝,北演餛化競圖南。齊竽竟許逐群濫,卡璞何曾刖足
慚。誰使熱心翻冷靜,偷閒慣見老僧談。
其二 眾生次第現優曇,受侮強鄰國不堪。自應一心
如手足,其能半壁剩東南。時危時奮請纓志,驥老猶懷伏櫪
慚。見說蘆溝橋上事,救亡至計戒空談。
老人目力不好,手也顫抖,但字跡大體周正,有幾處筆劃重疊仍可辨認。兩人
讀詩後默然半晌。弗之說:「以後的子孫或賢或不肖,不知能不能體會我們的心,
體會有一個不受欺侮的祖國多麼重要。」「爹這樣的熱心人也少見,還說,『熱心
翻冷靜』呢,誰見他冷靜過。」「從長遠看,學校必是南遷,爹也應離開北平。他
雖久已屏跡政壇,仍然是一個目標。」「離開北平?」碧初一怔,「我們不打了麼?」
「抗戰是一定的。不過今後北平局勢不會平穩,學校辦不下去。不知道最高決策如
何,我只是這麼說說。」
經過幾天調理,峨的病漸痊可。弗之和幾位教授商定寫給南京的信稿,即準備
出城。怎奈從二十日起戰事又緊,城門幾天不開。二十六日日軍侵佔廊坊。次日大
舉進攻南苑,槍炮聲飛機聲終日不絕,到晚才稍安靜。人們不清楚戰局究竟怎樣,
卻都在一種振奮的狀態中。街上不時傳來消息,東單設了工事,長安街上堆了沙包。
只是奮勇抗敵本身就讓人高興。二十八日黃昏,呂貴堂喘吁吁地跑到後院,一路大
嚷,「打贏了!打贏了!」大家圍住他,說是剛從街上聽說我軍攻佔了通州和豐台。
呂老太爺也扶杖到階前,整個宅院洋溢著喜慶氣氛。
半個多月來,人們不敢在院中乘涼,窗戶上掛了黑幌子以防空襲。這天因為有
勝利消息,雖然戰事激烈,反有一種平安之感。劉鳳才又從外頭聽說西交民巷一帶
挖了戰壕築了工事,幾個人在垂花門前討論,瑋瑋等三個孩子也湊了過來。劉鳳才
說:「咱們中國軍隊不是不能打,二十九軍大刀隊英雄無比!刀光一閃,鬼子連逃
也來不及。」澹台家的孫廚子說:「要當兵,我也去!我給他們做好吃的!」呂貴
堂說:「二哥說得對!咱們軍隊不是不能打!照說每個人都能幹,敢幹。只有聯合
好了--」照北平習慣,對人開口都該稱爺,呂貴堂照家鄉規矩,稱聽差為二哥,劉
鳳才不與這外鄉人一般見識,對孫廚子笑笑說:「軍隊做飯可沒那些個材料。你能
做出什麼來!」孫廚子說:「越沒東西才越顯本事。」劉鳳才故意問貴堂:「您怎
麼打算?」貴堂抬頭看看融著幽幽月光的天空說:「國家有難,萬死不辭。」劉鳳
才和孫廚子都笑起來說:「轉文的勁不小啊!現在可是要真刀真槍!」瑋瑋很感興
趣地看著這幾個成年人說:「我也願意去打仗!」大家聽了都笑。劉鳳才說:「打
仗哪有少爺們的份兒?再說你還小。」瑋瑋說:「還小?也許是。沒有少爺的份兒
這話不通。都是中國人,都有保衛國家的義務和權利。」劉鳳才笑笑說:「少爺的
志氣大,可我總不信能讓你去打仗,太太也不能讓你去。」呂貴堂說:「我看也不
見得。老太爺就能讓去。」說話間趙媽來找嵋和小娃。嵋拉拉瑋瑋的袖子,瑋瑋不
理,他還要在這裡談論打仗的事。趙媽帶兩個孩子走了,走過了藤蘿院,對嵋說:
「小姐家的可不能湊到聽差一堆兒,他們說的有什麼好聽!」小娃說:「呂貴堂要
去打仗,瑋瑋哥也要去呢。」嵋忙說:「那是說等長大了。」「我看怎麼打也和你
