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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確是有水從西面鏡湖方向流過來,水流很急,帶著漂浮物漫上了路基。

  胡早秋還沒當回事,說:「洪峰四點才到,咱抓緊走就是,路上又沒人,我把車打到最高時速,二十分鐘走出彼得堡!」

  吉普當即加速,像和洪水賽跑似的,箭一般竄出鎮子。

  然而,就在車出鎮子四五百米之後,田立業意外地發現西圩堤上還有人,而且不是一個,竟是許多個!

  田立業大聲喝道:「胡司令,咱任務還沒完成,快回頭,堤上還有人!」

  胡早秋這才看到了西圩堤上的人影,忙掉轉車頭,迎著水流沖向圩堤。

  然而,水流這時已經很急,轉眼間漲到近半米,吉普車沒能如願沖到堤前就熄了火,二人只好棄車徒步往堤上奔。奔到堤上一看,老鄉長周久義正領著手下十七個人徒勞地手挽手站在水中堵口搶險,其情景實可謂驚心動魄。

  胡早秋氣死了,日娘搗奶奶,什麼髒話都罵了,一邊罵,一邊和田立業一起,把周久義和他身邊連成一體的人鏈往尚未坍塌的圩堤上拉。胡早秋是旱鴨子,不會水,幾次滑倒在水中被淹得翻白眼。田立業怕胡早秋救人不成,自己先把命送掉,便把胡早秋先托上了堤。

  沖決的缺口在擴大,水流越來越急,周久義和他的同伴們想上來也沒那麼容易了。田立業便嘶聲喊著要大家挽住手,不要鬆開。然而,人鏈最後的兩個中年人還是支持不住,被急流卷走了,田立業也差點被水流卷走。

  一番苦鬥之後,只十五個人上了堤。

  胡早秋完全失去了理智,把周久義拉上來後,一腳將他踹倒,破口大駡道:「周久義,你他媽的該坐牢,該殺頭!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兩條人命葬送在你狗日的手上了!」

  周久義這時已像木頭似的,縮著瘦小乾枯的身子癱在泥水裡,任胡早秋打罵,除了眼裡流淚,一句話沒有。

  田立業覺得胡早秋過分了,提醒道:「胡市長,注意自己的身份!」

  不該死人偏死了,胡早秋紅了眼,根本不理田立業,仍大罵不止:「你他媽的不是帶人撤了嗎?啊?怎麼又偷偷跑到大堤上來了?你自己一人死了不要緊,還他媽的拖這麼多人給你陪葬呀?!周久義,你給我說說看,你到底……」

  誰也想不到,胡早秋話沒說完,周久義卻掙扎著爬起來,仰天長嘯一聲:「圍堰鄉的老少爺們,我周久義對不起你們呀!」言罷,一頭栽進鏡湖激流中,當即被沖得無了蹤影。

  胡早秋驚呆了,大張著嘴,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田立業痛惜地喊了聲:「早秋!」滿眼的淚一下子下來了。

  胡早秋「啪」地給自己一個耳光,無聲地哭了。

  這時,倒是搶險隊的村民們七嘴八舌說了:「胡市長,你別難過,這不怪你,周鄉長說過不止一次了,只要破圩,他就不活了。」

  「是哩,胡市長,與你一點關係沒有!」

  「真的,胡市長,是和你沒關係,我們偷偷留下來也是自願的……」

  田立業抹了把淚說:「好了,好了,反正已經這樣了,都別說了,快想法逃命吧!這裡也不安全,口子馬上就要撕到咱腳下了,你們看看,連吉普車都沖得沒影了!快跑,前面有個泵站,都到那裡去!」

  眾人這才醒悟了,跌跌撞撞往泵站的水泥平房跑去。

  泵站的水泥平房實在太小,是平時為了保護水泵不受風吹雨淋而修的。田立業看了一下,估計平房頂上最多能站十一二個人,便要不會水的胡早秋和一部分村民先爬上去蹲著,等待救援。

  胡早秋不幹,說:「讓他們上去,立業,咱們在一起!」

  結果,平房頂上竟勉強容納了所有十五個村民,當整個西圩堤被衝垮後,這個不起眼的小泵站成了洪水中的孤島,十五人因這孤島的存在得以從滔天大水中倖存。

  經過一陣忙亂,幫十五個村民找到了暫時的棲身之處後,西圩堤上的險情更加嚴重了。原有缺口于無聲無息中撕成了一片汪洋,而上前方的圩堤又破開了,殘存的幾十米圩堤隨時有可能消失在洪水中。

  這時,田立業發現了圩堤下的一棵高大柳樹,根據目測的情況看,柳樹的主幹高出鏡湖水面不少,於是,一把拉住胡早秋說:「早秋,快跟我上樹!」

  不會游泳的胡早秋望著圩堤和柳樹之間翻滾的水面遲疑著。

  田立業顧不得多想,硬拖著胡早秋下了水,摟著胡早秋的脖子,反手倒背起胡早秋,向二百米開外的那棵大柳樹拼力遊去。胡早秋嚇得要死,本能地在水中掙扎起來,搞得田立業益發艱難,一路上氣喘吁吁,還喝了不少水。

  費了好大的力氣,終於遊到柳樹前,田立業已是筋疲力盡,扶著樹幹只有喘氣的份了。田立業上氣不接下氣地要胡早秋自己爬到樹上去。

  胡早秋幾乎要哭了:「立業,你不知道我麼?我……我哪會爬樹呀?」

  田立業想起來了,別說爬樹,在大學裡胡早秋連吊杆都爬不及格,於是,苦中作樂,和胡早秋開了生命中的最後一個玩笑:「胡司令,我……我算服你了,除了當官做老爺,欺壓革命群眾,你……你狗東西是什麼都不會!」

  胡早秋已沒心思開玩笑了,說得很真誠,還結結巴巴,可實在比玩笑還荒唐:「立業,我不會不要緊,不是還有……有你麼?你……你會不就等於我會麼?是不是呀,夥……夥計?」

  田立業卻沒回答,以後也沒再說什麼話。

  據胡早秋事後回憶,也許那當兒田立業就沒有說話的力氣了。胡早秋感到田立業托扶他的手一直在發抖,繼而,發抖的手變成了肩膀,再後來,又變成了田立業濕漉漉的腦袋……

  就這樣,一位會水的朋友,用自己的肩頭,用自己的頭顱,用自己生命的最後力量,托起了一位不會水的朋友,直到大水漲到樹杈,讓他的那位朋友抓住樹杈安全爬上了樹。而他自己,卻氣力消耗殆盡,連樹杈都抓不住了,最終被洪峰來臨時的激流無情地沖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確是無聲無息。

  胡早秋借著水的浮力,抓住一技碗口粗的樹杈爬上樹時,還以為田立業仍在身下,還想招呼田立業努把力爬上來,可四處一看,才發現田立業無了蹤影,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大水還是大水。

  水真是大,胡早秋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水,除了他置身的這棵大柳樹和遠處那個泵站,一切都被淹沒了,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浸在了茫茫一片的滔天大水之中。

  胡早秋帶著哭腔,驚慌地喊叫起來:「立業——田立業——」

  回答胡早秋的,只有遠處近處連天接地的滔滔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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