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莊嚴的毀滅 | 上頁 下頁
二一


  沒人懂軍事。沒有軍事家指揮。這萬人大軍幾乎全是土生土長的鄉民、窯工,不曾見過大的戰爭場面。然而,沒有軍事家就打不成大仗了麼?笑話!軍事家是在戰爭中誕生的,是在拚殺中成長的,經過這場偉大的西嚴會戰,誰敢說這浩浩蕩蕩的隊伍中不出它百十個軍事家?!

  土地為軍事家的出現首先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大片、大片即將成熟的麥子被不成章法的腿腳踏得亂七八糟,已經開始灌漿的麥穗,被碾入了濕潤的泥土裡,這實在令人痛心。但,他們不惋惜,他們是豁達的,他們知道,只要保住了土地,土地便不會辜負他們,也許會在明年的這個時候,用一個令人驚訝的收穫,補償他們的損失。

  二老師的大刀會最為嚴整,他們以村寨為單位,在麥田裡列成一個個整齊的方隊,每個方隊都是一個巨大的刀陣。雪亮的刀片在陽光下閃著刺眼寒光,帶來了拚殺前的莊嚴、肅穆。二老師親臨火線,在方隊前設案熏香,布下法陣。他不斷地火燒紙符,置入一個個杯中,一位位勇士便單腿跪下,和著清水一一飲下各自杯中的紙灰。二老師對各村寨首領額外關懷,逐一叫至身邊,極其認真負責地大吹法氣。這頗有講究,非一般凡人可為。法氣須一氣吹成,且要始於頭頂,終於腳背,中間萬萬不可斷氣,斷了氣,法術便不靈了。

  法氣吹畢,二老師雙掌合實,率眾信徒伏念咒語:

  「天時天用,地時地用……」

  一時間,廣闊無垠的麥田裡黑壓壓一片低垂的腦袋,每個腦袋裡都反復湧動著不可洩露的天機,每張嘴都在嗡嗡嚶嚶地飛快張合,一陣含渾不清,分不清節拍,既低沉雄渾又令人震顫的聲音驟然響起,使左右兩側不信法術的武裝民眾也肅然起敬。

  咒語念畢,二老師舉目四望,以一種先知的口吻,鎮定自如,侃侃而談,進行戰前的動員:

  「日本倭寇,系東方八百邪魔轉世,不足畏也!魔有魔術,神有神法,魔術歷來怯於神法。神魔勢不兩立。吾等保家衛土,秉承神的意旨,事在必成!吾等神符在身,不懼妖魔鬼怪。打敗壓境之敵,即可憑無邊之法力,反攻倭國,踏平魔窟東京!」

  先知的聲音象一聲聲春雷,震撼著一顆顆虔誠而忠勇的心。

  二老師聲音不大,又無現代化的傳聲設備,可這並不礙事,他那真理的聲音通過一個個信徒的忠實傳達,隻字不漏地抵達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在信徒們看來,二老師比蔣委員長厲害,二老師得了仙人真傳,是薑子牙轉世,設若二老師早日出山,中國的局面決不致於如此糟糕,也許今天這場惡戰將搬到倭國東京去打哩!

  「昨日,吾夜觀星象,窺見金牛星閃亮異常,此乃吉兆,倘有大劫,當有神牛相助,遇難呈祥,逢凶化吉。今日午時三刻,當空將起祥雲三朵,普降仙氣,護佑汝等。汝等只管奮勇殺敵,無須多慮!」

  這時,孫三爺和手下的弟兄正貓在第一道防線的大堤後面商討戰略戰術問題。政治家孫委員同志因忙於繁重的黨務工作,脫不開身,未能參加會戰,孫三爺便也失去了不離左右的活政治,索性改行做軍事家了。他在給部下們上軍事課,論證槍子兒與肉的關係。經過十幾個「操他媽」和「媽那個巴子」之後,三爺嚴肅地做出了結論:槍子兒比肉硬,統而言之講可以穿過肉體致人於死命。