們關係不大,少不了你們吃喝。」趙媽不由得歎氣道,「鄉下人可就難了。出捐出
稅再加上出兵,足夠一折騰!」
這幾天戰局緊張,來後樓避難的鄰居多,屏風往東移了兩次,絳初為自家人留
的地盤縮小了。弗之不去,碧初要陪他,峨也不去,只兩個孩子照舊去,那裡熱鬧
好玩。今天趙媽領他們到西院盥洗,小娃說不去後樓了,要挨碧初近些。嵋也不願
意離開。五人一起坐在外間,並沒有多的話語,只一種和諧的安寧的氣氛使他們都
感到象在方壺一樣,戰爭似乎暫時變得遙遠了。
「孟太太沒歇著?」劉媽先在簾外問了一句,遂掀簾進來,是絳初遣來報信,
說繆府電話:保安隊起來抗日,攻佔了通州和豐台,給日軍重創。這話劉媽說起來
是這樣:「繆太爺知照我們太太,保安隊把日本鬼子打垮了,得了通州豐台,趕明
兒還要往回奪廊坊呢。」勝利的消息確實了,大家十分高興。「趕明兒還要往回奪
廊坊呢。」小娃學著說,大家都笑。弗之的興奮又不同於眾人,興奮中有些不安。
也許靠我們的民族正氣,真能擊退敵人,保住疆土? 見大家高興,不覺念道:
「萬姓馨香欽國土,通州已下又豐台。」
孩子們睡了以後,弗之夫婦在院中小立,月光如水,花叢上浮著一層銀光,兩
株垂柳如同精工雕刻,靜靜地垂著。四周沒有一點聲音。「怎麼這樣靜?」弗之輕
聲說。和這幾天槍炮聲比起來,這時真靜得奇怪。「也許準備明天大戰。」碧初說,
「前兩天晚上也很安靜,只有零碎槍聲。」「現在是零碎的也沒有了。」
大家在寂靜中進入夢鄉,夜已深了。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陣嘈雜的聲音。弗之在
睡夢中覺得有什麼把他推向睡夢的邊緣,推了幾次,他忽然醒了。定了定神,分辨
出是車馬和腳步聲,從南面傳來。他起身出房到西牆下細聽,沉重的腳步聲似乎就
在牆外,但他知道,其實是在地安門往北海後門一帶。腳步聲整齊而有節奏,每一
下都像是重槌敲在北平的土地上。他聽了一會回身到廊上,見碧初出房來了,輕聲
說:「像是過隊伍?」
「從東向西!」弗之遲疑地說,這樣整齊的腳步聲,怎麼從東向西?他思索著,
忽然想到自己的詩,「通州已下又豐台」,好象是一種嘲弄。
月光溶溶地流瀉,花叢中什麼東西撲拉一下。在沉重的腳步聲中,忽然響起一
陣孩子的哭聲,聲嘶力竭的任性的哭聲,尖銳地刺著黑夜。
弗之夫婦不安地互相望著,一時哭聲漸弱,遠處轔轔車聲和腳步聲越來越急促,
象潮水象雷聲,洶湧轟鳴,在擁抱著人們入睡的寂靜的黑夜裡散開來,震動著凝聚
著中華文化的北平的土地,也震動著這一對中年夫婦的沉重的心。
四
弗之永不會忘七月二十九日清晨北平城內的淒涼。好象眼看著一個振鬣張鬃、
猛烈鬒髟而,緊張到神經末梢的巨獸正要奮勇迎戰,忽然癱倒在地,每一個活生生
的細胞都冷了僵了,等人任意宰割,弗之自己也是這細胞中的一個。
他因半夜未睡,早上起身晚了,正在穿衣,碧初已到孩子們房裡去了。「三姑
父,」呂貴堂在外間叫,接著沖進內室,撲咚一聲跪在地下,抱住弗之雙腿。「怎
麼?什麼事?」弗之一手穿袖一手去扶。
「完了!全完了!」呂貴堂抬起頭,滿臉淚痕,「咱們的兵撤了。北平丟了!」
