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莊嚴的毀滅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
他決定撤往漢口,哪怕毀掉西嚴礦業,也不能背叛自己的民族。產業毀壞,還有恢復的可能,名譽喪失卻是無法追回的。 做出這個決定,章達人是十分痛苦的。他原不準備走,原想和西嚴礦業共存亡——抗戰至今,中國實業家丟棄了多少工廠、礦山?尚無一人為實業獻身,為國難捐軀。他願做這第一人。然而,趙民權卻不同意他這樣做,苦苦勸說。 趙民權有趙民權的道理。其一,中國公司不同其它党中要人的官僚企業,國府當局已明令撤退、炸毀,你不撤,不炸,不走,萬一落入日本人手中,將永遠洗刷不清資敵的罪名,你不資敵,人家也要講你資敵。其二,公司現已被德國債權小組接管,不走,會加重外界及日方的懷疑。其三,戰爭不會一直打下去,出走漢口,安置後方現有產業,積蓄實力,還可企望早日東山再起。 章達人前思後想,覺得趙民權言之有理,便不再堅持了。其實,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又何必要往絕路上走呢?在某種意義上講,他也是做做姿態,讓趙民權明白公司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現在,他的腳還扎扎實實地踏在這塊土地上,他的身影還被黃昏的夕陽牢牢粘在這塊土地上,他的肺葉還在呼吸著這塊土地上特有的飄浮著煤塵煙霧的乾燥空氣。身邊是趙民權,身後是西嚴礦氣勢雄魄的矸子山,和鋼鐵鑄就的巍巍井架,他走著,在公司鋪造的光滑的洋灰路上走著,在默默和一切的一切告別。 井架上的天輪停止了轉動,——礦井生命的燈熄滅了;汽絞房的隆隆絞車聲消失了,——礦井博大的呼吸停止了。機修車間早已關閉,每天滿載著煤炭隆隆馳過的列車不見了蹤影,停車線上孤零零拋下兩節破舊不堪的公司自備車皮。礦井窒息了,站在高處俯視下去,宛如一個巨人的遺體。這個巨人是戰爭扼殺的。 已經看不到多少人影,一時間做為公司所在地的西嚴礦,空寂得令人難以忍受。護礦河裡的水在悄無聲息地流,河上的幾座吊橋全部高高拉起,公司和鎮上的交往也幾乎斷絕了。為防不測,大門口的大吊橋旁又新修了個只容一人單身通過的小吊橋,小吊橋一到傍晚也懸到半空。糧食是備足了,設若有一天這裡成了孤島,留守人員尚可堅持半年、一年的。礦牆忠實可靠地屹立在這塊煤矸石鋪就的黑土上,它對騷動的鄉民,對魯南流竄過來的土匪蟊賊無疑是堅固的,而對日本人的飛機大炮來說,其堅固性就頗值得懷疑了。 德國卐字旗在四處飄蕩,兩個出煤大井的井架上也各有一面,公司大樓門口的廣場已按照霍夫曼的安排,用柴油火盆擺起了一個極大的卐字圖案,入夜,火盆點燃,半個礦區被映得一片火紅。日軍飛機幾次飛臨西嚴上空,炸毀了不少民舍、房屋,還炸死、炸傷十幾個人,唯獨沒在西嚴和田屯礦牆內投彈,德國旗和這個卐字圖案起到了實際保護作用,在某種意義上講勝過了礦牆、護礦河,甚至勝過蔣委員長的幾十萬大軍。 章達人緩緩邁動著沉重的腳步。他眼睜睜地看著夕陽一點點沉入遙遠的地平線,看著那桔紅的圓球被悄悄來臨的夜的幕紗裹住。他腦海裡突然蹦出一個怪誕的念頭:那夕陽會不會掙脫夜的糾纏,奇跡般地跳將出來呢?白日畢竟太短了,畢竟! 公司大樓前又開始點火了,從卐字的中心點起,一會兒工夫,整個巨大的卐字便放射出熾黃、耀眼的光芒。不知今夜會不會有空襲,如果日軍飛機不來,這許多寶貴的柴油又白白耗費了。 章達人長長歎口氣,用手將額前的一撮亂髮撩到腦後,不無感傷地對趙民權道: 「民權兄,我此次到漢口,恐怕一時難以回來了,公司的一切,全拜託您了!日後,前途莫測,形勢險惡,還望老兄多自珍重呵!」 民權道: 「達翁,兄弟和您共事也不是一日、二日,公司創業的艱難,我亦深有感受,只要有一絲一毫的希望,兄弟當作千分萬分的努力!」 章達人苦苦一笑: 「恐怕也難。德羅克爾公司系英人產業,日本人都不放過,我中國公司怕就更難維持了!」 「也不儘然」,民權略一沉思道,「英人支持中國抗戰,英日兩國早有齷齪,而德國則是親日的,日德兩國締結了日德反共、防共協定,實際上這個協定就是個聯盟條約,兩國關係非同一般,日軍對德人的產業決不會貿然下手。我擔心的是劉人傑,設若此人完全倒到日本人懷裡,叛賣公司,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章達人胸有成竹地道: 「這倒不必擔心,我章某還是對得起他的,諒他不會,也不敢走到這一步!」 民權固執地問: 「假如出現了這一步怎麼辦?假如日本人看出了破綻,準備武裝佔領呢?」 章達人惡狠狠地道: 「那就進行爆炸!把西嚴、田屯的出煤井及主要用於生產的地面設施炸毀它!西嚴、田屯兩礦的採礦炸藥還有四十多噸吧?足以把這裡變成一片廢墟!」 「炸藥沒有四十多噸了,章秀清的遊擊隊取走了一些造土炸彈,這事您知道的!炸日軍汽油庫就用了我們公司的炸藥。不過,炸毀生產井和主要設施,還是綽綽有餘的!」 章達人點點頭: 「和章秀清的關係還要注意維持,若是真走到炸礦這一步,還要請他的遊擊隊配合的,我們的礦警隊靠不住,大隊長龔毅已經準備開溜了,公司發了雙薪,才勉強留住他。」 章達人停住腳步,側轉身面對趙民權,任憑晚風撲面吹拂,兩眼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兇惡的光澤,咬牙切齒道: 「不到最後關頭,不能炸礦!不見輸贏,我們不能下賭場,炸礦的命令,只有我章某能下達,其他人不行!就是蔣委員長也不行!我到漢口後,即用電臺和你們聯繫,公司的情況,你們要經常向我本人報告!」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