  「弟兄們,可甭聽二老師胡謅!父精母血生出來的肉身子可擋不住槍子兒!老子經得多了!」

  三爺拍拍腰間的盒子炮:

  「咱得靠這個硬傢伙說話!不能沒頭沒腦的硬拚!老遠瞅著小鬼子的腦瓜就得開槍,萬不能讓他們靠近!咱頭一次打仗,得打出個名堂來,甭讓人家小瞧了咱!」

  「是的,支隊長,章秀清他們老罵咱們是土匪,咱真得幹個人模狗樣出來!」

  三爺點點頭,又說:

  「當然羅,也得注意保存實力,國民黨、共產黨的當,咱都不能上!以後世面混亂了,誰養咱?咱還得靠槍桿子混飯吃!」

  孫三爺的遠大理想還是拉杆子占山為王,參加這次堵截日軍的會戰,頗有些勉強。從保存實力的角度講,真不應該來,可不來吧,又他媽的不行!孫三爺是抗日的隊伍,不能光派抗日捐,不打日本人呀!再說,日本人也該打,只是不能賠血本。對大刀會盟友們,他也是這個意思,他曾暗裡勸過二老師,讓他收起法術,不要硬拚。二老師不睬,將好心的孫蘭爺視作凡胎俗子。三爺無奈,也不再勸,只希望日本人一陣槍炮把二老師打個七魂出竅,自己清醒。不過,搭眼看看木樁般林立的漢子,三爺又不無惋惜:操他媽,這些熱血漢子一個個可都是打家劫舍的好材料哇!

  凝思一下,三爺又道:

  「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刀會送死,咱們得在第一線頂著,日本人不漫過來,咱不能讓大刀會上去!」

  「三哥,弟兄們聽你的喝使!」

  「好!各就各位,通通趴好,到時候以老子的槍聲為號!」

  二老師此時已對手下的信徒訓諭完畢,遂剝掉身上的馬褂,殺好腰間寬大的布帶,持二尺大刀挺立於臂,逕自要練了一回。二老師果然好刀法,但見他前撲後砍,左劈右剁,飛身擴臂,憑空攪起一陣寒風。舞到急處,竟只見一片白光翻滾,看不見二老師本來面目。信徒們大為讚歎,二老師仙氣附身實屬確鑿。

  恰在這時,蔚藍的天空自西至東緩緩飄過幾朵白雲,有心者數了一下,正是三塊,一塊形如烈馬騰空,一塊如蒲扇飛搖,另一塊細長無狀,咋看是一塊,細細看則是兩塊——但,大家一致認為應算一塊。這麼一來,二老師的預言果然應驗,一時間,刀陣中驚訝聲一片,二老師在眾信徒心目中一躍而居於天界眾神之首。

  亦在這時,幾位探子紛紛向眾將領報告,日軍部隊已一路鳴槍,向這邊殺來。

  又過了半晌,正面的麥田裡出現了飄動的太陽旗,日軍已聞知民眾武裝堵截的消息,只是根本不放在眼裡,高視闊步,如入無人之境。

  走在頭裡的日軍尖兵不停地向空中放槍,——在他們看來,對付這些滿腦袋高粱花子的鄉民百姓,放放空槍已經足夠了,根本沒有必要做什麼應戰的準備。

  不料,兜頭一陣槍擊,大皇軍清醒了不少,他們憑空摔下幾具屍體,慌忙佔據面前的一條正對著大堤的排水溝認真應戰。小炮支了起來,炮彈從仰起的炮口傾瀉到正面孫三爺防守的那段大堤上。

  一陣狂轟濫炸,孫三爺的防區裡硝煙滾滾,幾個弟兄傷亡,許多弟兄抱頭亂竄,不知該把百十斤的身子藏到哪裡。一個弟兄想到,三爺講的要保存實力,以為到了撤退的時候,便炮一般撅著屁股,爬到三爺面前,蒼白著臉請示:

  「隊……隊長,撤……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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