昨夜兵車之聲果然是撤退!弗之長歎,扶起呂貴堂來。貴堂問:「您說告訴老
太爺嗎?」碧初聞聲走過來,一手扶住床欄,定定地望著弗之,一面眼淚撲簌簌落
下來。「晚一會兒,讓太太們去說。」弗之略一沉吟道。「南邊的工事都拆了,昨
天還嚴嚴整整,今天躺在那兒,死了一樣。三姑父,您說怎麼辦哪!?」呂貴堂嗚
咽著說,不等回答,掩面跑了出去。
「我出去看看。」弗之扶住碧初的肩,讓她坐下。不等她說話,便匆匆往街上
來。
這些天雖有戰事,北城一帶鋪面大都照常開。而這時所有的鋪面都上著門板,
街心空蕩蕩,沒有人出來灑掃。絢麗的朝陽照著這一片寂靜,給人非常奇怪的感覺。
地安門依舊站著,顯得老實而無能,三個門洞,如同大張著嘴,但它們什麼也說不
出。它們無法描繪昨夜退兵的憤恨,更無法訴說古老北平的創傷。它們如同啞巴一
樣,不會呼喊,只有沉默。
地安門南有一個巡警閣子,閣子裡沒有人。再往南有一個修自行車小鋪,門開
著。弗之走過去,見一個人蹲著擺弄自行車。站了一會兒,這人抬頭說:「我打門
縫裡瞧著了,難道咱們真不能打!」過了一會兒又說:「前面的沙包都搬走了,您
自個兒往前看看。」他們並不認識,可在這空蕩蕩的街上,他們覺得很貼近。因為
他們的命運是共同的,他們就要有同一的身份--在日本勝利者掌心中苟且偷生的亡
國奴!
弗之搖搖手,轉身回去。太陽已經很高,有些人家開門出來取水,人們的表情
都很沉重。弗之覺得腿都抬不起來了。快到斜街口,就見劉鳳才在那兒張望。一眼
瞥見,跑上來拉住說,孟太太著急,叫他出來看看。到家後,碧初淚盈盈地說了一
句:「往後日子怎麼過啊!」弗之沒有應聲。
近午時分,絳、碧二人去到上房。蓮秀出來說:「睡著呢,說了不願意見人。」
絳初立刻放下臉來,說;「誰告訴了?」「遲早要知道的。」碧初忙道。蓮秀低著
頭,半晌才說。「呂貴堂進來,顏色不對,老太爺問出來了。」絳初歎了一聲,碧
初紅了眼圈。二人下了臺階,見院中魚缸裡荷葉零落,兩隻蓮蓬爛了半邊,覺得十
分淒慘。
絳初給繆東惠打電話問情況。繆得知弗之在,便請談幾句。兩人招呼後沉默半
晌,後來繆東惠說:「前天南苑戰事激烈,副軍長佟麟閣、師長趙登禹都犧牲了。」
弗之呵了一聲,說不出話。那邊又說:「只是北平的文物保全了,讓人放心。」弗
之又嗯了一聲,不肯說話。那邊繼續說:「北平市麼,現在由張自忠代市長,還兼
察冀委員長。老實說,這些事我還是從報館朋友處知道的,沒有人通知我。」「北
平眼看不屬中國,秋生兄還打算幹下去麼?」弗之間。「弗之兄此問不當。哈哈,」
繆東惠乾笑幾聲,「不是我願不願,是人家願不願。北平不是中國的了,還不是要
看人家的眼色!我只是放不下我們的北平城,祖先傳下來的北平城!」停了一下,
繆又說:「城門下午開,學校不知怎樣辦。這是大家都關心的。」「我要儘快出城,
國雖破,人仍在!」弗之不再多說,掛斷了電話。
一會兒莊太太來電話說她和孩子們都好,如弗之出城,請告訴卣辰她願意出城
去陪他。孩子們很安全,她遲疑地加了一句:「我很慚愧,我們太安全了。」弗之
說不出話,說話的能力似乎都隨著北平失去了。放下電話就打點出城。碧初要同去,
弗之不允,說城外有老柴李媽足夠伺候,城裡幾個孩子需人照管。碧初想想確不好
都交給絳初,無奈同意弗之一人去。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弗之自坐老宋的車出城。街上還是冷冷清清。只有很少幾
家小門面開門,都是家無隔宿之糧,不開門不行的。沿途並無盤查阻攔。車到校門,
校警照例舉手致敬禮。弗之命停車,問有無驚擾。回答說前幾天日本飛機在清河扔
炸彈,聽說傷亡不大,校內還平靜。他說完這些,問道:「聽說宋哲元軍隊撤走了?
您說這是真的?」弗之點頭。校警忽然哇地哭起來。老宋愣在那裡,半天不開車。
弗之先往莊卣辰家。因莊太太喜愛中國情調,住了這種中式房屋。從兩扇紅門
進去,闃(去)無一人,滿院荒草,侵上臺階。站了一會兒,才有聽差出來說莊先
生在實驗室,好幾天沒回家,飯都是送去吃。弗之點頭,上車回到方壺。
淡黃色的紗簾依舊,房中擺設依舊,弗之卻覺得一切都大變樣了。他一個個房
間走過去,都開開門看看,只覺得空落落的,還有些陌生。他留著書房門不敢開,
不知道他的著作罩上亡國奴的氣氛會是怎樣。
「老爺回來了!」「路上好走嗎?」柴發利和李媽從下房的過道小跑著過來,
高興地圍著弗之,「太太呢?小姐們和小少爺怎麼樣?」問過頭幾句話,兩人又漸
漸恢復了平日的拘謹,垂手站著。「你們都辛苦了,受驚了。」弗之溫和地說。這
時遠處響起飛機聲,愈來愈近,盤旋一陣往西飛,接著是轟然巨響,一聲接一聲。
「扔炸彈了。」老柴說,「老爺往圖書館底下避避才好。」弗之不答,停了一會兒
說:「你們去吧。」老柴說:「這幾天大家都在圖書館地窨子裡去,我讓李嫂子去,
我看家;她也不去,就都沒去。」弗之點頭,微笑說:「好,一切照常。」兩人不
再說話。老柴退下,李媽在房中收抬。
飛機投了十餘枚炸彈,仍在空中盤旋。弗之估計這是轟炸西苑。在城裡往後樓
下躲,在學校往圖書館地窨子藏,這就是今後的命運。他慢慢走到書房,鼓起勇氣
推開門,看見亂堆著的高高的一摞摞書和橫七豎八的文稿,心裡倒安定了許多。他
在桌前站了一會兒,撫摸著壓在文稿上的水晶鎮紙。但他不能坐下來。他得馬上和
秦校長聯繫。
電話不通,飛機仍在頭頂,他覺得不能在家裡,必須往秦家去商量辦法。他正
要往外走,卣辰來了。兩人一見,都覺得對方蒼老了許多,但都沒有提起。「實驗
快完了,只要再有三天時間。」卣辰不等問便說。然後歉然微笑:「我就知道實驗
室!」「玳拉說要來陪你。」弗之傳達過這話,心知卣辰不會讓她來,說,「學校
是要南遷的,這種局面維持不了多久。」卣辰說:「你們文稿一夾,書籍裝箱遷起
來容易,我們的實驗室怎麼辦?一年半載蓋不起來。一個好學校的條件是師資和設
備。咱們這後一條取消了。」「前一條永遠會有,只要人不死!」「那也難說!」
過了些時,飛機聲消失了。卣辰說他很餓,大概忘記了吃午飯。「貴管家可能
忘記送了吧?」弗之問,一面按鈴叫柴發利送點心。點心送來了,卣辰道:「現在
多吃點,以後還不知日子怎麼過。」埋頭且吃。到一個細瓷藍花碗和一個高腳瓷盤
都空了,他忽然問:「我吃的是什麼?」弗之也沒有看,又撳鈴問柴發利。柴說:
「送來的是餛飩和火腿蘿蔔絲餅,我才學著烤的,是不是味兒不對?興許做的法子
有錯?」卣辰忙說:「很對,極好。」柴又說。「晚飯預備的也是這個。老爺看行
嗎?」實在是沒有別的菜了,柴發利變的法子。弗之說什麼都行。正說著,有人撳
門鈴,柴去開門,驚喜地說:「是秦校長!」
秦巽衡很瘦削,但不單薄,總給人可倚靠的感覺,是一位從外表到內涵都極典
型的大學校長。明侖大學在二十年代末期接連換了好幾位校長,都是勉強維持半年
就下臺,到秦巽衡來才穩定。他應付當局,團結教授,教育學生,三方面都有辦法。
蘆溝橋事變後不久,他從南京趕回。他此時站在客廳裡,神色沉穩,並不覺得是在
戰爭中,頭頂上剛有飛機扔過炸彈。
「我正要往你那邊去,卣辰來了。」弗之說。
「飛機過了我出來看看。」巽衡聲音低沉,說話很慢,好象常在推敲自己的話。
學生說秦校長三年決定一件事,決定以後,一天就要辦完。「我猜你城門一開就會
回來。」遂說了些撤軍情況,歎道:「趙佟兩位都犧牲了。上個月佟麟閣到學校來
參觀,還動員了幾十名學生到他那裡工作,這些學生不知怎樣了。」停了一會,弗
之說:「我們現在也只有遣散學生了。大概不少人要參加救亡的。」
「學校怎麼辦?」卣辰問。
「南遷。弗之回來很好,今晚開校務會議,討論怎樣準備南遷。」
「南遷?」卣辰不由得反問一句。其實這是在意料中的,學校也不止一次討論
過。但在北平被棄後,從秦校長口中說出,都覺得有不同的分量。
「只此一路。還有什麼辦法?」
「中國好在地方大,」弗之苦笑,「到危急時候,衣冠南渡,偏安江左,總能
抵擋一陣。」
「我們總希望不至如此。然而這是近百年歷史決定的,--只有逃難了。」因為
看穿了百年歷史,巽衡自然沉穩。卣辰輕輕搓著雙手,說了幾句搬遷儀器的事。過
了一會,要回實驗室去。巽衡要到學生宿舍看看。他們走了以後,方壺周圍竟是死
一般寂靜,這寂靜沉重地向弗之擠過來,擠過來,使他快步走到書房,關上了門,
仿佛要把死一般的寂靜關在門外。
當晚校務會議開過以後,接連幾天,弗之上午都在辦公室照料遣散學生,每人
發二十元旅費。能組織到一起的,便三三兩兩結伴往長沙。本來暑期中留校學生不
多,可也有這樣那樣問題。下午他大都到圖書館照看整理書籍。雖說已運走一部分,
剩下的還很多。書庫裡很亂,一箱箱的書堆得很高,書架上的書有的歪著有的倒著,
有些善本書就擱在肮髒的地板上。那地板是厚玻璃的,平常總是擦得纖塵不染。從
下層往上看是迷朦著雲霧的乳白色的天,從上層往下看是一片半透明的湖水。就從
這天地間,走出多少卓偉之才,加速人類的進步。弗之非常愛這書庫,愛這裡蘊藏
著的人類的寶貴的精神,愛這裡貯存著的知識,甚至也愛這玻璃地板。他不止一次
從地板上抬起一本書,因為不知該放到哪裡,總是交到管書人手中。他用袖子擦去
書上的浮塵,還用袖子擦擦地板。
「孟先生!我們收拾了有什麼用!現在還能運出去?等於給日本人整理。」一
個圖書館職員抱著一摞書,看見弗之的舉動,苦笑道。
弗之一怔。作為教務長,他和校長、秘書長、圖書館主任等商量過不止一次,
現在怎樣運法卻還未定,也許真的運不走了。但是他必須說一句話,這句話在他身
裡長大著,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身軀也高大了。
「我們會回來!」他幾乎在嚷。收拾書的人抬頭看他,有人用沾滿灰塵的手擦
眼睛。
「我們會回來!」有人喃喃地說。
弗之從圖書館回家,見如血夕陽沉落,簡直想對著整個校園大聲喊:「我們會
回來!」他心裡充滿著憤懣、痛苦和慚愧。這些感情這樣沉重,使他幾乎抬不起雙
腳,勉強拖到方壺門前。
門前花壇中的那株羅漢松,一半罩著紅光,一半綠得發黑,顯得孤零極了。弗
之加快腳步進入內室,忽見碧初坐在她平素坐的安樂椅上。她一見弗之立刻站起身,
想笑,可是眼淚湧了出來。弗之坐下,輕聲問:
「怎麼了?--怎麼了?爹和孩子們都好麼?」
她點頭,幾次拭著淚痕,嗚咽著勉強說出來,「他們都好,你放心。」她哽噎
著,慢慢說了路上的遭遇s
碧初是和玳拉一起來的,車子到雙榆樹一帶,路上站著不少日本兵,舉槍攔住
車,問她們往哪裡去。見是英國領事館的車,不理玳拉,單把碧初帶的一個包打開
檢查,包內是些換洗衣服,一個兵用槍尖把衣服挑起來,又扔在地下。碧初和玳拉
都不說話,眼光隨著衣服往路邊看時,兩人都緊緊抓住了對方的手。
路邊是雙榆樹巡警閣子。閣子前橫躺著兩具屍體,一個仰著一個伏著。閣子門
上還躺著一個,半身在裡半身在外。都是巡警衣著。門上綁著一人,是老百姓,垂
著頭不知是死是活,光頭在陽光下發亮。碧初不敢看,卻不由得仔細看,見這人慢
慢抬起頭來,臉上一塊碗口大的紅記明晃晃的。「廣東挑!」她一驚,再看旁邊果
然有一副打翻的挑擔,精緻的小抽屜散落一地。碧初又怕又怒,簡直要叫出來,想
質問,想抗議,想哭,她臉上的表情必是很不平靜,一個日本兵舉起槍對著她。
「你們要怎樣?」玳拉用英文說,說中文反正他們也不懂。「你們是正規軍人
嗎!舉槍對著婦女!」她接著解釋她們是明侖大學的家屬,要回家去。另一個兵毫
無表情地望著她,也向她舉起了槍。
碧初和玳拉各自對著一隻黑洞洞的槍口,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她們不約而同松
開對方的手,坐直些,不再說話。
這時一個小頭目模樣的兵走過來向車窗裡張了張,不耐煩地向他的兵一揮手,
兩個兵退下去了。司機還不敢開車,伏在方向盤上,儘量縮小身體。小頭目等了一
會兒,敲敲車窗,讓他走。他才忙不迭發動汽車。不知是車子不好還是忙中有錯,
馬達響了半天車子也不動。這幾分鐘對碧初和玳拉真象一個世紀一般長。
車終於動了。司機還不敢開快。走不多遠,聽見後面一聲槍響,兩位太太猛然
回頭,見那廣東挑身子向前撲著,肩上是血肉模糊的一團。玳拉用手遮住眼睛,細
長白嫩的手指不斷顫抖。碧初兩手緊握,自己輕聲說:「不怕!不怕!」她的舌頭
發木,再吐不出別的字來。
弗之此時只能站在她身旁,含糊地說:「別哭,別哭。」他覺得對不起她,讓
她受這樣的驚嚇,那種沉重的心情延續著,更添了不能保護妻子的羞恥,使他說不
出話。
「湖台鎮上的鋪子都掛日本旗了。」碧初嗚咽著說。「學校唯一的辦法是南遷。」
弗之說,「我們唯一的路是隨著學校,離開北平。我們得詳細商量這事。--等學校
的事都安排妥當,好嗎?」他說著輕撫碧初的肩,在他是了不得的溫存了。
碧初漸漸平靜下來,抬頭看著弗之:「其實沒有什麼可商量,走就是了。吃苦
我是不怕的,只是--好了,你下午--」她斷續地說,一面緊緊拉住弗之的手。
「秦校長後天要離開了,明天校務會議上就宣佈。」弗之說,碧初慢慢鬆開手
說:「你該吃飯休息,我已經好了。」說著站起自往浴室洗臉。然後二人往飯廳來。
次日上午,北平明侖大學在圓甑舉行了在北平的最後一次校務會議。先生們坐
在一邊是落地長窗的客廳裡,面對花園裡滿園芳菲,都不說話,氣氛極沉重。聽差
往來送茶和飲料,大家也很少碰一碰。秦校長照例坐在那把烏木扶手椅上,用他那
低沉的聲音慢慢說:「北平已失,國家還在,神州四億,後事可圖。我們責任更為
重大,國家需要我們培養人才。我在廬山,和蔣先生談到北平學校前途,蔣先生說,
華北前途,很難預測,一城一地可失,莘莘學子不可失,教育者更不可失。學校在
長沙已有準備,我明日往南京教育部後即往長沙等候諸公。」他說了儀器圖書陸續
搬運的情況,會上議決由化學系教授周森然偕同事務主任等留守學校,直至所有人
離開。歷史系李漣因諳日語,也參加這一工作。周森然因為父母老邁、妻子多病已
決定留居北平。
「聽說兩三天后日軍要進城駐紮,可能會佔據校舍。」周森然說。
「只好由他。」巽衡道,「只是同人們陸續南下,最好在天津有接應。」
天津因有租界,活動方便得多。先生們皆以為然。卣辰忽然靈敏地說:「我去
英租界當接應。」
大家原都沒有想到他,不覺一愣。再一想,覺得確實合適。巽衡望著大家,略
有遲疑,說:「另外還有庶務人員,事情倒是不太複雜。
弗之望著卣辰清澈的眼睛,心頭一陣灼熱,大聲說:「只要卣辰把心思從實驗
上借回來,再複雜的事也能辦。」
見無人反對,巽衡點頭。遂把天津接應站討論了片刻。確定由莊卣辰負責,料
理南下人員的經費,和圖書、儀器等的轉運。
大概從英租界受到啟發,周先生說:「不知能否讓美國領事館出面保護校舍?」
他的聲音很輕,似乎在問自己。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弗之說,「沒有用的。」眾人亦以為無用。周不再
說話,停了一會,他大聲哭著說:「當遵秦先生命。我其實是得好好把學校交給日
本人。」他這一哭,好幾位先生都潸然淚下,隨即嗚咽出聲。
「我以為,我們能夠回來。」秦巽衡一任眼淚流淌,站起身聲音顫抖地說。他
先和周、李兩人握手,又和卣辰握手,再和每個人握手告別。和弗之握手時,他說:
「我先走一步。」
夕陽的光輝照在這兩張痛苦而不失威嚴的面孔上,照著滔滔滾下來的熱淚,照
著衣衫上發亮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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